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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

  素胎半干,鼻孔里縈繞著淡淡的泥腥。腕骨微繃,如蓄勢的弓弦。

  “沙沙……沙沙……”

  隨著輕響,銅頭刀泛起幽光,在泥胎上推出一道道游絲般的孤線。

  林思成很是隨意,沒有什么底圖,更沒有什么構思,拿起刀就劃。如稚子涂鴉,信手而揮。

  但勾靳出的線條卻無比的工整。

  半干的泥屑“簌簌”掉落,瓷胚上的圖案漸漸成形:一瓣、兩瓣、三瓣……花開富貴,錦繡牡丹!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只看這一手刻工,比央美畢業,專業美工出身的王虹怎么樣?

  關鍵是分毫不差:跟尺子量過的一樣:前后四組圖案,每一瓣花葉都是一般大小,每一根花莖都是一般粗細,一般深淺。

  而且,還這么眼熟?

  幾個雕胚師怔了怔,慢慢回過頭,盯著一墻之隔的試燒車間:這不就是他們刻了快三天,剛剛才送進電窯的纏枝牡丹紋梅瓶?

  就算是拿電腦復制,拿激光掃瞄,也就這個水準了吧?

  而他們當時勾了多久?

  半天的半天。

  林思成用時多久?

  看這個速度,估計連半小時都用不到……

  劉東放下茶杯,臉色一點一點的陰了下來。王虹一臉新奇,眼睛撲棱撲棱。

  時而看看林思成的臉,時而看看他手中的刻刀,時而看看瓷胎:深藏若虛,扮豬吃虎?

  看走眼了……

  詫異間,四幅纏枝牡丹已然成形,瓶肩與底部的蕉葉紋更快,用時不到五分鐘。

  林思成指間夾刀,又轉了轉底盤:“國畫的雙勾法,一為勾,二為填,既線間填墨……但應用到雕刻中,卻要反其道而行,既剔:剔除地子,獨留紋飾輪闊……”

  “這種技法源自東漢時就開始雕胎的越窯(浙江),之后越窯技術北流,才有了河北的邢窯,陜西的耀州窯,以及繼承自邢窯的定窯……所以,定窯的線刻刀、越窯的深剔刻,以及耀州窯的雙刀法,其實一脈相承……”

  “咱們先用定窯的線刻刀……這種刀法的成因過程相對復雜,缺限也很大:初胎極厚,用刀極深……先刻成高浮雕,然后削胎,再精修,形成淺浮雕的效果。”

  “這是因為定窯饅頭窯容量小,為增加燒制效率和數量,從而發明覆燒法而造成的:高溫致使內部產生的氣體無法泄出,會產生漲腔現像,所以對用刀深度要求極高,不然就會產成裂胎現像……”

  “但咱們耀州瓷用的是馬蹄窯,內部空間足夠大,不用覆燒法,所以不用這么麻煩的刻胎法。如果你非要用,那就是多此一舉……”

  “哈哈……”

  不知誰笑了一聲,劉東狠狠的瞪了過去。

  他不知道多此一舉嗎?

  他當然知道,他也知道林思成知道。所以,既然干了,還怕別人說?

  劉東哼了一聲。

  “當然,存在即合理:定窯工的整體刻法不適用耀州窯,細節處卻可以參考:比如刻劃并用,主輔線結合……”

  “其次,定窯刻胎的深淺漸變,致使刀痕處的積釉變化形成的明暗對比,以及印刻結合的花紋填充,都十分具有借鑒意義……”

  林思成有條不紊,邊講邊刻。

  起初,好多人還抱著戲謔的心態,心想這小孩膽挺正,架口更正:就看了三天,就敢給他們比劃?

  你要是只講定窯,那無所謂,雖然有過系統性的了解,但相對有限。但你要講耀州工,那不就是班門弄斧?

  但漸漸的,就笑不出來了:林思成對于耀州工理解有多深,他們不知道。但這會的定窯刀,用的是真好。

  一是快,而且不是一般的快,比劃花時還快:一刀下去,就是一刀泥,從未有空刀的時候。

  依舊極準,就信手往下那么一切,深度控制在毫米級,前后不錯0.1。

  關鍵的是,依舊那么隨意,并沒有見他有多認真,有多專注。甚至是一邊刻一邊講,仍舊信手拈來,游刃有余。

  班不班門了,弄不弄斧了?

  來,有本事來班一個……

  包括劉東也一樣,雖然開始的時候臉色不好看,但基本趨于“倒要看看你能玩出什么花樣”的心態。

  但隨著林思成一刀比一刀快,一刀比一刀準,黑著的臉漸漸愣住:定窯的線刻法。

  光見他刻……線呢?

  從頭到尾,林思成都只用一把刀:刻地子是這把刀,切花邊也是這把刀,描葉脈、瓣紋,依舊用的是這把刀?

  而他們前天用的是什么?

  除了刀,還有針,更有釬和篦(竹簽和竹絲刷)。

  所以,這是刀,不是筆……這樣的刻法別說他不會,連孟所長都沒用過。

  如果做個比喻,給人感覺就像是:林思成抱了棵樹墩寫瘦金體,想粗就粗,想細就細……

  正詫異間,林思成停下刀,又轉了轉底盤。

  乍一看,紋飾有棱有角,粗獷、剛勁、厚重且硬朗。但細處花枝交盤,疏密有間,花紋繁密有序,滿而不亂。

  特別是那些用刀尖描出的葉脈、瓣紋,細如發絲,深淺有致,且層次分明。

  這就刻好了?

  一群雕胎師看著墻上的掛鐘,愕然無言:連劃帶刻,一個小時?

  前天,他們整整刻了一天。

  如果拋開快,再對比成品風格和藝術效果……這他媽怎么比?

  王虹的感受最受,感覺自己的臉被火燒過一樣。

  前后三天,林思成一直站在她的操作臺前。就感覺吊兒浪蕩,悠哉游哉,還動不動就走神,魂游天外。

  偶爾的時候,還會撇嘴。

  當時她還想:就這心態,你怎么學技術?別說這是假的,就算把真的耀州工展現出來,你能學到幾分?

  但現在再看,他比自己會的會的會。

  捫心自問,她即便再用心,林思成刻一件素胎的功夫,她頂多能刻三分之一。而快只是其次:如果把她剛剛送進窯的那件梅瓶拿出來,稍微懂點行的就能看出高下。

  仔細再想,他當時撇嘴的那幾次,分明是自己一時分心,不知不覺的用到了耀州瓷雙刀法的時候。

  拿耀州工刻定窯瓷,不就是不倫不類,不三不四?

  王虹能看明白,劉東更能看明白。所以,林思成哪是來做總結的,而是在給他上課。

  如果林思成不懂,或是懂得不多,當然無所謂。但如果他不是一般的懂呢?

  劉東感覺自己這二十天以來的行徑,就像是小丑。

  但無所謂,只要技術不外泄,小丑就小丑。

  他呼了一口氣,冷眼看著。

  但突然,林思成往下一切。

  刀刃入泥,“唰”的一下,像是被從中間撕掉了一道的畫,精美的纏枝牡丹被好長的一片。

  而后,一刀接著一刀,一刀接著一刀。

  一群人面面相覷:刻的這么好,為什么要削掉?

  好像知道他們在想什么,林思成還特地解釋了一下:“雕的好不好先不論,但足足一公分的胎,燒出來絕不是瓶,而是缸。”

  “所以到了第二天,各位老師又開始修胎,等于重新雕了一遍……其實不用那么麻煩,一公分被削掉三毫米,也還剩七毫米,至少還能重雕兩次……”

  頓然,已不止王虹一個人覺得臉燒,而是除劉東之外,沒一個不覺得難堪。

  話不重,語氣也很溫和,表情也很平靜,甚至于林思成的臉上還帶著笑。但每一個字,都像是刀子一樣往一群雕胎師的胸口扎。

  難道他們不知道削了重新雕,比在已雕好的素胎上修整更輕松嗎?

  當然知道,但誰能像林思成這樣,說刀深三毫米,那紋飾就肯定是三毫米深?說一刀切下去只切掉這三毫米,就能準準的削掉三毫米?

  所以,這哪是總結,這是朝著他們的臉上秀。

  偏偏還沒辦法生氣:技不如人無所謂,只能怪自己悟性不高,學藝不精。

  但技不如人,你卻拿三腳貓的一招半式在高手面前裝大瓣蒜,那就別怪人家罵不帶臟字:各位老師,其實不用那么麻煩,七毫米,至少還能重雕兩次……

  但我雕個錘子我雕?有這手藝,我能坐在這里?

  他們甚至能想到林思成接下來要干什么:讓他們看看,越窯的深剔刻,到底應該怎么刻?

  果不然,林思成穩住底盤,再次下刀。

  依舊是先勾再刻,邊刻邊講:

  “在定州工的底胎上再雕越窯的深剔刻,其實難度挺大。所以我由衷的佩服各位老師……但沒什么實用性,所以略過不提,咱們只看深剔刻……”

  一眾的雕胚師的臉更燒了,但就一會兒和功夫,林思成已經劃完了輪闊。

  依舊是牡丹,依舊是纏枝紋,依舊是蕉葉紋飾邊。

  但更快,比之前更快。好像空無一物的瓶胎上有無數他們用眼睛看不到的紋線,林思成只是在照著描。

  圖案漸漸成形,再仔細對比,感覺和之前削掉的那一層,壓根就沒什么兩樣?

  不管是技術高一層的王虹,還是技術只是普通的其他人,已經不知道怎么吐槽:反正加一塊,也沒林思成高。

  三兩下劃完,林思成開始刻,依舊沙沙有聲,轉盤上的胎渣越來越厚:

  “越窯深剔刻技術源自于先秦戰國時的錯金銀:即采用垂直深刀剔除紋飾外的胎土,形成斜面……特點是刀法深峻,立體感強。

  之后傳承于定窯,衍生出線刻技術,特點是刻劃并用,深淺漸變。同時期傳承于耀州窯,又洐生出雙刀法……特征更明顯:淺浮雕漸變層次,形成深浮雕,線條剛勁犀利……”

  “所以,如果從傳承脈絡而言,耀州工更近近于越窯:同樣為薄胎,同樣深剔,同樣是直刀深挖,同樣是剔地成斜……”

  “但區別也很大:越窯是高浮雕,棱是棱,角是角,雖然立體感更強,卻失于圓潤。耀州工則為深浮雕,即先單刀側入(45度斜切),再雙入正刀(垂直切入)……

  說直白點:在定州淺浮雕的基礎上,用越窯剔地成斜的高浮雕技法,形成漸變層次:即新耀州瓷深浮雕……

  因為刻痕有深有淺:深處積釉多,則色暗,淺處積釉少,則色淺……正是這種色變效果,形成耀州窯青瓷獨特的光暗效果……”

  林思成不疾不徐,侃侃而淡,一群人的眉頭卻越皺越緊。

  之前的震驚、愕然,以及赧然,全部化成驚疑:原理他們當然懂,且不要太懂,因為他們研究的就是這個。

  既便學習時間最短的王虹,也已經有七年之久。

  但問題是,林思成為什么也這么懂?

  單刀側入、雙入正刀、剔地成斜、淺浮雕淺變層次,既為深浮雕……短短二十來個字,卻是耀州窯刻工的精華和核心。

  包括根據積釉深厚,呈出明暗效果,這些更不算秘密,古文獻上就有。

  而知道歸知道,那怕你當面告訴他,耀州瓷的核心技術是什么,他頂多是知其然而不知所以然。你再要讓他刻,他能刻出來個錘子。

  但他們感覺,林思成應該會。

  因為孟所長新創的新耀州瓷的核心技術,也就是雕胎法,就是在越窯的剔地成斜的基礎上,融合了定窯的深淺漸變。

  就他剛剛說的那八個字:單刀側入,雙入正刀。

  但字少,不代表工藝技術不復雜:你要么跟著孟所長直接學耀州工,要么學會定窯工和越窯工,再融匯貫通。

  問題是,哪有那么好學的?

  定窯也就罷了,技術已復原,又重新立了窯,有資料可查,有物料可用。再花費點代價,也應該有人教。

  但越窯就只有技術,想學,你得自己摸索。但這不是死記硬背的文化課,記性好就行。這是手藝,你得一遍一遍的練,一次一次的試錯。

  而且沒有現代仿品,只能找真的越釉秘色瓷當樣本和物料,對照著慢慢摸索。

  但那玩意,一件就是幾十上百萬,那怕是碎瓷片,一斤都得好幾萬。所以,這不僅僅是悟性要極高,耗多長時間的問題,而且要海量的金錢。

  那林思成是怎么學會的?

  不知道。但他們至少知道,能學會定窯工,甚至還會越窯工,那學耀州工,就如水到渠成。

  至少,樣本物料有的是,還賊便宜:差的一件百多塊,好的一件也才上千塊……

  一時間,一群人面面相覷,甚至有些不知所措。

  劉東的臉上像是上了彩,一會兒紅,一會兒青,又一會兒白。

  但話說來,他既然會,又何必又費時間又費錢,專程跑來學一趟。

  甚至于,還受了二十天的窩囊氣?

  所以,肯定還不會……

  胡亂猜忖,不知不覺,又是一個小時。

  還是那樽素胎,還是牡丹纏枝紋,還是同樣的位置,同樣的造型。

  但視覺感官卻截然不同:紋飾有棱有角,更為立體……越窯深剔刻,高浮雕。

  再仔細對比,與剛剛送入窯的那批有什么區別?

  除了刻的更好,線條更為流暢……

  正默然無言,林思成退后一步,稍一端詳,又點點頭:“還行!”

  而后,他又往前,“唰”的一刀……依舊如剛才,像是精美的畫紙被撕掉了一道。

  但一群雕刻師的眼皮齊齊的一跳:他削了干嘛?

  當然是要重刻。

  但如果重刻,除了耀州工,他還能刻什么?

  驚疑間,林思成眨眼就是幾十刀,又略微修整,將瓶胎刮平。

  而后稍稍噴了點水,讓略干的胎體軟化,而后,拿起了雙刀。

  左刀刀尖刺入泥胎,只聽“滋”的一聲,瓶胎上切出一條弧線。又“滋”的一聲,弧線變成月牙形的弧槽。

  另一邊又是兩刀,中間再兩刀,一片栩栩如生的牡丹花葉映入眼簾。

  劉東的臉色不再變來變去,卻煞白煞白。腦子里像是被狗舔過,一片空白。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為什么會,他跟誰學的……他跟誰學的?

  那你他媽既然會,還來學什么學?

  起初,商妍還看的一頭霧水:因為林思成明確說過,因為文獻太少,孟所長復原的耀州瓷技術算不上完全復原,至少刻工不完全。

  只是復原了一半,又融入了創新技藝。不過效果很好,完美復原了耀州古青瓷通過“積釉深淺形成色差,呈現出明暗對比”的視覺效果。

  但具體復原的是哪部法,創新的又是哪部分,以及技術重點有哪些,林思成也不知道。

  不然不會專程跑一趟,一待就是二十天。

  既然不知道,那當然就不會。但你又削成素胎,是又想刻什么?

  但看到林思成手持雙刀,且自然而然的刻出第一片花葉,然后后退一步,托著下巴端詳的時候,商妍又驚又疑,又是佩服。

  你當他在欣賞?

  才第一刀,他能欣賞出什么?他在對比:下刀的深度合不合適,角度有沒有偏移,刀法深淺變化而展現出的層次,能否使積釉產生色差。

  說人話:他這是現學現刻。

  所以,林思成真的在現場總結:因為實驗室已經移交,他不在這總結,就得回西京再總結。

  但一來一去就是一天,等回去后還能記住多少?

  包括他現在邊刻也講,也是為了加深印象。之所以讓錄像,又讓李貞和孫樂同步記錄,同樣是怕拖的太久導致記憶模糊。

  所以,壓根就不是劉東和其他人所以為的“林思成在給他們上課”、“讓他們長長見識”、“給點教訓”、“秀他們一臉”……等等等等。

  當然,確實產生了這樣的效果,但這只是順帶,更不是林思成有意的。

  再看劉東如喪考妣一樣的臉,商妍百分之九十九敢確定,林思成現在用的,就是孟所長半復原半創新,之后又用來申遺的技藝。

  不然他臉色不會這么難看,跟吃了屎似的。

  但怎么就這么開心呢?

  商妍咧開嘴,無聲的笑。笑了好一陣,她又恍然大悟:昨天晚上,林思成復盤時,刻的都還是越窯工。

  還邊刻邊念叨:耀州瓷的雕胚師,學定窯和越窯的雕胎技術做什么,還雕的這么好?

  僅僅過了一個晚上,他突然就捅破了那層窗戶紙:孟所長的創新技藝,就是將兩者融合?

  怎么捅破的?

  十有八九是這些技師早上再次修胎時,林思成靈光一現,云破天開。

  也可能是其它,但不重要。

  重要的是,這趟沒白來,這二十天的窩囊氣沒白受,這就夠了……

  商妍又呲開了牙。

  正開心的無法抑制,林思成加快了速度。

  比起前兩次要慢一些,而且時不時的就會停一下,或是端詳一下,或是回憶一下。

  但比起在場的這些雕胚師,依舊快的快的快。

  下刀依舊很穩,且很準,依舊是之前的位置,依舊是纏枝牡丹紋。

  而慢慢的,“沙沙”聲漸漸密集,瓶胎也漸漸成形。

  轉盤上的胎屑越積越厚。隨著水份蒸發,也越來越白。就如在場這幾位的臉色。

  心情更是如坐過山車,短短的半天,從剛開始的不屑,到之后的愕然,再到極度的震驚,以及極度的懷疑,再到如今的絕望。

  研究了這么多年,他們不至于睜眼說瞎話:這是正兒八經的耀州工。

  如果非要做個對比:他們當中技術水平最高的王虹,都還差的好遠。至少王虹做不到一件一公分的素胎連削三次,連雕三遍。

  如果比孟所長,既便差點,好像也沒差多少。

  所以,劉東處心積慮,近似于惡心人一般,近似于下作的手段,就跟演猴戲一樣?

  但說不通:你既然會,還來學什么?

  更關鍵還在于:怎么會的?

  他連孟所長的面都沒見過……

  他們想不通,劉東更想不通。大腦好像變成了復讀機:他跟誰學的,他怎么學會的……一遍一遍的想,一遍跟著一遍……

  甚至于精神都有些恍惚:這是他引以為傲,乃至于當做畢生之驕傲的東西。

  視若珍寶,苦苦守護,嚴防死守……但突然有一天,有人手到摛來,一揮而就,水平甚至幾可與他視為偶像的老師相媲美?而且,才二十出頭……

  更有甚者,在大廳廣眾之下,將耀州瓷的核心技術道破。他如何理解,如何接受,以后還如何守護?

  這二十年的辛苦付出,又算什么?

  心態崩了呀……

  一時間,研發室安靜的可怕。除過刀峰切泥的碎響,再沒有任何雜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林思成轉了一下底盤,又后退一步。

  眾人齊齊的一震:刻完了?

  確實刻完了,耀州瓷雙刀法,纏枝紋梅瓶。

  只需刷過釉,再入爐,就是一件精品出世……

  劉東如夢初醒,突地一個激靈:“你從哪里偷學的?”

  林思成怔了一下,剛要說什么,商妍一聲怒喝:“放你媽屁!”

  劉東原本發白的臉驟然一紅,嘴唇囁動,剛要罵回去,商妍的嘴如機關槍:

  “我教了半輩子書,研究了半輩子瓷器,什么樣的人沒見過?獨獨沒見過你這么惡心的?查個普通的資料,竟然只能抄,而且抄完后還得檢查?”

  “說是觀摩學習,就只能看,問題都不讓問……劉部長,你敢不敢再惡心一點?就你這樣,怎么偷學……來,你給我學一個?”

  “還有,你是眼睛長屁股上了,林思成先刻的是什么,定窯工?后面又刻的什么?越窯工……這個是不是也是你們創新的,只要會刻,就等于是從你們這偷學的?”

  “林思成甚至給你說的清清楚楚:在定州淺浮雕的基礎上,用越窯剔地成斜的高浮雕技法,形成漸變層次:即新耀州瓷深浮雕……”

  “所以,你是耳朵塞蛆了,還是故意裝聽不懂:你們所謂的創新技術,不過是融合技術。難道就你們能融合,別人不能融合?”

  如疾風驟語,劈頭蓋臉,劉東別說罵回去,他連插嘴的時想都找不到。

  所有人,包括林思成、李貞,以及縮在角落,一直裝透明人的章豐,全都目瞪口呆。

  這張嘴……這就是老師的嘴?

  臉漲的豬肝一樣,劉東好久才回過神,剛要說什么,林思成點了點桌子:“劉部長,北宋《德應侯碑》載:

  (耀州瓷)直刀深刻,斜刀削地,巧如范金,精比琢玉……紋飾刻畫如削,謂之兩刀泥,又謂半刀泥……何謂兩刀?一正一斜,何謂半刀,刀峰半入,刀刀見泥……”

  “南宋陸游《老學庵筆記》:耀州出青瓷器,謂之越器,似以其類余姚秘色也……”

  “劉部長,你再好好回憶回憶……所以,真談不上偷學!”

  劉東心神俱震,猛往后仰。

  回憶什么?

  當然是林思成刻最后一遍時,所用的刀法:直刀深刻,斜刀削地,刀峰半入,刀刀見泥。

  更關鍵的是,瓷研所都還處于研究復原階段,只研究到一半……

  眼珠驟然一紅,劉東聲音嘶啞:“你從哪學的?”

  不是……這說的還不夠清楚?

  林思成嘆了口氣:“《德應候碑》,《老學庵筆記》……”

  其實陸游還說了一句:然見之極粗樸不佳,唯食肆以其耐久多用之。

  意思就是不好看,底層才會用。但這是因為多年征戰,老窯工死的死,逃的逃,造成金朝時期的耀瓷技術失傳,人員斷代。

  之后開窯復燒,就只能從頭開始溯源:以越窯技術為基礎,以仿代研。

  但技術這東西不是說溯就能溯到源頭的,所以燒出來的東西才差。

  恰恰好,上午哪會,劉部長背過自己調的釉,就是這一種。

  林思成就想:會越窯刻工也就罷了,為什么他們連金元時期耀窯仿越瓷,但仿了個四不像的青釉也研究的這么透徹?

  然后,靈光一閃……

  暗暗感慨,林思成脫下手套,接過李貞遞來的毛巾,仔細擦手。

  “劉部長,記不記得第一天見面,我遞過考察學習計劃,其中有一部分是后續的技術交流?”

  劉東沒說話,臉色變了一下。

  “你肯定記得,我在上面寫的很清楚:作為交流,等此次學習結束,西大……算了,我說準確點:等此次學習結束,我們工作室可以與瓷研所共同研究耀州瓷秘色釉:茶末釉……”

  “但你們保密工作做的太好,我根本不知道你們也才開始嘗試,甚至沒什么進展……所以,你就以為我信口開河,吹牛皮不上稅……也是因此,你把我當成是來偷技術的……”

  林思成頓住,又自嘲般的笑了笑:“怪我,背調做的不夠仔細,是我的錯……但是劉部長,再是核心技術,也不至于下作到偷學……”

  劉東終究沒忍住:“你怎么知道我們才開始嘗試?”

  “黑藥土、高嶺土、鉀長石、石英、紅土、瑪瑙粉、草木灰……甚至于,茶葉水……”

  林思成一指長案的配釉物料,說到茶葉水,他突地一笑:“盡信書,不如無書……算了,試一試吧!”

  說著,他走了過去。

  劉東一怔,臉色陰睛不定。

  他會配茶末釉?

  其余的雕胎師雙眼放光,齊齊的圍了上去。

  商妍臉一變,剛要說什么,又下意識的頓住。不由自主的,想起王齊志的那句話:

  商教授,沉住氣……林思成是我學生,他什么性格我還不清楚?

  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林思成的字典里,絕對沒有吃了虧,還要忍氣吞聲的道理。

  暗暗想著,商妍呼了一口氣:好,我沉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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