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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東園溫明

  日頭偏西,三人行走在石板路上。

  氣氛有些沉寂,心情也有些沉重。

  葉安寧低著頭,默然不言。

  她從未想過,偌大的一個村,竟然看不到幾個男人。而之所以看不到,不是因為外出打工,而是因為犯罪坐牢,以及犯了罪害怕坐牢,只能外逃?

  她也知道,普通人一個月也就賺一千左右,一年能存到萬兒八千,就算是高收入。

  但她從來不知道,為了八千塊錢,竟然會逼死人命,逼的兩個家庭妻離子散,家破人亡。

  下意識的,她又想起昨天晚上,舅舅說的那些話:

  “胸有激雷,面如平湖,可拜上將軍。所謂善戰者無赫赫之功,林思成這樣的性格,既能上到云里,也能下到泥里。

  不然,他不可能只帶個毛都沒長齊,屁都不懂的顧明,波瀾不起,輕輕松松的從盜墓賊和文物販子手里弄回幾大箱的國寶。甚至于,這些人現在都還在幫他找?

  為什么犯罪份子并沒有因他超高的眼力,超絕的能力,乃至因為年齡,身份,將他視做異類。反倒一見如故,相見恨晚?因為他懂,他了解,關鍵的是,他能融入。”

  “葉安寧,你有沒有想過,林思成明知道你舅媽在想什么,更知道你在想什么,卻一直裝傻充愣?因為向下才叫融入,向上,那叫壁壘!”

  “他不是在畏懼,而是在衡量,他有沒有打破障礙的能力,以及需要多長時間。如果做不到,或是太久,那就不要傷害你……”

  當時,舅媽還罵他,說他小題大作。但舅舅只說了一句:“明天跟著去看看,你就懂了!”

  葉安寧確實懂了:為了八千塊錢,就能逼死一條鮮活的生命?

  甚至于兩個家庭家破人亡,更甚至于,死無葬身之地?

  歷史書上有很多,電視里也演過很多,戰爭年代比這更慘。但當她親眼見到時,感受著那從未有過的震憾,葉安寧才明白舅舅所說的意思:階級。

  無形無質,卻又無處不在。

  所以,在普通人看來,自己身上的那些優勢全是優點。但對林思成而言,卻全成了缺點?

  說難聽點,以他的能力,以后又能差到哪里。為什么沒苦要給自己找苦吃,沒罪找罪受?

  說不定,還會被人誤解,乃至于受氣?

  這么一想,他沒有見了自己像是見了毒蛇一樣躲的遠遠的,就夠可以了……

  想著想著,葉安寧的心情頓時好了起來,抿著嘴,勾著嘴角。

  顧明還莫明其妙,心想葉表姐這心臟可以。剛看她還那么難受,沒走幾步,竟然就有了笑容?

  而后,他又給林思成使了眼色。

  林思成無動于衷,心里卻暗暗的給王教授點了個贊。

  感情這東西,最好還是順其自然,水到渠成的好。但林思成真心顧不上,更沒精力和時間。

  而既要志同還要道合,還要能包容理解,而且要一直理解,真就挺難。

  如果從這一點考慮,葉安寧真心挺合適的。當然,難度不小,他暫時也顧不上,更沒時間……

  胡亂轉著念頭,幾人進了主街。差不多五點,接娃的接娃,做飯的做飯,街上的人影少了許多。

  繼續往前,走著走著,一個老太太縮在巷子口,鬼鬼祟祟的招手:“娃子,娃子,你來,你來……”

  仔細一看,就之前問過路的那位老太太。

  林思成走了過去,在三步外站定:“老人家,什么事?”

  老人上上下下的打量了一遍,又看了看他身后的葉安寧的顧明:“娃子,你們是來找寶的吧?”

  林思成頓了一下:“老人家怎么知道?”

  老人撇撇嘴:“到這來找陶啟志,還能干什么?他家東西是多,但他去年就判了,十八年!”

  林思成不動聲色:“然后呢?”

  “他家沒人了,你肯定找不到了。但娃子,我家也有寶,真的……”老人壓低聲音,“娃跑了,但娃他爹九年!”

  果不然?

  林思成怔愣著,不知道說點什么的好。

  這個年代,這地兒的人這么的明目張膽,他并不奇怪。這是特殊的年代,特殊的發展時期,所造就的特殊的社會現象。

  就像陸豐博社村,也到2014年才覆滅。

  他是感慨老人所表達的意思:判的越久,東西越真!

  看林思成不說話,還以為他在懷疑,老人扯了扯他的胳膊:“你要不信,就跟額去看一看,見了東西就知道了……”

  林思成想了一下,又點點頭。

  老人眉開眼笑,在前面帶路,三個人緊隨其后。

  就巷子里的第二家,一幢磚砌的小二樓,一個三十多歲,稍有些胖的女人在院子里曬豇豆。

  剛進院子,老人扣上了鐵門,女人怔了一下,站了起來。

  “進屋,先進屋,我去拿東西……翠琴,沏茶!”

  女人連忙應著,把三人請進屋里,將燒好水,老人抱著一口陶罐進了屋。

  林思成瞄了瞄,眼皮微微一跳:漢陶?

  乍一看,又臟又舊,還歪頭扯耳,但就憑罐身上那幾道簡單的漆紋就能斷定,這是從漢代官墓中挖出來的。

  存世量極多,價值不高,也就百兒八十。但如果較真,挖的人三年起步。

  然后,老人斜著罐子,“嘩啦”一聲,倒出滿滿一罐銅錢,鋪滿了一地。

  林思成又瞄了瞄,怔愣的一下,又看著老人。

  老人還挺熱情:“娃子,你看我干啥,挑啊?不貴,一枚一百!”

  林思成又掃了一眼:地上沒三百枚銅錢也差不多了,但真的還不到五分之一。

  極雜,極亂,西漢的幣型幾乎全有。關鍵的是,仿的還極真?

  而且價格也不低:兩漢五銖存世量極多,即便是西漢五銖,普通的也就五六十,品相好的才百八十。

  而地上這些,真的極少不說,品相也就一般。

  這是老人看他年輕,想當肥羊宰。

  但來都來了?

  林思成嘆了口氣,大致一掃,一枚一枚的往外挑。

  每挑一枚,婆媳二人的眼皮就一跳。

  真的是早些年男人沒進去的時候從村里收的。假的是兒子這些年陸陸續續從外面倒騰回來的,基本真二假八。

  真的都做了記號,極細微,婆媳倆自然能認得出來,外人卻很少能認得出來。所以就是靠這個,這些年硬是養活了婆媳倆和三個孫子。

  五六年了,罐子里的真錢基本沒見少。

  但這會兒倒好,這年輕人一挑一枚真的,一挑一枚真的?

  婆媳倆對視了一眼,但沒吱聲。

  真的就真的吧,一枚一百,其實也不虧。

  大致挑了七八枚,林思成指了指:“顧明,來,你看一看,這八枚之間有什么區別?”

  顧明擰著眉頭:說實話,除了顏色不一樣,他真看不出什么區別。

  但和林思成玩這么久,時而就聽干爺講,他至少知道:顏色不同,是因為埋的地方不同,深淺不同造成的,和銅錢本身的關系不大。

  所以,他還真就看不出有什么區別?

  看他不說話,林思成又指了指:“你再和其它的比一比!”

  顧明撇著嘴:我怎么比?

  林思成能單獨挑出來,說明這幾枚肯定是真的。反而言之,剩下的那些基本全是假的。

  但是,即便擺成兩堆,他還是分辯不出來,真的和假的有什么區別?

  頓然,顧明瞪著眼睛,瞳孔里閃爍著清澈的光。遂而,他又嘟嘟囊囊:“我不都說了,以后絕不碰這一行……”

  知道就好!

  林思成點點頭,拿出錢包:“老人家,八百對不對?”

  老人愣了一下:“對,對!”

  她剛剛還在想,這小伙子要是還價,她就不賣了嘞。

  老人接過錢,又瞇著眼睛笑了笑:“娃子眼光不錯,家里干啥嘀?”

  林思成收起銅錢:“我爺爺就干這一行,在小東門擺攤!”

  “噢”

  怪不得?

  很年輕,但眼睛真毒:五六年了,她賣出去的銅錢沒一千也有八百。但第一次碰到兩百多枚就地倒一攤,有人一挑就是一枚真的,再一挑又是一枚真的。

  沒一枚假的不說,還快……

  老人盯著林思成,想了想:“娃,我這還有好寶貝,帶字的,你要不要?”

  帶字的?

  林思成怔了怔,看了看手里的銅錢:“鼎?”

  老人反倒嚇了一跳,擰著眼角撇著嘴:“要是鼎,娃他爹才判九年?無期都打不住……”

  “哦哦”林思成忙笑了笑,“那你拿!”

  “好,你坐著!”

  老人應了一聲,和媳婦出了屋。

  聽到腳步聲漸漸遠去,葉安寧壓低聲音:“那八枚里,是不是有一枚武帝五銖?”

  林思成點點頭:“兩枚,一枚赤仄五銖,一枚四決五銖!”

  葉安寧的眼睛亮了一下。

  大漢代秦后,因為連年征戰,秦半兩大都被熔煉成兵器,民間無錢可用,物價飛漲。

  為了穩定社會秩序,劉邦允許民間私鑄,這就是郡國五銖的由來。

  后來,景帝時為加強中央集權,收回鑄幣權為中央所有,然后就有了七國之亂。

  之后,到武帝時才徹底收回鑄幣權:由鐘官(主鑄)、辯銅(主審)、均輸(主運)三官統一于上林苑制造五銖線,史稱“上林三官五銖”。

  其中又因為時期不同,以及因重大歷史事件所賦于的政治意義不同,后世的稱呼各不相同。

  比如第一批赤仄五銖:內圈為青銅,外圈為純銅,所以銅錢邊緣會呈現特有的赤紅色,史稱“赤仄”五銖。

  主要是為盡快收回鑄幣權,盡快普及于民間,品質極為精良。

  之后為了打匈奴,但因為國家沒錢,更缺銅,漢武帝沒辦法,只能割韭菜。所以大肆鑄錢,質量也越鑄越差,最后發展到銅錢只有最外面薄薄的一圈是銅,里面全是鐵的程度。

  甚至別出心裁,弄出了鹿幣,皮幣。

  仗打贏后,武帝很光棍的下了罪己詔,然后收劣幣,鑄良幣。然后就有了“上林三官四決五銖。”

  但沒多久,又要打匈奴,武帝沒辦法,只能故伎重演。

  如此這般,來來回回,光是西漢武帝時期,鑄的五銖就是一個天文數字,但精美的卻不多。如第一批上林三官,也就赤仄五銖,以及四決紋,就是精品中的精品。

  赤仄五銖差不多一枚五六千,四決紋一枚要兩三萬。

  但給葉安寧,她至多也就能認出是武帝五銖。但具體是武帝時的那一種,她真分辯不出來。

  兩枚銅錢加起來也就三四萬,比起昨天林思成拉回來的那幾箱國寶,簡直不值一提。

  但不得不讓人感慨:除非碰不到,只要碰到真東西,撿漏對于林思成而言就如吃飯喝水那么簡單。

  而百分九十以上的人,都像顧明這樣,哪怕把真的和假的各自分開,也分辨不出來……

  小聲討論了幾句,差不多過了快半個小時,婆媳二人才回來。

  各自抱著一件東西,用布包的嚴嚴實實。只能看出兒媳手里的很長,像根棍子。婆婆手里的很厚,像只盒子。

  放下后,老人先打開長的那一件。聲音很低,神秘兮兮:“娃子,你運氣好,碰到真寶貝了!”

  林思成不置可否,但隨即,眼睛瞇了瞇。

  確實是根棍子,但削的極為齊整,關鍵的是,上面還寫滿字。

  大致長這樣:

  這東西叫木觚,章炳麟的《訄書·儒法》:箸之簡牘,拭之木觚。即古代紙張沒有普及之前,用來記寫的簡牘。

  你要說這是竹簡,也不算錯:用木頭削制而成,三、四、五、六、七棱都有,然后在棱上寫字。

  各地都有過出土,最有名的是甘肅嘉峪關出土的《漢武遺詔》。

  但這一根肯定不是,因為上面寫的東西不對。如果展開來看:

  皂幘、覆傅、綬印衣……這是遺策?

  說直白點:古代下葬時,賠葬品的清單,而且是大官的墓葬遺策。

  繼續往下看,林思成心臟止不住的跳了一下:玉席、玉枕、玉溫明……

  何謂玉溫明?

  《漢書·霍光傳》:光薨,上及皇太后親臨光喪……賜金錢、繒絮,繡被百領,衣五十篋,璧珠璣玉衣……

  梓宮、便房、黃腸題湊各一具,樅木外臧槨十五具。東園溫明,皆如乘輿制度……”

  說簡單點:在秦漢兩代,黃湯題湊玉溫明的使用者只有帝王與妻妾,其次為帝王特許的寵臣,諸候都沒這個資格,所以才說“賜”。

  而溫明,就是蓋在腦袋那個部位的盒子。

  這肯定不是出自皇帝和后妃的墓葬,因為遺策中記錄的東西的規制不對,只可能是諸侯或大臣。

  而文獻中有記載,兩漢榮賜過東園溫明的,兩只手就能數的過來。

  再看年代特怔,典型的西北地區黃土高原土質,再把范圍縮小一點:西京及周邊。

  所以,這是把誰的墓給盜了?

  張湯、衛青、霍去病、霍光、更或是太平公主?

  暗暗猜疑,林思成抬起頭來:“老人家,這東西哪來的?”

  “額也不知道,但老漢進去時特地交待,最少三萬,低了不賣。還叮囑額:人要是看不對,千萬不要拿出來……”

  林思成默然:那自己是怎么被她看對的?

  開著六七十萬的車,穿的還光鮮,肯定不差錢。

  來了就找陶啟志,肯定是來淘東西的。

  眼睛還那么毒,又這么年輕,肯定不是雷子。

  關鍵的是,出手大方,干脆利落。

  “好,三萬!”

  頓然,老太婆眉開眼笑。

  話是那么說,其實看過這東西的人也不少,要么說東西不對,要么說價格太高。

  就數這年輕人最利索。

  一根棍兒賣三萬,雖然是漢代的,雖然寫滿了字,但頂多算是本賬本。

  關鍵的是,不知道主人是誰。對于倒騰古玩的來說,三萬當然太高。

  但站在研究歷史和考古的角度,這棍兒是妥妥的一級文物。說聲國寶,并不夸張。

  林思成又頓了一下:這幾天說的有點多,感覺“國寶”這兩個字都有點不值錢了?

  暗暗轉念,他取出卡交給顧明,“你去幫我取錢!”

  顧明接過卡,都站了起來,老人卻攔了一下,指了指旁邊那一件:“還有一件,你肯定也要,看完了一塊取!”

  說著,她又掀開了外面的布。

  一層接著一層,露出一個方型的盒子。

  外部大致長這樣,像座小房子。

  豎起來之后,從開口的那面看,內部長這樣:

  瞅了兩眼,林思成不知道說什么的好:剛還在想玉溫明,這老人就給他拿出來了一樽玉溫明?

  如果按規制和品級,這東西,比金縷玉衣還要高一級:

  《漢書》中僅見《霍光傳》一處,之后又一處:《北堂書鈔·禮儀部十三》引《晉公卿禮秩》云:安平王孚薨,給東園溫明秘器。

  《后漢書》中一例都沒有。

  《史記》中倒是有好幾處,比如張湯、衛青、霍去病,但未引入漢書,真假存疑。

  出土的也有,江蘇揚州邗江胡場漢墓,漆罩。

  安徽天長三角圩漢墓溫明,松木。

  玉制的,這是第一件。

  由此,林思成也算是知道,這件東西以及之前的遺策,是從哪挖出來的:杜陵之旁,張湯之子,宣帝時大司馬,富平縣候,張安世。

  在西漢,這是與霍光齊名的人物,但后世評價比霍光高的高的高。

  林思成嘆了一口氣:“多少?”

  老太婆眼睛一亮:“十二萬!”

  林思成眉頭都沒皺一下:“顧明,你帶這位大姐去轉賬!”

  葉安寧欲言又止。

  林思成搖搖頭:“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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