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時間走到16分鐘，林序已經跟隨白墨進入了熒惑宮空間站內部。
這座空間站比他預想的還要大得多——至少從內部看，它的空間縱深大得不可思議。
而當兩人走出氣閘艙后，早就已經接到指令的空間站現任站長也已經帶隊到達。
“林序同志！”
穿著制服的男人迎了上來，一邊為林序引路，一邊語氣沉穩地問道：
“我是賀平，需要我們做些什么？”
林序跟隨著賀平的腳步，開口反問道：
“空間站能做什么？”
“我們擁有與地球通訊的最高權限，蝴蝶預案啟動后，我們可以調用地球上的一切資源。”
“那我需要有關張黎明的全部資料。”
林序毫不猶豫地回答，略微停頓后又繼續說道：
“我的意思是，他的履歷、思想動態、人際關系變化、就醫記錄.所有。”
“明白。”
賀平立即點頭，資料傳輸的同時，他已經帶領林序來到了空間站最核心的控制室。
從控制室的全息屏幕上，林序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架飛行器的調度，也能看到“天火計劃”探測、組網的進度。
但他現在的關注重點不在這里。
張黎明的資料已經完成傳輸，嚴格的歸檔制度保證了他從出生到死亡發生的每一件大事都被記錄在案。
哪怕他死在量子計算技術全面鋪開之前的2027年。
對于2025年之前的內容，林序只是大致掃了一眼。
隨后他便發現，這個人的過往履歷，與現實中自己看到的履歷基本是沒有差別的。
真正的分水嶺，是從2026年7月開始的。
2026年7月，張黎明正式調任蘭州HIRFL項目首席科學家，兼任實驗室主任。
8月，張黎明辭去主任職務，專注科研。
這已經是一個相當“不合常理”的操作，因為像他這樣的人，一般來說是不可能一門心思扎進學術里的，于情于理，他都需要兼任一定的行政職務。
這既是他的管理責任，也是對他這樣的科研人員的保護。
很簡單的道理。
任何一個世界都不可能是完全理性、毫無內耗的。
如果手里一點實權都沒有，你怎么去搞科學研究？
但他偏偏就干了這樣的事情。
林序眉頭微皺，轉向白墨問道：
“知道他為什么辭職嗎？”
“不知道——但檔案上寫的是個人身體原因。”
白墨同樣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性，略微停頓后，她開口問道：
“這個人是關鍵人物嗎？他很重要？”
“我一開始還不覺得他有多重要。”
林序輕輕吐出一口氣。
“一開始，我以為他只是一個自帶buff的.加速器而已。”
“但現在，如果他的結果是自殺的話那就很重要了。”
林序始終不相信，張黎明會因為任何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殺。
因為沒有必要。
繼續往下看去，張黎明在2027年辭去了所有職務，離開了HIRFL實驗室。
至此，他的檔案陷入了空白。
不再有科研成果，不再有高層級的互動，甚至都好像，不再跟這個世界發生任何聯系一樣。
能證明他存在的，只有冰冷的銀行流水，以及偶爾到醫院的就診記錄。
“從2027年到2029年.他一直在一個地方沒動？一直在杭州？”
“白墨，你這段時間應該跟他還有接觸，你還記得他有什么變化嗎？”
“記不得了。”
白墨搖搖頭，回答道：
“時間太久了——快20年了，真的記不得了。”
那就麻煩了。
林序翻到了檔案的最后一頁，這里更詳細地記錄了張黎明的死亡過程。
他是死在自己租住的別墅里的，死法是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割腕自殺”。
當然，作為一個知識水平相當高的學者，他不會以為只需要把手腕割開就能死掉。
他順著小臂，用刀片劃開了一個超過20厘米長、近兩厘米深的傷口。
死亡來得很快，他家里負責照料生活起居的阿姨發現他時，他已經沒救了。
調查報告上明確排除他殺，但對“自殺”這個結果，同樣打上了“存疑”的標記。
沒錯，官方也同樣認為他的自殺有問題。
但哪怕以他們的力量去調查，也只能最終落了一個“存疑”的結論。
也就是說，造成張黎明自殺結果的因素，很可能超出了官方的調查能力范圍之外？
那會是什么？
林序關掉了檔案，而此時，時間已經過去了29分鐘。
天火計劃的所有探測器全部已經準備就緒，朱雀一號也已經抵達了那個即將出現的高維通道附近。
“我已經就緒了。”
沈歷的聲音從無線電中傳來。
“進入高維通道后，我將使用量子通訊系統與熒惑宮通訊，報告我所看到的一切。”
“時間還有多久？”
“4分鐘。”
林序簡短回答。
隨即，他又補充道：
“但我們很可能要在一段不確定的時間之后，才能收到你的回復。”
“那時候，整個太陽系都有可能已經毀滅了。”
“所以，你一定要快。”
“進入后，不要停頓一秒鐘，立刻向我報告。”
“明白。”
沈歷的聲音鄭重。
林序再一次調出蝴蝶預案自帶的操作頁面，仔細查看有關近地軌道高能粒子加速器項目的項目介紹。
這一次，他不再只局限于單個的成員。
而是仔細看完了整個項目的變遷過程。
“所以GOHEPA項目，從立項一開始就是一個嘗試去‘打開通道’的項目。”
“這個項目方向，是來自于江星野的嗎？”
“不是。”
一旁的白墨立刻回答道：
“江星野只是提供了項目所需的幾個關鍵技術信息，但項目的具體方向，是自然發展出來的。”
這一點，白墨作為逆流項目的主要負責人，自然是清楚的。
那這就怪了。
如果江星野只是提供了項目的技術信息，那項目的導向 為什么會確定得這么順暢？
張黎明絕對不只是一個人。
因為“宇宙暴脹論”的擁躉，都不只他一個人。
這些人普遍都是在科研領域有一定成就、也有一定話語權的。
在GOHEPA項目立項時，他們沒站出來提出反對意見嗎？
要知道，張黎明在2025年的時候，就已經提出過“宇宙不平坦”，需要“封閉高維通道”的觀點了。
這些聲音，不應該被徹底抹消才對.
林序隱約感覺到，這個項目背后還藏著什么陰謀。
但一時之間，卻又想不明白，到底有哪里不對。
時間已經走到33分鐘。
就在林序抬頭的一瞬間，全息屏幕上，朱雀一號如同融化一般消失在宇宙空間內。
而幾乎在同時，監測器矩陣傳來大量異常數據報警。
“發現引力異常波動！”
“監測到量子時空泡沫破裂噪音！”
“糾纏量子對異常坍縮！”
“我們失去與朱雀一號的聯系了！”
林序神色不變。
失聯是正常的。
要是還能保持聯系不中斷，那才是有鬼了。
按照上一次的經驗，大概率要等到末日降臨、所謂的“蟲洞”打開時，才能跟朱雀一號重新建立短暫的聯系。
只能等著！
略微停頓片刻，林序開口下令道：
“聯系GOHEPA負責人，給我找王一帆。”
如果說有人能距離張黎明自殺的真相更近一點，那恐怕，王一帆就是最有可能的那個人。
他畢竟是張黎明的老師，對自己這個得意門生的死，應該是印象深刻的才對。
“明白。”
伴隨著白墨的回復聲，通訊立刻建立。
片刻后，空間站里傳來王一帆略顯疲憊的聲音。
“我是王一帆。”
“我是蝴蝶。”
林序用極快地語速解釋了當前狀況，講清楚了自己對張黎明自殺一事的困惑。
而在聽完之后，對面的王一帆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我始終覺得黎明的死，不是自殺。”
王一帆的聲音再次響起。
“他確實脫離了主流學術圈，但他完全不至于走到自殺那一步。”
“我跟他聊過，他之所以脫離學術圈，純粹是因為他需要休息。”
“按照他的說法，他認為，糾纏量子對隨機性的消失，已經證明了宇宙的不平坦性。”
“他所追求的目標已經階段性完成了，他需要時間去生活、去完成作為一個普通人的人生里程碑。”
“你應該知道，他一直沒有結婚。”
“他想要過一段普通人的生活，這就是他的理由。”
“而且，這個理由很合理，不是嗎？”
是很合理。
而且非常符合張黎明的身份、以及他的思想認知。
他是信道的啊！
出世、入世之間，本來就是有個不規律、但必要的輪換的。
脫離學術圈去休息、甚至可以說是去“隱居悟道”，難道不合理嗎？
“那他為什么會死？”
林序緊接著問道：
“你說他不是自殺，那他是怎么死的？”
“調查記錄先是他沒有抵抗傷，反而有自殺常見的試切創，這確實是自殺的典型表現。”
“你認為，他有可能是被人控制了嗎？”
王一帆的臉出現在全息投影上。
他眉頭緊皺，像是試探一樣說道：
“或許是某種催眠手段。”
“甚至是精神控制。”
“我一貫不相信這些，可問題是.高維通道出現后，很多不可能的事情，似乎已經變成了可能。”
精神控制。
林序目瞪口呆。
他從來沒有想過這種可能性。
但，說真的，真的一點可能性都沒有嗎？
在被高維通道支配的世界，連死人都可以復活。
如果真的有什么特殊手段，可以控制人的精神，那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理論上說，江星野大腦里封存的信息，不就是通過這種方式傳遞的嗎？
或者更直觀的例子，白墨、張遠、徐千林 尤其是徐千林。
他所提到的“高維影響力對人的詛咒”，不就是一種催眠，或者精神控制嗎？
臥槽。
所以是誰？
林序的大腦飛速運轉。
而很快，他突然回憶起一件事情。
齊源的審訊。
火星上，發射基地地下的審訊。
那場審訊的技術、強度都已經超越了林序對“審訊”這件事情的認知的極限。
而就算是這樣的審訊，都沒有讓名武裝人員開口說出關鍵信息。
這真的是人的意志所能做到的事情嗎？
不可能。
意志是受身體支配的。
無論如何，它都有個極限。
那些武裝人員，他們也是“被支配者”！
林序瞬間感覺，所有的線索都被串聯起來了。
再回憶起手環里的上一個世界。
周岳建立了行星輪回組織，而在極短的時間內，這個組織就發展成了極為龐大的規模。
按照齊源的說法，奈卜克之戰時，他所面對的敵人.
比極端組織還要瘋狂。
這樣的瘋狂，只是為了一個他們不明白具體意義的目標。
他們的思想，是怎么被改變的？？
還有徐進。
直到現在，林序幾乎沒有看到任何一種“思維扭轉”的趨勢，他本來就是一個自閉癥患者啊！
他對外來信息、外來觀念的接受程度，天然就比普通人要低好幾個數量級！
他真的只是走極端嗎？
他會走極端嗎？
還有張遠。
“死而復生的人能躲過末日。”
這句話可不是江星野說的。
甚至林序可以斷言，在未來任何一個時間點上，江星野都不會說出這句話。
因為這句話中，遣詞造句的“習慣性特征”，都跟江星野完全不同。
周岳。
是他嗎？？
時間已經過去了45分鐘。
末日即將降臨。
最后一刻，林序開口下令道：
“王院士，我現在以蝴蝶的身份，向你授予GOHEPA設備最高權限。”
“無論如何，不要啟動GOHEPA設備。”
“明白。我立刻下達命令。”
王一帆果斷的聲音從揚聲器中傳來。
林序緊張地等待著。
時間也在一分一秒地過去，他甚至都靜不下心來看文檔上的技術資料。
他的心里有一個很不好的預感。
所謂的“主動通道計劃”，很可能還是會被啟動。
那是一個.
脫離了控制的項目！
而果然。
在王一帆下達命令后的不到一分鐘時間之后，他的聲音再一次在揚聲器中響起。
“叛亂！”
“這是叛亂！”
“GOHEPA已經失控！”
“蝴蝶！終止系統控制權！”
來不及了。
通過量子通訊裝置傳來的畫面里，GOHEPA已經被啟動。
那場赤紅色的等離子風暴，已經吞沒了整個地球。
但，也幾乎是在同一個瞬間。
一束光子，突然從不知何處的虛空中生成，穿越茫茫宇宙，傳遞到了熒惑宮空間站的量子通訊器中。
這一束光子，攜帶著沈歷最后的聲音。
“這里什么都沒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