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南京。
江寧縣縣政府。
一個苦逼的年輕小伙正處理著堆積如山的公案,他叫竹石清。
這小子天資聰穎,悟性極高。據說降世之時,頭頂的天空被炫目的光芒所籠罩,現場的人都說這孩子以后必有作為!
三年前,他成為國府中央公務員,本以為馬上就能大展宏圖,做出一番事業。
只是沒有想到,三年下來,他還是個科員。
但退一步講,想要在亂世做出一番事業,總比在盛世要容易得多。
所謂士農工商,在國府治下,那便是成了士商工農,若一定要決出一個“老大”,那便在此四字前加上一個“軍”字,即軍士商工農,這便是當下的社會結構。
竹石清也并非一無所獲,在江寧縣工作的三年光陰中,民政科科長與縣長大人都對他表達出較大的“期待”。
據竹石清自己統計,縣長大人刁玉秀說過一句曾令他備受鼓舞的格言:
“竹老弟,等我調走了,這縣長的位置早晚是你的,有時候也是感嘆自己老了,這國家的前途命運,還得靠你們這些后生吶。”
兩年下來,這句話重復了12次。
而竹石清的頂頭上級民政科科長徐岡,對于竹石清的評價是八個字:卓爾不群,才高八斗。
看似眾星捧月,現實卻很骨感。評價不能當飯吃,也成為不了成功路上的墊腳石。
縣里連續兩次人事調遷的名額,都被徐岡分配給了和竹石清同一個科室共事的哥們,他們一個調去了上海,另一個去了江蘇。
即便如此,徐岡仍不時來安撫一下竹石清的情緒:
“小竹,并非我是那趨炎附勢之徒,以你的才華,留在南京,未來保不齊成個中央大員,到時候你我,包括那老煙槍那都得沾光哩。”
起初,竹石清并不屑于去計較這些,在其內心,自己足夠“天胡開局”。
原因有二。
其一,江寧縣并不屬于南京所轄,但江寧縣隨著民國二十三年燕子磯、孝陵衛、上新河三鄉劃入南京行政區劃內,使得江寧縣的官員獲得了南京的編制,而彼時,恰是竹石清考入“衙門”的時候。
不得不說,有時候人生需要一點“狗運”,竹石清自然明白這個時代,做官,做大官才能實現自己的抱負。
而僅僅憑借著行政院的一紙公文,自己從原本的地方衙門搖身一變成為了首府公務員,這運氣,放眼百年也難得一見,頗有股時代弄潮兒的意蘊。
若是有人再編纂一下竹石清出生之時出現諸如紫氣東來、黃龍升天、天降甘霖等人間奇觀,恐怕竹石清都會幻想有沒有可能哪天縣衙辦公室書桌后掛著的是自己。
其二,正是竹石清的師傅孫北風,熟人都喚他一聲“老煙槍”,在市里任職,人長得干瘦,腿也有點不利索,據說是曾經在戰場上受過傷,平日里很喜歡吹牛打哈。
竹石清字九如,但他不知道自己父母為何人,只知是早期的革命黨人,在民國初年,父母在河南將年幼的竹石清交給了孫北風,后孫北風一路南下,輾轉來到了南京。
隨著軍閥混戰時代的開始,竹石清的父母也就徹底失去了音信,而孫北風則承擔起了竹石清養父的職責。
一晃,便是二十余年。
自年少時被送到南京的私塾,到今番進入體制,都少不了孫老叔在其中幫襯。
就憑這兩點,竹石清也能說服自己繼續在這個牛馬崗位上干下去。
有多牛馬呢?
民政科,其主要工作包含地方行政、警政、交通、衛生、賑濟、土木、文書等諸多環節,然而,實際工作做下來。
就剩一個字:寫。
事實上懂行的兄弟們已經明白了其中的奧妙,江寧縣接入南京管轄后,新設建設科與教育科,與原本存在的民政科、財政科、軍事科、社會科、總務科一道構成了江寧縣的治政體系。
而各科之間的工作并非是完全獨立的,可以說不少工作還有著直接或是間接的職能沖突,例如,縣里來了一伙災民,在縣長大人理想的情況下,由民政科做好災民信息匯集,社會科依據相關救濟制度向財政科要錢,然后財神爺打錢,萬事大吉。
然而現實的情況恐怕是,外面來了一伙災民,捉襟見肘、衣不蔽體,烏泱泱一大片就進了城,民政科去了問不出姓名和由來、社會科去了鑒定不出救濟等級、到了財政科就簡單了,無論前兩個哥們怎么忙活,他就一句話:“沒錢。”
于是事情便簡單了,民政科開始認為救濟災民這種事,登不登記問題不大,直接讓社會科去按章辦事就行。
社會科如何愿意自己白忙活,更何況去災民那晃一大圈,結果政府一給不出錢、二給不出糧,最后招罵的還不是自個?每月那點薪水都不夠養活一家老小,索性不惹這個麻煩,不去了。
但是,畢竟是一國首府,老是出現惡性社會事件也不是辦法,縣長嘴里喊著要退要退,依舊怕哪天真來個大員一把給自己擼了,那還怎么吸鄉親們的血?
摸著腦袋想了半天,最終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寫。
寫得好,才重要。
有時候,善于寫文章、做匯報能解決很多問題,辭藻華麗可歌頌政績、落筆凄婉可以贏取支持、曉以利害可以表達無奈、論調高昂還能鼓舞士氣....
而這幾年,竹石清忙活的就是這個工作,從破磚爛瓦到樓閣聳立,從饑寒交迫到路不拾遺都只在筆尖之下,可以說在竹石清的匯報里,江寧縣已經做到百廢俱興,居民幸福指數不斷攀升。
而竹石清雖仍在民政科,卻干起了全縣的文書工作,搞得同事們直接喊他竹秘,竹石清對此也只是苦笑,至少話頭上“升官”了。
民國二十六年的年初,年味方才散去不久。
彩紅的金絲燈籠掛在南京大街小巷的街頭還未撤去,巷尾的瓦檐側堆積著爆竹的紫紅色碎屑,弓著背的車夫拖著黃包車進進出出,前往各地的客商也催馬啟程。
國民政府更是熱鬧非凡,別克車幾乎停滿了整個府苑,身著中山裝的各處官員無不夾著文件,此番景象,從日出到黃昏,從未斷絕。
江寧縣作為南京城的西南門戶,自然是不能缺席的,刁縣長誰也沒帶,唯獨帶上眉清目秀的小白臉竹石清。
畢竟,湊在一起開大會的機會可不是時時都有的,作為一個地方主官,獲得了一個直面高級領導的機會,沒準一個順眼,那就高升了,要論誰最善于包裝縣里的工作,那可不就只有這個小白臉了么。
且不說去年年底國府出了一件大事,委員長于西安被擒,彼時著實給整個南京政府帶來了不小的動蕩,府內各方力量暗流涌動,親日派親美派粉墨登場,組織人事就變了一番,就竹石清能看到的,在江寧縣干了五年的縣秘,搖身一變就去中央第二局了。
在此期間的不合理不合規調動,還不知有幾多,有幾起。
彼時的竹石清不禁職業病發作,在筆記本上寫下了當時的心境:
每逢風云動蕩之際,府際之間不凝合力以治外困,反蠅營狗茍之輩結黨營私,行爭權奪利之事,凡機要之位不問人賢,只觀人言,如此體制,實在脆弱。
書歸正傳。
黃昏時刻,年僅24歲的竹石清探著腦袋挪進了政府大樓。
這是一個極具魔力的地方,無數人祈望著能在這里吃上一碗飯。
方過了一個長廊,便看到了懸在正頭門上的“天下為公”的字樣,過此匾之后,眾人于會議廳坐畢。
此次會議的主題是關于“三年內做好江浙滬廣四地的防務驗收工作”,主持會議的是國府中央委員孫科。
會議室大小官員眾多,竹石清坐在靠墻的第二席,行政院各部部長作一席環繞,各相關省、市、縣主官分列其后,會議還沒有正式開始,不少官員還在交頭接耳。
關于四地防務建設,對國府而言并不是一件小事。
會議上,竹石清悶著腦袋,聽著孫委員關于江浙廣滬四地的防備敘述,這其中江防海防塞防工事,包括配屬高射炮及高射機關槍、整理要塞守備隊、構筑要塞之近戰永久工事及各種障礙物。
竹石清對這件事印象還比較深刻,他進入江寧縣工作的時候,高層策劃了一場整備運動,其主要內容便是要構建以南京為核心的永備防御工事,江寧縣也分到了一部分任務。
江寧縣主要負責的是南京城東南方向方山、牛首山、秦淮河一線的工事建設,這是南京的東南屏障。
正記著,竹石清就著掏筆記本的間歇瞥了一圈四周,冷不丁覺得大家面色蠟黃,尤其是自己的刁縣長。
刁縣長的額間已經掛了些汗珠,寬大的肥臀在木椅上蹭來蹭去,撐不到一分鐘就要隱蔽地換個姿勢。
三年官場,竹石清是何等敏感,兩眼一黑就知道這事算完了。
實際上江寧縣不怎么出亂子,偶爾一些小貪小鬧的,上不了臺面,影響也不算惡劣,基本上糊弄糊弄也就過去了。
倒霉的是,亂子偏偏發生在最要緊的事情上。
國府的五屆三中全會即將召開,這是個頗為重要的時間節點。
孫委員表示派出工作組下到各地檢查相關工作,若是發現主官辦事不力,即刻送審南京。
此話一出,會上更加死寂了。
返回江寧縣的時候,皎月當空,寒審大地。
南京的街頭還奔走著挑著羅筐、推著小車叫賣餛飩的小販,遠處幾家裁縫鋪透著暗黃的燈焰,其間人影浮動。
坐在別克車上,兩人相顧無言。竹石清細細回味這場“高級會議”,夜色下竟有些無由頭的興奮。
而37年當上南京的所謂中央公務員,究竟是狗“運”,還是“狗”運呢.....
車窗外,光輝璀璨的六朝古都,掩映在無邊的夜色里。
PS:本書世界觀為平行世界,本人對歷史無任何不尊,如有雷同,純屬巧合,如有不同,亦屬正常,感謝大帥們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