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的時間過得很快,世界也變化得很快。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當心宿二開始出現在暮色沉沉的西方時,金陵的秋風也已經悄無聲息地在這座城市里吹拂了好幾天。
狗耳巷附近的花鳥市場,擁擠的首飾作坊里,年幼的孩子坐在小桌前寫著作業。
嶄新的練習冊上,一個有關“宇宙空間到底有多少層”的閱讀理解題讓他抓耳撓腮,抬起頭,電視上正在播放著13臺的新聞快報。
“觀眾朋友們中午好,今天是2025年9月6號,歡迎收看中央電視臺新聞頻道和綜合頻道并機播出的晚間新聞。”
“來看詳細內容。”
“海關總署今天公布詳細數據顯示,8月份進出口4.68萬億元,增長25.7。”
“中科院公布量子計算領域最新成果,新一代量子計算機‘九章二號’首次完成‘11’通用問題計算求解。”
“中核集團核工業西南物理研究院傳來捷報:環流三號托卡馬克核聚變裝置正式進入停機升級,與此同時,我國緊湊型聚變能實驗裝置開始首次聚變發電實驗,我國核聚變技術進展開啟新篇章。”
“中國航天科技集團與天穹科技合作研發、制造的星旅一號貨運、載人兩用飛船完成發射前檢驗,將于今日凌晨正式發射。”
“該型航天飛船為我國首艘、世界首艘超大型、長航程、可回收載人、貨運兩用飛船。”
“此次發射,星旅一號飛船將承擔關鍵任務,為月涌計劃、嫦娥計劃提供有力支持.”
塔塔看不懂新聞上說的許多東西,但相比起枯燥的閱讀題,這些新聞顯然更有吸引力。
他走神了片刻,父親輕輕一巴掌拍在他的后脖頸上說道:
“塔塔,不寫作業就去幫我送個貨!”
“喏,這個掛件送到發貨點去,給騎手。”
“小心點別摔壞了,盯著他們打好包再送!”
名叫塔塔的孩子推開桌子接過父親手里那個小小的吊墜,快步跑出門外。
相比起枯燥的作業,反而是這樣跑腿的工作讓他覺得更有意思。
狹窄的小道,他像只魚兒一樣穿行。
烤肉攤上飄來香味,招牌上寫著“牛肉大降價僅30元30串”的字樣,他心里想著等回來的時候要讓爸爸帶自己來擼串,一個走神不小心撞在了前面采購鮮花的客人身上。
客人低頭說了句“小心點”,隨后便繼續跟店主討價還價。
他們要買一大批花籃,送到新開業的金屬廠去。
塔塔聽到店主說“你們搞金屬的現在發達了,那么多新材料不差我這點錢,別砍我的價啦”。
客人則是不依不饒地要店主打個九折,說是昆明那邊大棚鮮花價格驟降,店主的成本肯定也降了。
兩個精明的人喋喋不休,塔塔懶得多看,繞過他們朝著市場門口的發貨站跑去。
賣烏龜和斗魚的攤子前面擁擠著許多大學生,看樣子是剛剛來到金陵要去金陵大學讀書的畢業生。
他們聊著自己的專業,聊著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往年冷門的天體物理專業今年擠破頭都擠不進去。
有一個戴著眼鏡的大姐姐說還好她進了,要買一只烏龜慶祝。
她說:
“希望我的專業前景跟這只烏龜一樣長命。”
旁邊的同伴笑了兩聲。
“希望不止專業前景,希望我們都跟烏龜一樣長命。”
塔塔翻了個白眼。
他心里暗暗想著,這些人連許愿都不會許。
市場里賣的巴西龜大多都帶點毛病,能活個兩三年就不錯了。
活得最長的,也不過是一二十年。
它們可不是那種能活幾百年的海龜。
哪有人希望自己的生命只有二十年的?
塔塔從他們身邊擠過去,手里攥著的吊墜外包裝被汗水略微潤濕,他趕緊張開手,用衣服裹住擦了擦。
這時候他才發現,透明包裝袋里的吊墜是一個小小的嬰兒形象。
大概是某人新出生的孩子,足金的點綴上還寫著某個名字的縮寫。
姓.任嗎?
不知道。
反正這也是他唯一能猜出的一個姓氏了。
塔塔繼續往前,發貨站就在不遠處。
“送這個!”
他熟練地把吊墜放在桌上,老板檢查完又拍了照,隨口問了一句:
“你自己包還是我幫你包?”
“我自己包!”
得到他的回答,老板轉頭繼續跟店門口坐著抽煙休息的快送騎手聊天。
“聽說現在你們電動車電池能跑500公里了,真的假的?”
“假的,哪來的500公里?”
騎手吐出一口煙圈。
“新聞上報的那都是新技術,什么時候能用上還不一定呢。”
“不過最近電池確實便宜了,電瓶扔地上都沒人偷了。”
老板驚訝問道:
“以前有人偷?”
騎手翻了個白眼。
“不是吧老板,你第一次看快遞驛站啊?這都不知道?”
“以前我們的車放外面一晚上,搞不好電瓶就沒了的。”
“那現在呢?”
老板還在追問。
“現在?聽說回收站都不收了,技術要換代了.”
他們的對話并沒有傳進塔塔的耳朵里,他小心的用泡泡膜把吊墜包裹起來,塞進了紙盒里。
“地址呢?”
老板問道:
“地址記得嗎?”
“記得!”
塔塔從另一個口袋掏出父親給他的紙條,一筆一劃地填上了地址。
“天穹科技?”
老板嘖嘖搖頭。
“那地方可不一般,聽說都管控了。”
“管控?”
騎手接過包裹,好奇問道:
“那兒以前不是一個工業園嗎?”
“是啊,但現在不是了——不是馬上要發火箭了嗎?”
“以前他們也發啊!”
騎手跨上電動車,把包裹塞進了貨箱里。
“你小心點,這個很貴的!有保價的!”
塔塔在一旁囑咐,騎手答了一聲“知道”,一擰電門揚長而去。
電動車穿過街巷,一路朝著近40公里外的科技園區駛去。
城市的燈火一路后退,略有些涼意的秋風吹在騎手的臉上。
他其實有點搞不懂。
40公里啊。
叫個跑腿快送,屬實是有點貴了。
為什么不走快遞呢?
等會兒,他要是走快遞,自己這一百多塊錢上哪兒賺啊?
嗯,都別走快遞,都叫跑腿!
騎手樂呵呵地看著導航。
今天跑完這一單就可以休息了。
120的單費,到自己手里還能落個95塊的凈賺,老婆昨天刷了長安十二時辰,說想吃火晶柿子。
但這東西才剛上市還挺貴,今天中午回去時沒舍得買。
等會兒回去的時候,就可以順便給她帶兩斤了。
越是遠離市中心,周圍的燈火就越是稀疏。
天上的星星仍舊是被城市的光源遮蓋,看得并不清楚。
但有幾顆格外亮的,那是人造衛星。
騎手想起來之前在新聞上看到,這一個多月的時間里,很多國家都在發射衛星。
說是什么“月涌計劃”的前哨?
他不知道月涌計劃具體是什么,只記得幾個模糊的名詞。
什么引力啦,什么高能粒子啦,什么太空粒子對撞實驗啦,等等等等。
這些詞離他太遠了。
他只記住了一點。
月涌計劃實施的時候,天上可能會有極光。
地球上只要是晚上的地區,都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極光。
這個詞其實也離他很遠。
一想起這個詞,他都會想起冰島、北極圈什么的。
然后一想起冰島,又會想起年輕不懂事的時候加的那些女主播,她們的定位都是冰島。
霍,這么一想,好幾年都要過去了。
自己也是要當爹的人了,該收心了。
遠處,工業區的燈光已經隱約可見。
電動車本來是不能上高架的,但他賭了一把。
也確實沒遇到交警。
高架橋的視野就更好了。
他看到了工業區里,那艘被叫做“星旅一號”的飛船。
真大啊。
探照燈的照射下,就好像環太平洋里的機甲一樣。
好壯觀。
他有點走神,但車把卻扶得穩穩的。
這時候他才注意到,今天的高架橋上可不止自己一個冒險違章的人。
很多人趴在高架橋的欄桿上,遠眺著發射場那邊的飛船。
是今天要就要發射了嗎?
他們不怕被抓嗎?
不要啊,你們搞得那么大張旗鼓的,真的很容易把我害了的!
騎手的心里冒出點不祥的預感,而果然,他還沒下高架,便遠遠看到了攔在路上的交警。
完了。
今天這一天白跑了。
倒霉!
騎手放慢了車速,攔路的交警皺著眉頭走上前來,開口說道:
“你這電摩上高架多危險不知道嗎?下次別走了!”
啊?下次?
“這次不罰我了?”
交警擺了擺手。
“你看我罰的過來嗎?橋上全是看熱鬧的!”
“一會兒我們就封路了,這兒視野好,臨時劃成觀景臺了。”
“啊?”
騎手大驚。
“封路?那么牛?”
“有什么辦法?”
交警無奈嘆了口氣。
“咱這金陵城里也是千年不遇第一次看到那么大規模的火箭發射,誰不想來看熱鬧啊?”
“看就看吧,你要是沒事兒晚上來這支個攤賣蜜雪冰城,包賺的。”
“真的假的?”
騎手來了興趣。
“走走走,干你的活兒去,當我沒說!”
交警咳嗽一聲讓開了道路,騎手訕訕地笑了笑,一擰電門繼續向前。
下了高架之后,燈光更加稀少暗淡了。
進村了?
不對,是到家了。
騎手自嘲地想著,到底要什么時候自己才能搬進真正的城里,哪怕是租個房子也好。
不過聽說,什么超導材料、什么核聚變技術都要應用了,到時候房價估計會狠狠跌一波。
但這兩者有什么聯系啊?
他搞不懂,只能在心里暗暗祈禱那些專家說的是真的。
導航顯示他離目的地已經越來越近了。
隨后他愕然發現,雖然自己還在“居民區”里,但前面卻出現了持槍的安保人員。
他有些猶豫要不要繼續前進。
但導航上明明顯示,自己距離目的地就只有.30米了。
他跟哨兵遠遠對望,哨兵拿起了對講機報告。
他差點掉頭就跑,但又怕自己這么跑了,搞不好還會被抓起來。
局面一時陷入了僵持。
好在沒多久,有個穿著中山裝的男人走了出來。
“哎!小哥!”
“過來!”
應該沒事吧?
騎手擰了一把電門開到男人面前。
“送貨的吧?是給超級大豬一號的嗎?”
騎手趕緊看了眼訂單。
“是!沒錯,就是超級大豬”
“那就對了。”
男人伸出手。
“給我吧。”
“啊?”
騎手猶豫了一瞬。
“我這兒要本人簽收.”
男人哭笑不得。
“大哥,她是里面的工作人員,她現在哪有時間啊?你沒看收件人都寫的昵稱嗎?”
“給我吧,我給你送進去。”
“那就謝謝了。”
騎手的手都在發抖。
男人似乎注意到了他的緊張,于是安慰道:
“你別慌,同志,你別慌。”
“我們這兒是臨時管控而已,跟你送東西到派出所也沒區別的.”
“你早這么說我不就不怕了”
他趕緊把東西遞上。
做好了記錄,騎手開著車掉頭往回。
這里的星空比金陵城里的星空更加.清晰可見。
但不知道為什么,他抬頭看得時候,總覺得那些星星很寂寞。
在他身后,取了貨的男人轉頭向管控區里走去。
他打了幾個電話,確認了收件人,隨后又把這個包裹送去安檢。
小小的吊墜暴露在X光下,又被戴著手套的工作人員取出仔細檢查。
兩人討論著要不要噴灑消毒劑,最終覺得這種結構殘留太大,還是物理消殺比較保險。
紫外線輪番照射,惰性氣體充滿了內部,幾個小時的時間很快過去。
工作人員再次走進消殺室,重新把吊墜包裝好。
隨后,它被送進了一間寬敞明亮,又相當溫馨的房間里。
“劉瀟瀟同志!你的東西到了!”
抱著孩子的年輕女人立刻站起身,接過工作人員手里的吊墜在熟睡的孩子頭頂晃了晃,像是在施法。
工作人員輕聲叮囑道:
“咱們安排家屬兩小時后跟航天員一起吃個飯哈,到時候你把東西交給他就好了,我們這邊檢測工作已經做完了。”
“不過上船之前還要消殺一次的——反正就是你親手給他一次,有個儀式感。”
“謝謝,謝謝!”
劉瀟瀟連連點頭。
工作人員擺擺手。
“謝什么,我們謝謝你們,國家謝謝你們。”
吊墜被放在了嬰兒的懷里,沾染上了他的體溫。
兩個小時后,這個不足三月的嬰兒從睡夢中餓醒,哭喊時的眼淚沾濕了吊墜,又被遞到了一個男人粗糙的手里。
他摩擦著吊墜上陰刻的字母,把吊墜掛在了脖子上。
飯桌上充斥著歡聲笑語,似乎所有人都很愉快。
載人航天任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空間站里前幾天現在都還飛著好幾個人呢,也就是昨天才剛回來的。
這次的任務,大概率也不會太危險吧?
“你要去多久啊?”
劉瀟瀟低聲問道。
男人握著她的手回答道:
“如果順利的話,那我們完成任務之后還要順便去空間站待幾個月。”
“如果不順利的話,可能很快就回來了。”
很快?
劉瀟瀟的眼神微微一閃。
“那還是慢點回來吧。”
她輕輕嘆了口氣。
“等你回來的時候,孩子都長大了。”
“我去不去,孩子都要長大的啊。”
他輕輕握了握妻子的手。
“任真,一定要回來。”
劉瀟瀟鄭重其事地囑咐。
“放心。”
名叫任真的男人同樣鄭重回答。
掛在他胸前的吊墜本來還是涼涼的,現在已經沾染了他的體溫。
晃晃蕩蕩地,吊墜跟著他吃完了飯,重新回到了隔離艙。
這是最后的準備工作了。
4小時后,他出現在了電視上。
話說,自己那個三個月大的兒子,能看得懂電視了嗎?
任真有點驚訝,這種時候自己不應該緊張嗎?
但實際上,現在的自己腦子里全是些有點“好笑”的念頭。
比如月涌計劃如果成功了,以后這個世界會不會變得光怪陸離。
比如如果失敗了,時空錯亂了,自己從太空回來的時候,不會要管自己兒子叫爸爸吧?
這個荒誕的念頭讓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聽到不遠處的攝影記者驚喜地大喊道:
“這個笑容!”
“看來我們的航天員對這次任務非常自信啊!”
自信?
也不能說是完全自信吧。
反正要是不行的話,自己也做好了死在那里的準備了。
也不知道出征儀式持續了多久,他好像已經沒有太多感知了。
他只知道,自己最終坐進了這艘龐然大物一般的星艦里。
“這環境,簡直是總統套房。”
一旁已經第三次上天的航天員嘖嘖稱贊。
任真有條不紊地系好了安全帶,完成了冗長、繁瑣但又絕對必要的安全檢查。
“01報告,艙門密封性檢查開始。”
“艙門密封指示綠色,壓力值正常,完畢。”
“02進行航天服氣密性測試。”
“主氧壓25psi,備份氧壓正常,手套關節靈活度測試完成,完畢。”
“導航系統三軸穩定,陀螺儀校準完成。”
“推進劑壓力表全綠,燃料箱加壓正常。”
“環控生保系統氧濃度21,CO2吸收裝置就緒。”
發射前2小時,所有航天員自檢完畢。
發射器30分鐘,主要系統測試完成,關閉艙門,航天員進入靜默,等待最終發射指令。
小小的吊墜被裝在特定的盒子里,固定在他的面前。
任真的心跳緩和下來。
無線電里,指令聲響起。
“星旅一號,我是任務總指揮黃玉平,現正式下達執行飛行任務命令。目標軌道參數已注入,祝你們圓滿完成任務!”
他下意識點頭。
“星旅一號明白!堅決完成任務!乘組狀態良好,請求發射!”
“星旅一號,允許發射。祝你們成功。”
幾分鐘后。
點火倒計時響起。
“點火!”
磅礴的火焰噴涌而出。
任真睜大著眼睛。
他的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句話。
如果星空不向人類走來。
那我們就要.走向星空。
人類對宇宙而言,還只是孩子吧?
但這個孩子.
已經開始走路了。
30分鐘后。
飛船進入太空。
任真看著遠處的月亮,開口報告道:
“星旅一號報告,飛船推進系統完成姿態建立。”
“導航系統完成奔月軌道建立。”
“按照原定計劃,12小時后,開始實施霍曼轉移變軌。”
“我們將飛向月球。”
“各位發射組、測控中心的同志們,你們辛苦了。”
“請休息吧,我們明天見。”
“各位物理實驗組的同志們、朋友們,請各就各位。”
“我們即將進行第一輪系統同步性測試。”
“BJ,蘭州,日內瓦,長島,巴達維亞.”
“如果收到,請立刻答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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