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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五章 開封

  當天夜里,奉了忠武節度幕府的令,陳州城內有名的傷寒圣手陳藥師帶著兩個徒弟從城上縋下,在兩名許州牙兵的帶領下,直奔河堤上的淮南軍大營。

  在那里,李師泰正病得說胡話,等著這位名滿陳州的大圣手救命呢。

  河堤大營,刁斗森嚴,全營夜禁。

  趙懷安給軟榻上的李師泰又加了層被子,聽老李在那病得說著胡話:

  “老趙,來咱們繼續吃酒。”

  “你不行啊,怎么吃一半漏一半,耍詐?”

  “我沒有,我沒丟咱忠武軍的臉,不就是死嗎?咱死給你看!”

  “殺,殺,殺,殺光你們這群壞種,還我忠武一片青天。”

  “爹,兒沒用啊,在忠武軍留不住了,嗚嗚嗚。”

  一開始,趙懷安聽得還猶在發笑,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了,他看著痛苦、扭曲、掙扎、釋然的李師泰,嘆了一口氣。

  每一個陽光開朗的大男孩都有他的難言之隱啊。

  重新給李師泰換了一個降溫的冰毛巾,趙懷安摸了摸他的額頭,舒了一口氣,溫度到底是降下去了。

  晚上剛入營,之前還有說有笑的李師泰就倒了,把趙懷安、趙六幾個嚇得一大跳,還是豆胖子上手一摸,才發現李師泰渾身早就熱得發燙。

  這個時候趙懷安才意識到老李是受了風寒了。

  這病在前世不過是一頓藥的事,可在這個時候就能要命。

  所以趙懷安連忙讓人去忠武軍那邊叫一個風寒的醫者過來,而他自己則用物理辦法先降溫。

  果然,現在溫度是降了下來,可還是要得醫者過來治療才行。

  于是,趙懷安走出屏風,看到龐從、趙六他們正坐著,就問道:

  “醫匠來了嗎?”

  趙六搖頭:

  “還沒,說要去城里請。”

  趙懷安嘆了一口氣,看著龐從、韓建、王建這些人,再忍不住問道:

  “老龐啊,你們這邊除了行哥是陳州人,你們都是許州人,而和老李有恩怨的秦宗言又是蔡州人,你們許州人和蔡州人是有什么恩怨不成?”

  行哥是王建的小名。

  龐從聽到這,也是一副家丑的樣子,嘆了口氣,回道:

  “老趙,咱都是自己人,實不相瞞你發現得是對的,陳州還好些,就我許州和蔡州的關系的確緊張。”

  然后龐從就和趙懷安細說了一下忠武軍的內部隔閡。

  忠武軍最早是只有陳、許二州的,而申、光、蔡三州是淮西鎮的老底子。

  而兩邊的恩怨幾乎能從百年前開始。

  當時還是德宗時期,淮西節度使李希烈四處出擊,將勢力擴張到了蔡、安、光、許、隋、唐、申、汴、滑、鄭、鄧、溵等16州之地。

  也是那個時候,許州落到了淮西軍手上,而當時淮西藩軍自詡為征服者,在占據許州后,就開始了蔡州人騎在許州人頭上作威作福的日子。

  當時許州的牙兵武士在路上看到蔡州的武士,不僅要讓開道,還要弓起身子行下對上之禮。

  不僅如此,蔡州人到了許州后,就開始侵奪了大量的營田,并將許州境內原先就存在的大量回鶻、突厥種吸納到了軍中,然后反過來再欺壓本地許州人。

  如此,此前大量的許州牙兵因為沒有營田收入養軍,又敵不過聲勢滔天的淮西兵,所以只能放下刀槍,卷起袖子,開始像個農民一樣干活,那樣才不至于餓死。

  可風水輪流轉,很快李希烈就暴斃而死,后面的淮西軍勢力再次縮回蔡州,許州、陳州那個時候再為忠武軍節度使。

  后來在元和年間,朝廷更是決定徹底平定淮西鎮,而當時許州的忠武軍就成了當時的急先鋒。

  最后淮西鎮被徹底分割,忠武軍將淮西鎮最精粹的蔡州收入囊中,自此六十年,蔡州就并入了忠武軍,成了忠武軍的一員。

  前面的三十年,許州對待蔡州可謂加倍報復,當年蔡人如何對待他們的,他們就如何加倍還之,于是許、蔡之間恩怨進一步加深,而且已經不僅是停留在牙兵之間了,而是彌漫到了民間。

  因為許、蔡相連,其中大部分從伏牛山系發源的水流都是從許州穿過,到蔡州。

  當時許州的一些大豪族,為了營建莊園、修建水硙,甚至直接圍水造陂塘。

  陂塘實際上就是一種小型水庫,可以直接用于調節干旱。

  而許、蔡兩州是不均衡的,占據好田、水田的地方種植稻米,而旱田、瘦田就種粟,其余種麥。

  因為稻米的產量是三種作物中最高的,往往是大部分莊園都會種的,可種稻就需要大量的水。

  那時候許州土豪仗著自己是征服者,肆意截斷水流圍造陂塘,以至于下游蔡州等地很多大莊園因此而破產,只為了爭奪水源,兩邊民間就不曉得打過多少次了。

  可基本上都是蔡州這邊吃虧。

  當時忠武軍的幾任刺史都是以壓制蔡州人為己任,而他們自己本貫也為許州刺史。

  可情況到了武宗年間就不一樣了,當時爆發了著名的昭義軍劉稹之亂,當時的忠武軍節度使叫王宰,是神策軍出身,急需在前線立功,所以大量啟用了蔡州兵中的黃頭軍。

  也正是這次平劉稹之亂,蔡兵名聲大噪,后面不少節度使都從蔡州這個地方募兵作為牙兵。

  此后,蔡州與許州的形勢一下子發生了轉變,開始從下對上變成了平起平坐,偶爾甚至還能壓制。

  而到了六年前,龐勛和南詔之戰先后爆發,其中許州兵大部分都到了西川作戰,而蔡州軍則跟隨當時的節度使杜審權參與平定龐勛。

  戰后的結果都知道,西川成都之戰只能說是個收復土地,可龐勛之戰,參戰各藩卻是立了大功,后來論功行賞,參與成都之戰的大部分許州軍將都是原地沒升,而蔡州軍將卻開始飛黃騰達,充斥節度幕府。

  而現在作為忠武軍的二號人物都知兵馬使張貫,就是蔡州軍出身的,三號人物都押衙張自勉,還是蔡州軍出身的。

  所以當李師泰、龐從這些個許州籍忠武子弟,在西川戍邊四年回來后,就發現幕府上層幾乎都是蔡州人。

  而一旦蔡州人當了權了,那便是把令來行,不僅將原先很多許州的陂塘給掘了,還占了許州大量的營田養蔡州的兵。

  當時十將的周岌,也是他們許州子弟的第一人,就勸大伙暫且忍耐,因為朝廷很快就要召忠武軍去征剿草賊了。

  既然人家蔡州兵是在龐勛之亂中起來的,那他們許州人再從平草賊之戰中再把位置爭回來,不就行了?

  周岌在許州子弟中很有威望,而且當時軍中猛將鹿晏弘也支持他。

  而剛剛才回來的李師泰等人,一別四年,無論是威望還是感情,都不如他們這些留藩的,所以即便不認同,也只能作罷。

  龐從還告訴趙懷安呢,當時李師泰從周岌那邊開完會,在路上就噴了周岌,說這周岌是一點腦子都沒。

  人家都占據幕府高層了,你還想在他們手下立下軍功,然后再跳到他們頭上去,這是把人蔡州人想得有多弱智。

  要他說,要不和那幫蔡州兵碰一下,要么就從外面請一個強援,到時候也能分庭抗禮了。

  而很顯然,人李師泰說的外援并不是趙懷安,而是他老領導宋建和他的叔叔宋威。

  因為當時宋威已經做了五節度的行營大帥,所以只要請隸到行營,自然可以繞開忠武軍幕府,直接由都統宋威記功,這才是靠譜的。

  趙懷安聽了這話,忍不住望向了屏風后的李師泰,沒想到這個大男孩竟然還能有這樣的腦子,果然近我趙大者,腦子都好使不少。

  后面的事情,趙懷安就曉得了,進入臘月后,天氣越發冷了,可幕府給李師泰所部的冬衣卻遲遲沒發完。

  你也不能說人家沒發,就是每日發幾件,可能等臘月過去了,他們五百兵都湊不滿冬衣。

  也幸好當時李師泰從西川回來的時候,當時趙懷安分給了他們一批冬衣,那是趙懷安打邛州的時候所繳獲的。

  正是因為乏冬衣,又安排李師泰部站崗,然后李師泰才自掏了腰包買了一車酒給下面兄弟們取暖。

  這才有了這一場禍事。

  當龐從說完的時候,正喝著悶酒的王建砰得一下拍了桌子,對龐從罵道:

  “老龐,你和老李還是鄉黨,這話都說一半藏一半的,不曉得你整天兩面光有什么用!趙大是誰,老李是誰?那是我們一起在西川出生入死的兄弟,我們這些人不抱團,后面怎的?各個如老李一樣被害了,再吊在旗桿上?到時候,可沒有趙大再來救咱們。”

  龐從被這句話訓得滿臉通紅,他看到趙懷安生氣又疑惑,嘆了一口氣:

  “趙大,不是我不想說,而是說了也沒用,這到底是老李嘴巴硬,得罪了人了。當日他罵周岌的話,不曉得怎么就傳到了人耳朵里,然后老李就被整了。其實那些沖撞節度使車架的許州兵,壓根就不是老李他們都的,而是另一個都的,他們偷了老李他們的酒喝得爛醉,然后惹到了節度使。”

  “當時老李他麾下的兄弟曉得自家都將被吊在了旗桿上,正要去救,然后就是周岌帶兵堵在大營,最后是一個沒出得來,也就是咱們幾個見機跑了出來。”

  趙懷安懂了,點了點頭,對王建道:

  “行哥,也別怪老龐,他知道這種情況下再去追究那周岌,只會讓你們更加艱難。你們出界的許州兵攏共就五百,回到藩了,不和許州兵團一起,后面你們不曉得要被那些蔡兵整成什么樣呢!”

  王建還是不忿,喊道:

  “娘的,大不了脫了這身衣服,不干了!我王八以前就是賊,再落草又如何?偏在這里受這等鳥氣?”

  趙懷安聽了這話,直接開罵:

  “老王,你吃了幾杯啊,敢當著我的面說這樣的話?從賊?你不是打我趙大的臉!我就是討賊使,你去從賊?是覺得腦袋多長了,還是覺得我保義軍留不住你這尊大佛?他娘的,各個都不省心!“

  王建被趙懷安這一罵,直接罵得酒醒了,忙解釋:

  “老趙,我喝多了,亂說的。你放心,我就是窮死,餓死,也不會去從賊的,到時候咱直接帶著兄弟們去投老趙你,你還能少了咱們兄弟們一頓飯呢?”

  趙懷安這才放過,然后對龐從這些忠武將道:

  “你們也不用著急,且在軍中呆著,后面行營那邊自會調你們前去聽用,到時候你們各帶本部到了汴州,那還不是咱們兄弟們說得算?宋公是誰?咱老領導的親叔父!那會等蔡州兵也去了前線,還不是任憑咱們捏?”

  龐從幾人聽了趙懷安的保障,這才把心放寬。

  他們這些人為何到現在還不敢回去,還不就是覺得危險?他們和宋建的交情如何能和趙大比?他們可曉得趙大的溝子……,趙大的胡姬都是老領導送的。

  人家都是給老領導送女姬,偏就趙大被老領導送,這是何等關系。

  還有他們現在還記得決戰的前夜,宋建在大帳里捏著個平安符,一直踱步,最后還是讓李師泰連夜去奔趙大營中,告訴他不要下山出陣。

  雖然后來趙大還是頭鐵下了山,而且還是打贏了,可龐從他們曉得,在人宋建的心中,趙大才是所愛的豪杰。

  現在,有了趙大的承偌,眾人這才喜笑顏開。

  別怪他們現實,一步走錯就是掉腦袋的事,換你你也現實。

  乾符二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距離正旦僅剩下一日。

  此時趙懷安的船隊終于抵達到了琵琶溝的盡頭,也是那座中原第一大邑,開封。

  而這個時候,已經距離趙懷安離開光州足足過去了一月零八天了。

  其中從光州到潁州用了二十天,在潁州逗留了兩天,然后從潁州到項城又用了八天,那個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二十一日,距離除夕也就剩下了九天。

  本來趙懷安最初的打算是在項城就地過除夕和乾符三年的春節的。

  但因為李師泰的緣故,趙懷安也不愿意在項城多留了,所以在李師泰稍微好些后,就帶著他和他的幾個伴當,坐船向著終點站開封進發。

  此時,趙懷安就站在甲板上,看著眼前的這座開封雄邑,整個人陷入到巨大的震驚。

  不能怪趙懷安沒見識,前世雖然也有無數更雄偉的景觀奇跡,可他到底是沒見過一座如此巨大的中古時期的大城。

  他在西川的時候,都沒時間去一趟成都,所以也沒見過成都是什么樣子,但估計也就和眼前的開封城差不多了吧。

  他們從琵琶溝一路下來,沿途就是一望無際的大平原,然后就是一座立在兩水之間的雄城在平原上拔地而起,這是何等一個視覺震撼。

  等趙懷安他們抵達琵琶溝的時候,趙懷安才開始細看眼前的開封。

  他們現在城的西南角,兩側的城墻直接建立在琵琶溝的兩岸,琵琶溝就這樣,直接從城池的西南方穿城而過。

  而琵琶溝在進入城后,又作為護城河,開始在東西兩邊分開,環繞著開封城。

  西南角這邊,有一座巨大的浮橋,這會已經被放下了。

  岸對面,大量的人驅趕著羊群正從橋上通過,而他們在通過后,還不能直接進城,因為在浮橋的后面還有一道羊馬墻。

  羊馬墻很低矮,基本就是容納牛馬的高度,而且也沒有城墻,只有一段段空隙用以同行。

  而那些驅趕羊群的人,就在墻的后面排隊等待,他們得在那里交完稅后才能入城。

  而在羊馬墻之后,就是一座巨大的城池。

  從趙懷安的視野看,它一面就有七八里,整個周長怕不是得有二三十里長,這真是一座大城。

  西南的正西門上,有一座轉石建造的陳樓,高五丈,角樓、馬面、城垛一應俱全,而幾乎每個女墻后面都站著一位執槊的武士,逡巡掃視著城下來往之人。

  而再將視野放到東北方,那里就是漕運的主干道,汴水。

  這汴水和琵琶溝一樣,同樣是穿開封而過,而不同的是,那里才叫繁華,即便今日已經是距離除夕的最后一天了,依舊有數不清的大船滿載著貨物來到開封。

  汴水那邊是漕運的主干道,而他們所走的淮穎道是漕運的補充線路,而兩道最后都匯于這座開封城。

  趙懷安都不敢想,眼前的這座大城到底匯聚了多少財富,又對于天下來說有多重要。

  毫不夸張地說,眼前的開封,就是大唐的命脈!

  怪不得日后趙宋非要在這里作為都城呢,要不是他曉得開封這地方不行,他也怕忍不住以此地作為基業。

  也無怪此前一直平平無奇的朱溫,在成了這座城的主人后,就開啟了他制霸中原的道路。

  在趙懷安這邊若有所思的時候,船艙里,李師泰裹著大氅也出來了。

  站在趙懷安身后的趙六看到了,還怪了一句:

  “老李,你是現在不曉得好壞,這病沒好利索跑甲板上吹什么風!要是落下病根,那就是一輩子的!”

  說著趙六就要拉李師泰回去,然后被趙懷安給制止了,因為他看出李師泰是在下面憋久了,再忍不住了。

  于是他對豆胖子道:

  “豆胖子,你往邊上站戰,給老李擋擋江風!”

  豆胖子苦著臉,嘟噥了句:

  “我也須,也吹不得江風!”

  然后他就被趙懷安罵了:

  “你不去,難道讓我去啊!這里就你最胖,你不擋,咱們得出兩個人擋!”

  豆胖子無奈,只能裹著大氅,將李師泰護在胸前。

  李師泰也是足夠雄壯了,可在豆胖子這一遮護,倒有力點小鳥依人,這豆胖子啊,是又胖了。

  此刻,趙懷安指著眼前的開封,對李師泰道:

  “老李,你說這城要是落在咱們這些兄弟手里,那豈不是大發!”

  李師泰有點滄桑,這會卻搖頭:

  “趙大,我幾日前,和那位陳大醫閑聊,問他這么好的手藝,為何不去長安,那里才是達官貴人最多的地方,到了那里,富貴不是等閑嗎?”

  趙懷安曉得李師泰意有所指,便問:

  “哦,老李,那這陳大醫為何不去呢?”

  李師泰笑道:

  “這大醫和咱講了一句,說‘梁園雖好,不是吾鄉’。他在陳州,是一等一的大醫,城內上至刺史、下至豪紳,各個都將他引為坐上賓,而他又是陳州人,什么事都有鄰里親族幫忙張羅,他就每日坐坐診就行了。”

  “可他要是去了長安,且不說如他手藝者有多少,畢竟你再強,還有更強,誰又能是天下第一呢?而一旦真成了天下第一,在長安那種地方,怕也是禍事。”

  “這陳大醫還和咱說了一個事,說早幾年的時候,陳州有個和他齊名的大醫,主藥理,什么藥到他眼里,一清二楚。然后這人就受朝廷一個大官的延請去了長安,然后就再沒聽說過這人了。”

  趙懷安明白了,感嘆道:

  “死了?”

  李師泰聳聳肩,說道:

  “也可能被高門養在院里了,但自此也是籠中鳥,再飛不上天空了。”

  趙懷安哈哈大笑,正要捶一下李師泰,可下一刻又想到老李身體剛好,只能順勢只想了前方的開封城。

  他在甲板上,指著前方雄壯的開封城,豪邁道:

  “好,那就讓咱們去見識見識這開封城,看看是福地還是牢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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