眼見著,秦宗言瓜熟蒂落。
然后就在秦宗言身后一眾蔡州牙兵的驚呼中,一支精鐵長箭破空而現,一下撞在了趙懷安的鐵骨朵上。
金鐵火花呲出,趙懷安竟然差點沒拿住手里的鐵骨朵,這一錘直接砸偏,而那箭矢也被彈開,撞在了秦宗言的耳朵上,扎得他一聲嚎叫。
當這支箭矢射來時,趙懷安這邊馬上就涌出了一隊披甲士,各個舉著牌盾,將趙懷安圍在了后面。
孫泰和趙虎兩個更是裹著鐵甲并排而站,充當趙懷安的人頭墊子。
而帳下都中的王彥章也迅速鎖定了剛剛射箭的那人,正是一名縱馬馳奔的騎士,只望兜鍪和衣甲,就曉得是忠武軍大將模樣。
可王彥章卻想都沒想,一箭就射了過去,隨他射的,還有七八人,各個都是趙懷安的義子和門徒。
那忠武大將正要說話,忽然察覺箭矢破空,抱著馬腹直接側到了另一側。
王彥章幾人見這人馬術了得,就要再補,然后就聽到一聲:
“好了,人家來勸和的。”
話落,就見趙懷安推開了牌盾陣走了出來,然后抱拳道:
“不曉得對面是哪位好漢,我是光州刺史趙懷安。”
那邊的騎士這會也是一身汗,沒想到光州牙兵那么彪,竟然敢當眾射他。
這一刻,他是后悔得不行。
再不敢留,縱馬就跑到了后面,那邊正是一支懸掛著“陳州軍”旗幟的騎隊。
入了陣后,此人才稍微安穩,然后就見對面的趙懷安走了上來,還高問著自己的名字。
猶豫了一下,這人才放聲回道:
“陳州馬步軍都虞候趙犨,見過趙使君。我沒有惡意,只是想平息這場誤會。”
那邊,保義軍的帳下都已經將秦宗言和那幾個蔡州牙兵都給綁了,李簡、徐瑤幾個許州將也將旗桿上的李師泰給放了下來。
這會老李是吃了大苦了,望著都快凍縮進去的小鳥,放聲大哭:
“我草擬老老啊!”
也不曉得日后老李還能不能行了。
趙懷安把自己的皮大氅給李師泰裹著,見他要說話,搖了搖頭,然后猛捶了一下李師泰的胸口,直接大罵:
“你他媽的怎么沒凍死,大營里吃個屁酒?想死啊!”
可李師泰含著淚,委屈道:
“我他媽的是看不得帳下兄弟們受凍,狗日的冬衣也不備齊,我不發點酒下去,兄弟們站崗哨如何扛得住!”
趙懷安愣住了,看了看李師泰,點頭:
“這他媽的才是我認識的老李。放心,你啥不用擔心,我趙大說了,做我趙大兄弟,只要行義事,我就撐你一輩子!”
他看著哭出來的李師泰,笑罵:
“哭個屁啊,說好了,做兄弟,在心中!”
然后他就起身,對后面的趙六說道:
“老六,你說說,人家忠武軍覺得自己人多,看不起咱們兄弟呀!這能忍啊!”
趙六哪不曉得意思,從褡褳中取出嗩吶,然后用勁氣力吹響!
尖銳刺耳的嗩吶破空,繼而是各陣的號角、小鼓紛紛響應。
片刻后,本列陣在河堤上的大軍,旗幟一卷,浩浩蕩蕩地壓了過來。
直到這個時候,趙懷安翻身上馬,一手拎著耳朵流滿鮮血的秦宗言,帶著百騎就這樣緩步出陣。
在隊伍中,龐從幾個許州牙將是又尷尬,又澎湃地處在其中,而他們的對面是蔡州軍,左邊是陳州軍,而一支懸著“許州”旗號的軍隊在外面號角響起后,也出營奔了過來。
踞坐馬上,趙懷安看著許、陳、蔡三州涇渭分明的散裝忠武軍,輕蔑一笑,隨后怒吼道:
“誤會?我趙大奉五鎮行營大帥宋威宋公之命,駕長舟,帥師旅,不畏江波,奔波來此。上報的是國家,下為的是百姓。而你們忠武軍呢?先是這秦宗言竟敢搶我械,要害我,后又是你這趙犨,拿箭射我!這是誤會?”
此刻,趙懷安的身后,煙塵四起,保義軍衙內八都一千五百眾排在最前,金戈鐵馬,耀光奪日。
而在身后,計三千眾的保義軍附軍們也穿著軍衣,持刀戈站在各自的甲士身后,怒目直視。
而壽州軍的五百牙兵和一千多縣兵被裹在中間,雖然驚疑,可還是站在了趙懷安的身后。
說啥得幫咱們的鄉黨!
就這樣,當那支從大營里奔出的許州軍出來后,看到的就是一支人數接近六千的大軍,就這樣亙在營前的大纛后。
而領著這支許州軍的大將,正是許州第一將周岌,他看到淮南軍的赫赫軍勢后,對旁邊的鹿晏弘,抽著氣:
“老鹿,這就是那趙大?那老李結了這么猛的一個兄弟?”
此時鹿晏弘亦是臉色陰沉,他看著那邊的蔡州軍,罵了句:
“總有一日要這些蔡狗好看!”
然后嘆了句:
“這次難善了了。”
而那邊的蔡州兵果如鹿晏弘所說的,在保義軍鋪開陣勢后,竟然也敲起了戰鼓,然后也開始爭鋒相對,列陣揚威。
只是陳州和許州這邊都很冷靜,依舊各守本陣,不敢摻和。
大旗下,王進觀陣后,對趙懷安道:
“使君,陳、許二州皆坐壁上觀,唯有蔡州兵鼓角響起,末將觀了一下,的確是雄兵,可只要使君下令,我保義軍必勝!”
趙懷安哈哈大笑,笑著對旁邊穿好襖子,這會正喝著熱茶的李師泰道:
“老李,如何?我保義軍可有精神?”
此刻李師泰簡直感動到要融化。
當你萬念俱灰,被軍中仇敵羞辱,一眾軍中壞種還拿語言擠兌你,恨不得你自戕死,好讓他們看個熱鬧的時候,你的兄弟帶著千軍萬馬來了。
他為了你,不昔與忠武軍為敵,不昔與那位朝廷來的節度使為敵,而一切就為了兄弟義氣。
尤其是他捧著手里的這碗熱湯時,之前被感動融化的心,這一刻直接又升華成了氣體。
人趙大定然是在看到自己被吊著的第一時間,就令人燒了這碗熱茶,這份心意,他李師泰如何能不懂?
當年挨得那頓打,真是值了!
那邊趙懷安不曉得李師泰的心已經變態了三次,還調笑著:
“老李啊,這一次你怕是難回忠武軍了,早就說了來和我一起干,咱們兄弟一起,做大做強,共創輝煌!”
李師泰此刻還能說什么,流著淚喊道:
“中,就和趙大你干了,這忠武軍,耶耶不伺候了!一會你可別對著許州軍那邊殺啊,我好些弟兄在那呢,后面我一并拉過來!”
趙懷安乜著被凍得通紅的李師泰,不大相信:
“算了吧,你人來就行了。一天天的,就擱我這邊吹,你要是這么有兄弟,被吊在那半天,怎么沒人來放你下來?”
這話說得李師泰是又氣又羞,他后面的龐從、韓建、王建等人也是尷尬欲死。
靠,哥幾個已經夠義氣了,誰能像你趙大一樣不服就干啊!
不過說實話,此刻龐從等人站在趙懷安身后,后面是兩千精銳鐵甲武士,四千步卒,那是真的心里踏實啊!
幾人看著那哆嗦的李師泰,暗暗羨慕,這老李是真有運道。
那邊,趙懷安調笑完李師泰,這才正色道:
“放寬心,打不了的,陪他們玩玩!”
李師泰愣了一下,玩什么玩這么大啊?這還能收場啊?他剛剛腦子里已經寫好了火拼后,撤回光州的劇本了。
然后這個時候,他就看見一輛兩馬拉馳的朱輪大車緩緩而來,后面是一隊顯耀奪目,頭戴黃色錦帽,腰間掛著雕尾,持仗挺槊的鐵鎧牙兵們。
而那朱車直接停在了兩陣之間,上面有兩人,其中一人站在車上,大喊:
“趙大,你鬧什么鬧,有什么委屈上前來說,有我在呢!”
此時,一聽這話的趙懷安,大聲“哎”道,然后翻身下馬,一路彎腰小跑。
而后面,帳下都緊緊跟隨,絲毫不敢放松。
使君說了,不管他去哪,去見哪個熟人兄弟,他們必須要披甲跟著。
這邊趙懷安走到朱車邊,人比車輪高了四尺,然后他整個上半身都湊進車里,委屈道:
“宋公,你一定要為趙大做主啊!這邊蔡州人也太欺負人了!能這樣對待為國家出生入死的好漢子嗎?”
此刻,車內二人右位者,不是趙懷安的老領導宋建,又能是誰呢?
宋建望著憨厚委屈的趙大,點了點頭,然后對旁邊的一個長髯,配著紫金魚袋的俊朗長者,笑道:
“崔公,這蔡州兵是得要管管了。”
原來坐在車內的另外一人,就是朝廷的兵部尚書,忠武軍節度使的崔安潛。
趙懷安也忍不住扭頭望向了這人。
這是怎么一個人呢?
面如冠玉,目若朗星,明明是坐在,卻竟然不比趙懷安矮多少,整個人光坐在那,就有一股巖巖若孤松之獨立,郎朗若星月之照人。
好一個崖岸高潔的卿貴!果是崔家子。
而趙懷安在看到此人后,腦子里忍不住將他和高駢比了一下,這人年紀更輕,皮膚更好,老高也是好相貌,可到底上戰場多了,人確實糙。
忽然的,趙懷安又忍不住想到戎州的老裴,下一刻,趙懷安又把這人甩出了腦海。
呸,老裴那大臉盤子也能和這位崔節度比?
也是因為這一聯想,趙懷安腦子莫名蹦出了個雜念:
“這崔節度的女兒定然不差!”
然后他就聽到那崔安潛直直地看著自己,淡淡道:
“將兵收了,去幕下談話。”
見趙懷安不吭聲,又看著他后面披甲扶刀的數十牙兵,崔安潛更是冷笑:
“哦?剛剛不是挺有膽子的嗎?怎么現在就不敢隨我回營了?”
可趙懷安什么人?他會被這個激將法誆去?不是他不信老宋,老領導是不會害自己,可架不住營中有奸人啊!
到時候,他趙大進了營了,那邊蔡州軍出了幾個瘋子,發瘋襲殺自己,然后他被砍了,那幾個瘋子也被砍了,到時候老宋除了怒一下,也就是怒一下了。
這年頭,咱趙大既然要做跋扈刺史,那就要更小心自己的腦袋。
于是,趙懷安嘿嘿一笑,回道:
“崔節度稍待,我現就回去整營,安堵好下面后,就來大營像崔公領罪。”
說完,趙懷安對崔安潛行了一禮,然后又對宋建笑著行了禮,最后跨步奔了回去。
沒多久,光、壽二軍就開始偃旗息鼓,在各自軍將的調度下,開始重新回到了那片長堤。
就這樣光、壽二軍并沒有選擇在忠武軍選定的位置扎營,而就是在這十里長堤上,開始布置營地。
此時朱輪車內,崔安潛望著令行禁止的保義軍,忍不住點頭,稱贊:
“這趙懷安的確帶的好兵,人也是聽勸的,不錯。”
可旁邊的宋建聽了后,哈哈大笑:
“崔公啊,你是著了那小子的道了,你覺得他這一去還會回嗎?”
崔安潛愣了一下,疑惑道:
“不會回嗎?”
傍晚,當崔安潛再一次聽那趙懷安說還剩三個營沒巡,巡完就能來的時候,饒是清流養氣如他,這會也拍了桌子,大罵:
“好個奸詐小子。”
這個時候,宋建則剝著橘子吃,這是前面趙懷安回營的時候,讓人第一時間送來的淮南橘。
一邊吃,宋建一邊點頭,這淮南橘果然不錯。
而這個時候崔安潛也恢復了冷肅,他望向宋建,皺眉道:
“宋君,這趙大遲遲不來,如何整軍?難道就這樣各自為陣送到開封去?”
宋建正要吃下一個,看見崔安潛嘴角在咽,笑著拿著一整枝橘子走了過來,遞給崔安潛后,搖頭道:
“崔公,你呀還是太著急了,但整兵這種事卻不是咱們能做的。當年李相如此功高威著,討伐昭義劉稹之時,諸鎮皆是互相顧望,不肯效命。而當時李相才有了整頓各都軍。”
“但現在呢?光州軍未嘗逡巡怠戰,卻要被你整軍,試問如何能行得通呢?更不用說趙大此人,就是個犟種,連高使相都是順著他毛捋,你又何必硬頂?”
崔安潛也不反駁,這會他忽然想到了個問題,問道:
“今日看那趙大所部,足有五六千眾,光州、壽州能出動如此兵馬出界?”
宋建笑了,親自給崔安潛剝了個橘子,搖頭:
“崔公,你之看到前面一排都是甲士,這不過是趙大詐術,那五六千人,真能戰者不過千人左右,其他不過是隨軍民夫罷了!”
崔安潛不大信,畢竟民夫能列陣嗎?但這會人都散了,他也無力反駁。
只是將趙懷安這人放在了心里,要好好琢磨琢磨。
忽然,外頭奔來牙兵,向崔安潛單膝匯報道:
“節度,剛剛光州刺史遣人入營,說要借一個傷寒的名醫,說李牙將入營就病倒了,他這會在旁邊照顧,實在走不開身。”
此時崔安潛也就懶得罵了,冷笑道:
“還要借名醫?罷了,讓他把秦宗言送回來,我會安排醫人去的。”
然后他就聽面前的牙兵錯愕道:
“節度,下午的時候,秦牙將就被送回來了。前腳趙兵馬使去了光州軍大營負荊請罪,后腳秦牙將就被他們送回來了,還說是一場誤會。”
崔安潛張了張嘴,最后才蹦出一句:
“好個誤會!”
只有那宋建咽下橘子,笑道:
“那看來真的就是誤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