繞開后宮里巡夜的太監,寧源中漫無目的地走。
夜幕下的后宮亮著零零散散的燭光,他躲著那些石燈籠和紙燈籠,走了一陣,找到了一個漆黑的巷子。
這巷子正適合他,不怕被路過的太監宮女瞧見。
鉆入巷子,他抬頭看天上的星星。只有星辰可看,巷子里漆黑一片。
兩邊高聳的墻壁夾住了一小塊夜空,星光點點,格外遙遠。他想到小時候,母妃在安明宮的院子里坐著,他躺在母妃腿上,看天上的星河。
那是少有的平靜時光,比現在平靜得多。
那時候,太子的位置還很穩固,康寧帝和殷皇后還很和睦,后宮安寧祥和。
那時候,母妃和殷皇后經常在一起喝茶,他和太子的關系還不錯。
不像現在……
甩去腦中不好的情緒,寧源中細細看那一條星河,兒時母妃教過他一些星辰的名字,名字本身還記得一些,但星辰的位置全忘了。
他瞇起眼,努力在記憶里搜尋,不是為了知識本身,而是為了讓回憶更加具體。
良久,他低下頭。統統忘了,什么北辰、勾陳,牛郎、織女,只記得名字,都丟了方位。
他在巷子里慢慢蹲下,看漆黑的地面,這份漆黑無需回憶,讓他安心。
一陣風從巷口吹來,吹過寧源中的耳畔,少年抬起頭,皺了皺眉,湊耳向風來的方向。
他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聲音。
站起身,他順著聲音的方向走,到了巷子口,人聲清晰了。
“……用了這個就能看到天上的星星?”
“太陰星上有嫦娥嗎?有玉桂樹嗎?”
“月亮是最沒意思的,看其他星辰,才是樂趣所在。”
是幾個人在觀星,聲音有些耳熟。
寧源中出了巷子,近了一旁的御花園,見到了燈籠里的幾人。
那是寧夏景、寧知行和寧守緒三個皇子,以及七公主寧雪念。寧守緒身后一個宮女幫他推輪椅,其他皇子公主的宮女,都在遠處候著。
寧知行正在擺弄著一個器具,有點兒像千里鏡,但比千里鏡更大更長,下面還有一個架子。
“調好了嗎?”寧雪念有點兒著急。
“快了快了。”寧知行慢慢調整著。
這天文望遠鏡,是他這幾個月的心血,當然,也少不了九皇子在夢境里翻閱資料的苦勞。
這是望遠鏡的第一次正經測試,之前幾次,夜空云多,沒測完全。
寧知行本來只告訴了夏景測試的事,誰料九皇子又叫來了寧雪念和寧守緒,把一次實驗變成了一次聚會。
寧守緒更過分,不知和尤太后吹了什么耳邊風,居然把孫靜竹帶出來了,又把一次聚會變成了一場約會。
兩個小孩湊在一起,寧守緒和孫靜竹湊在一起,就他一個形單影只,像是兩邊的傭人。
心中嘀咕著,寧知行調好了望遠鏡。
“先瞧太陰星?”他問眾人。
“嗯嗯!”寧雪念用力點頭。
夏景當然也沒有意見。
“瞧完太陰星,看看牛郎和織女。”寧守緒說道。
“行了,看吧。”寧知行站起身,將位置讓給他們。
寧雪念先湊過去,一通亂瞧。
女孩臉上的興奮和喜悅慢慢融化。她抬起頭,用肉眼看了看月亮,確定望遠鏡指著的就是月亮,再瞧鏡片。
女孩癟了嘴:“嫦娥呢?玉桂樹呢?月兔呢?怎么光禿禿灰蒙蒙的,一點兒都不好看!”
“我早說了,月亮沒意思。”夏景拍拍女孩的腦袋,“嫦娥是沒有的,玉桂樹更沒有,月兔倒是有,在這呢!”
說著,夏景又揉了揉寧雪念的腦袋。
這是說,女孩就是那玉兔。她的屬相是兔。
寧雪念露出笑,又嘟起嘴:“我才不是兔子。”
寧守緒和孫靜竹也瞧了望遠鏡,兩人雖沒找什么嫦娥吳剛,但也對看到的景象很失望。
用肉眼看如此美麗的太陰星,居然是這樣一副破敗的模樣。
“看看牛郎和織女。”寧雪念又道。
她還不死心,要看看那一年相會一次的苦情人兒。
受限于基礎科技,夏景和寧知行手搓出來望遠鏡效用有限,通過它看牛郎織女,只比肉眼看的清晰一些。
“不好玩。”寧雪念丟下望遠鏡,拉起夏景的手,“我們去別的地方玩。”
夏景心想,這很三分鐘熱度了。
“因為這不是這么玩的。”夏景拉著女孩,調整望遠鏡,“我教你看有意思的。”
大多數星辰距離地球太遠,就算用望遠鏡,也看不出個什么細節,但看近些的,還是能瞧得更細致點。
“這是什么!有個環!”寧雪念驚訝。
“是木星。”
夏景又調整望遠鏡:“這是土星。”
“有個縫?”寧雪念大受震撼。
近的看完了,夏景又教寧雪念看遠的。望遠鏡的聚光能力更強,可以見到肉眼難以看見的暗星。
“在北邊閃爍的是北辰,慢慢往南,可以見到北斗七星,是一個勺子,把勺子和周圍幾顆星星連起來,像不像一只熊?再看北辰那邊幾顆,像不像一只小熊?這是熊大熊二咳,是熊家母女。”
夏景教女孩將星星組合起來,觀察星座。
老實說,這些星座構成都挺抽象,用大人的思維來瞧,會覺得太扯淡,但對孩子剛剛好。
寧雪念發出驚呼,很快舉一反三,在星星上肆意發揮想象力。
不一會兒,兔子座、錦鯉座、九皇子座、望遠鏡座在她口中出現了。
寧雪念只是看個熱鬧,寧守緒短暫驚訝后,光顧著和孫靜竹聊天了,只有寧知行瞧著以前看不到的、難以觀測的星辰,明白了這望遠鏡的意義。
寧知行心想,欽天監得搶破頭,康寧帝也會被驚動。在大寧王朝,或者說在所有王朝,星象都代表著上天的旨意。
御花園外,寧源中看著他們,心中羨慕。羨慕的不是那讓皇子公主們驚訝連連的器具,而是他們的氣氛。
五皇子已不記得自己上次體會到這種氣氛,是什么時候。
意識到這一點,寧源中感到挫敗。他不明白為什么,九皇子他們如此溫馨,而安明宮中那樣冰冷壓抑。
他覺得幾人提著的燈籠很刺眼,轉身要走,要回到自己的巷子里去。
沒走兩步,兩個人影撞上了他。
寧源中焦急,要堵住兩人的嘴,但已經晚了。
“五皇子吉祥。”兩個巡邏太監向寧源中請安。
身后的笑鬧聲停下了,寧源中意識到大事不妙,九皇子他們已經發現了自己!
他感到羞愧,覺得自己是馬陸或是蚯蚓,是藏在陰暗處偷看別人的蟲豸。
“五哥也逃出來夜游?”夏景驚訝。
驚訝的情緒是真的,但驚訝的時間是假的。一炷香前,看到3D地圖上出現寧源中的時候,他的確驚訝了一下。
“快來,我們在看星星!”沒等寧源中回答,夏景又招手道。
“五皇弟來瞧瞧我的寶貝?”寧知行笑道。他雖然不喜歡與人往來,但喜歡展示自己的成果。
寧守緒沒有反對。嫻妃和端妃近乎針鋒相對了,但他和寧源中沒起過什么沖突。
寧雪念握住了夏景的手。端妃給她的陰影還在,連帶著對寧源中也有幾分畏懼。她出生的時候,寧源中已在叛逆期,不怎么了解這個皇兄。
寧源中心里躊躇片刻,哈哈笑著,走到望遠鏡前。
他瞧了瞧星星,點了點頭:“有點意思。”
隨后直起身,也不再看,一副冷淡的模樣。
輸人不輸陣,五皇子是個好面子的叛逆皇子。
要不是知道點他的性格,夏景還真被他唬住了。
“你們夜游,不怕被抓?”寧源中不只不露怯,還反問起夏景幾人。
寧雪念察覺到友好的氣氛,心安了,接話道:“我們已經夜游好多次了,有經驗!”
夏景來了惡趣味,故意問:“五哥這是第幾次夜游了?”
寧源中身子一僵,風輕云淡道:“你會記得你吃了多少頓早膳嗎?”
“不愧是五哥。”夏景擊掌稱贊。
他心中嘀咕,這個裝貨,還真會說。
“五哥夜游許多,可知道哪里好玩?”夏景又問。
寧源中支支吾吾。他第一次夜間出門,哪里知道有趣的地方?
夏景只是故意為難他,不是要揭穿他,忙送上臺階:“我明白了,五哥覺得四處都沒什么意思。”
“沒錯,”寧源中放松下來,反而想出了答案,“不過,也有一個不錯的地方。那邊有條格外黑的巷子,在里面沉思很不錯。”
“那個我知道!”寧雪念興奮道,“是那條藏著鬼怪的巷子,一個宮女和一個太監走進去,再也沒有出來過!”
寧源中瞪大了眼,什么,居然是一條鬧鬼的巷子!
想到自己在巷子里待了那么久,寧源中渾身發寒,環顧左右,沒見到臟東西,心稍稍放下了。
作為一個叛逆皇子,寧源中當然有過夜游的念頭,但是一直沒敢實施,理由很簡單,他怕鬼。
“區區鬼怪,不足為慮。”他的話語有些顫。
夏景給他豎了一個大拇指,寧守緒瞥過他顫抖的指尖,瞇起眼。
“許久沒去那鬼巷逛過了,我們再去走一趟如何?”寧守緒也是個壞心眼的。
“還是算了,那也沒什么好看的。”寧源中立即反對。
“五弟不會是怕了吧?”寧守緒假裝驚訝。
“怎么可能,我每次夜游都要去站一會兒。既然三哥要去,我們一起去。”寧源中咬牙。
孫靜竹從輪椅扶手上移開手,戳了戳寧守緒的后背,讓他別欺負人。
“呵呵,還是算了,今天是來觀星的。”寧守緒笑道。
有了寧源中的加入,觀星聚會又熱鬧了一些,寧雪念現學現賣,給寧源中展示了自己創造的星座。
“這是景弟弟座,這是煤將軍座,這是玉將軍座,這是靜怡軒座,這是九皇子座……”女孩一一指過。
“等等,”寧源中皺眉,“怎么有重復的?”
“沒有重復,這個是穿長袍的景弟弟,這個是穿戎裝的九皇子,還有這些,分別是睡覺的景弟弟、奔跑的景弟弟、拿彈弓的景弟弟……”
跟著寧雪念將一整片星空看完,寧源中一陣恍惚。
他抬頭,覺得夜空上密密麻麻,都是夏景。
這銀河里的含景量是不是有點兒高?
不過,九皇弟是個好人,含量高一點兒,也不是不能接受。
“這個也是,”寧源中也創造出了一個星座,“是長角的九皇子。”
“還能長角?”寧雪念震撼地看夏景。
夏景嘴角一抽,看我做什么,是寧源中說的!
而且長角是個什么鬼,我是惡魔嗎?
他接過望遠鏡,回報寧雪念和寧源中:“這個是變成兔子的念兒姐姐,這個是變成狍子的五哥。”
寧雪念和寧源中眉頭一挑,一場指認星座的對抗就此拉開。
寧知行搖搖頭。看來,只能找別的日子,再做正經測試了。
寧守緒和孫靜竹說著悄悄話,根本沒理會天上的星星。
到二更天,一行人散開,各回各家。
寧源中不知道自己該往何處走,隨便找了一個方向。
御花園消失在了身后的夜色里,他不知道自己到了何處,剛剛的熱鬧好像是一場夢,醒來依舊是寂靜的夜。
忽然身后傳來一陣腳步聲,燈光由遠及近,他的影子落在石磚上。
他轉身,見到了夏景。
“五哥要回去睡嗎?我們通宵如何?”夏景問。
通宵?寧源中根據字義明白了男孩的意思。
他心中歡喜,面上不變。
“好,你想去哪兒玩?”他問。
“去后花園。聽說俠客們都是風餐露宿,我早想試試了!”夏景回答。
沒走正門,夏景和寧源中從院墻翻入慈寧宮的后花園,在亭子里休憩。
夏日將近,晚間的氣溫正好。
“五哥講些故事給我聽。”夏景躺在石椅上。
寧源中瞥了他一眼,換做平時,他才懶得搭理,但今日遇見的事太多,心中有些情緒壓著,不吐不快。
他說起了小時候,說起和煦的后宮,溫柔的母妃,友愛的兄弟。
夏景聽著,不時插一句嘴,或是贊嘆,或是打諢。
寧源中的回憶越來越深,說的也越來越多,不知何時,男孩的應和聲沒了,他扭頭,盯著男孩的睡臉,看了片刻。
站起身,寧源中抱起九皇子,交給慈寧宮的太監,回去了安明宮。他心中已有了決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