實驗室里很安靜。
五位新同事埋首于案,時而疾書,時而沉思。
林思成和馮琳在臺上靜靜的拼復另一只豬油白碗。
速度很快,也就半個來小時。
就是有些慘不忍睹:左一個窟窿右一個眼,別說裝水盛飯了,裝蠶豆都得漏。
關鍵的是,大部分的洞都在碗壁中間,而非邊緣,等于修復難度提高了好幾個級別。
馮琳皺了皺眉頭:“這不太好補吧?”
“沒事,試一試!”林思成無所謂的語氣,“就花了二百塊錢,補呲了也不心疼!”
也對。
馮琳點點頭,托著底托送進了電窯。
等回過頭來,林思成竟然也伏在桌上,寫個不停。
掃了一眼標題,馮琳頓然明了:寫給朱開平的。
商周:青銅盛世,距今3600年。
黃河中下游陶寺遺址(山西臨汾)冶銅技術,距今3900年。
馬家窯遺址(甘肅定西):青銅刀,距今4500年。
姜寨遺址,黃銅片與黃銅管(西安),距今4700年。
所謂孤證不考,孤據不申,如果只研究姜寨遺址的黃銅片,數據再祥實,歷史和考古學界也不會承認。
所以還必須得有強有力的佐證,就像林思成現在寫的這些:從后往前推。
先從商周推到陶寺遺址,再推到時間相距更近,地理位置也更近的馬家窯文化(距西安六百公里)。然后再往前,推到姜寨遺址。
等于林思成羅列出了一條極可能存在的“中國冶銅技術繼承路線”,并且明確告訴朱開平:你就照著這條路徑研究,同步考證。
但是,這也太全面了點?
正狐疑著,看到林思成又寫了幾條,馮琳的瞇了瞇眼睛:
反證一:陶寺遺址冶銅技術與歐亞南草原遺址(現俄羅斯烏拉爾地區)冶銅技術的區別……
反證二:姜寨黃銅與石家河文化冶銅技術(湖北天門,距今4300年)的區別與聯系。既,商朝青銅文化的起源。
第一個還好,這是用來駁斥國外普遍認為的,甚至國內歷史及考古界比國外還肯定的“冶銅西來說”。
但第二個……歷史學界和考古學界公認,商周青銅文化繼承自石家河,林思成這是想捅馬蜂窩嗎?
馮琳壓低聲音,提醒了一下,林思成卻不以為然:“國內學術界還公認:“商周青銅技術來源于西亞”,要是連這條都給他推不翻,我們怎么證明‘中國冶銅獨立起源’?”
馮琳被駁斥的啞口無言。
她到現在才發現,這馬蜂窩不捅都不行……
她又掃了一眼林思成羅列的標題:“把握……大不大?”
林思成篤定的點頭:“放心!”
前世,中科院就是順著這個路徑溯源的,最后完美銜接。
不過中間還差一環:甘肅西城驛遺址,但這個遺址到2010年才能發掘出來。
所以,林思成準備抽點時期,到甘肅轉一圈,再想辦法讓甘肅文考所提前把這處遺址給發掘了。
最遲明年,不然朱開平的研究就得停下來。
轉著念頭,他下了實驗臺,走到角落里。
朱開平下意識的抬起頭,又站了起來。
“師兄你坐!”林思成擺擺手,把那張稿紙遞了過去,“臨時的一點設想,師兄你先看一下,如果覺得有點可能性,咱們再探討!”
瞄了一眼,朱開平瞳孔一縮:何止是有點可能性?
可能性極大:先看時間,上下相距都只是數百年。
再看地理:等于以姜寨遺址為中心,向周邊輻射。
那他為什么沒想到?
因為商及以前的銅器冶煉遺址何止一千,就如一只密碼鎖,要求你從1到1000中挑出一組密碼把鎖打開,難度何其大?
頓然間,朱開平就將心中所預想的研究周期縮短了一半:從五到六年,縮到了三到四年。
唯有一點,最后那兩條反證過于超前。
但他更明白,如果想論證林思成的最終設想:中國冶銅獨立起源,這是兩座必須要邁過去的高山。
朱開平用力點頭:“林師弟,我盡力!”
“不急,慢慢來!”
笑著回了一句,林思成轉身而去。
瞄了瞄桌上的稿紙,朱開平盯著他的背影:臨時的一點設想,怎么可能?
呼了一口氣,他坐了下來,照著草稿重新起草研究計劃。
實驗室里又沉靜下來。
沒過多久,王齊志提著保溫杯,晃晃悠悠的進了實驗室。
剛進門,他“咦”的一聲:這么安靜?
林思成在調漆泥,剩下的各據一角,奮筆疾書,包括馮琳。
甚至于,他這個導師回來,竟然都沒人發現?
仔細再看:寫的不是計劃書,就是難點提綱。
嘖,突然就這么主動,這么配合了?
再想想早上走的時候:一個二個既懷疑,又失望……當時王齊志還想,想讓這些人服帖,估計得兩三天。
結果,半天都沒堅持過去?
暗暗猜疑,他輕手輕腳的上了實驗臺,林思成瞄了一眼,“呵”的一聲。
不用想,肯定在家睡過頭了:誰家的會,能從早上九點開到下午四點?
孽徒!
王齊志瞪了林思成一眼,又往臺下支了支下巴,聲音很低:“什么情況?”
“我大致講了講研究思路,以及立項的最終目的,師兄師姐們的積極性都很高。”
林思成,你給我扯什么淡?
王齊志斜著眼睛:“你說他們就信了?”
“信了!”林思成點點頭,“朱師兄的研究水平很高,而且,眼睛很毒:可謂一針見血……”
瞬間,王齊志就猜了個八九不離十:讓林思成說,那肯定是咋聽咋像吹牛……我信了你個鬼?
但如果是具有博士學位,且多次發表期刊,并取得了一定科研成績的朱開平,那其它人百分百相信。
這就是自身實力所帶來的說服力,以及權威性。
但只靠看那份糙到了家的報告,就能看出林思成的真實水平,朱開平的水平確實不低。
不枉自己費那么大功夫,又是調研,又是調閱論文。
轉著念頭,王齊志坐了下來。
恰好,衛虹整理好了大概構思,興沖沖的跑過來。走到一半,她才發現王齊志也在。
“呀,王教授!”
王齊志點點頭,“什么事?”
“寫了一點對項目計劃的理解和思路,想請林師弟過目一下!”
“哦!”王齊志瞄了一眼稿紙,“以后改個稱呼!”
什么稱呼,標題起的不對嗎?
心里狐疑,衛虹本能的抬起頭,發現王教授看的并不是稿紙,而是她。
神情中透著幾分嚴肅。
衛虹心里一跳,頓然明悟:既然是過目,既然是請教,你叫林思成“師弟”?
而且,這只是指點嗎?
準國家級課題的論證思路,這是什么?這是傳業授道……
再者,研究計劃就擺在旁邊,上面的“CoPi:林思成”,那么醒目?
衛虹靈機一動:“林師兄!”
王齊志滿意的點點頭:開山大弟子,你不就得稱師兄?
朱開平不算,那是友宗弟子,約等于掛單的和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