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話被艄工重復了十幾次。
要是讓不明真相的“客人”看到,恐怕還真以為自己掉進了業務能力極為嫻熟的賊窩,一大群人才個個都很有經驗的樣子。
到最后連張武自己都忍不住開始懷疑自己。
不得不說,朝廷歧視居無定所的船戶也不是完全沒有緣由。
單單是遠超農戶的流動性導致犯事之后難以追蹤這一點,就足以讓各級官府如臨大敵。
他們自己怎么想一點也不重要。
一陣雞飛狗跳過后,王澄拿出了早就準備好的鹽漬梅子一人分了一顆,這才解除了他們的鸚鵡學舌。
一群人雖然沒有吃過十萬海珍,但到了這一刻哪里還猜不出這條魚的身份?
等王澄告訴了他們這條魚的名字和功效后,一群人更是不由結結巴巴道:
“這...這...竟然真的是十萬海珍!
秀才公不僅抓住了一條幾乎價比黃金的鸚嘴青衣,還分給咱們這些卑賤之人吃了?”1
“是啊,我們這些疍民朝不保夕,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死在滄溟大洋的風浪里,給我們吃這種好東西太浪費了。”1
“實在太浪費了!”
不少人嘴上說著浪費,眼圈卻悄悄紅了。
對方可是一位地位尊崇的讀書人,他們卻只是一群受盡白眼歧視,上岸都只能光著腳的疍民。1
當初要是沒有王富貴這位秀才公,他們恐怕早就死在了海渚鬼手里。1
現在秀才公又分給他們一條鸚嘴青衣,還不是剔光肉的魚骨湯,而是足足帶了一半鮮肉的魚肉粥。
除了父母誰又對他們這么好過?
從小就苦練破浪八刀的張家兄弟感受最明顯。
一身因為修行資糧不夠,早就停滯不前的外練功夫開始關隘松動,重新進步,讓他們隱隱看到了點亮心燈的希望。
在張家兄弟眼里,此時的秀才公就是黑暗中的一束光,在張家一代又一代重復沉淪的泥淖中用力拉了他們一把。
對他們來說,這一魚之賜簡直恩同再造!
所有人都下意識站了起來,默默看著王澄,胸中某種熾熱的情緒涌動——這份恩情還不完!9
王澄也適時起身抱了抱拳:
“各位兄弟,我這次從州城返鄉本就準備干出一點事業,半路能與諸位相遇即是緣分。
大伙兒一起打退了海渚鬼,也是過命的交情,我就不跟兄弟們客套了。
我這里剛好有一筆好買賣正缺人手,想請各位兄弟出山幫我,不知各位是否愿意屈就?”
船頭兒張武沒有半點遲疑,立刻拍著胸脯道:
“我們爛命一條,什么屈就不屈就的,秀才公能開尊口就是看得起我們。
有事盡管吩咐。”
張文也朝著王澄拱手,滿臉認真:
“國朝上下連乞丐都瞧不起我們疍民船戶,秀才公不僅本事大,待人也和氣。1
能為秀才公效命,我等求之不得。”
其他人大字不識,也不太會說話,只是不約而同一起深深拜下跟著一起喊:
“求之不得!”2
“哈哈,我得各位兄弟相助,如魚得水。”1
王澄連忙上前將他們扶起,分排座次后,自己坐了主位才重新開口:
“給各位兄弟準備的入伙見面禮,可不只是區區一條鸚嘴青衣。
正好這風頭已經避得差不多,我也點亮心燈,正準備尋訪名師,授箓列班。
明天天亮咱們就返回月港,路上就找機會干上一票。
至于分成嘛...”
聽到重頭戲來了,眾人下意識屏住呼吸。
即使一群疍民全都納頭便拜,心悅誠服,但是人就需要吃飯,不管做什么買賣,沒人不關心自己的利益。
大多數人此時的想法是,如果能讓自己一年到頭都吃飽飯,那就已經是做夢都要笑醒的美事了。
卻聽王澄輕描淡寫道:
“當初九天道氣下降與人先后在鶴鳴山、鹿堂山立盟,創立三官盟威,傳下三班職官道統。5
咱們今日也效仿先賢定一個‘青衣之盟’。1
就按照這條鸚嘴青衣的分成比例來,得了大貨,我只要五成,剩下的全都分給各位兄弟,人人有份。”
嘶——!
一群人忍不住倒抽一口涼氣。
“收益我們能占一半?”
心臟忍不住突突直跳,血液流速加快,面紅耳赤,連腹中魚肉的藥效都增強了三分。
“秀才公仁義啊!”
“重義輕利,真乃豪杰!”
眾人在他身上仿佛看到了一絲當年靖海王的影子,不少人心里還有一點得隴望蜀,如果秀才公也是我們疍民就好了。
王澄對他們的反應十分滿意。
“大哥吃肉你們喝湯?
不不不,跟我一起干,大哥吃肉的時候你們也可以跟著我一起吃肉!
不管是榮譽還是利益我絕不獨享!”10
這時,張武湊上來搓了搓手,腆著臉試探道:
“秀才公,到底是什么買賣這么賺錢?不會是真要帶我們去九龍江上賣...板刀面吧?
其實吧,我剛剛想了一下,這無本買賣倒也使得。”
其他人跟著一起用力點頭:
“倒也使得!”1
這次不再是鸚鵡學舌,而是發自肺腑,就算殺頭的買賣他們也要一定要幫王澄辦了。
句句不提“忠誠”,卻句句都是忠誠!1
初始班底青衣漁幫就此成型。3
......
晚上大伙兒都沒睡。
不是因為太過興奮,要效仿古人抵足而談交流感情,而是因為今天是...靖王爺的頭七!
死后三天送王船,又躲了三天,今天子時至亥時就是頭七的“回魂夜”,是亡魂回家探望的時間。
連家船中所有疍民都摸著黑悄無聲息地集中到了船廟和附近的幾艘漁船上,主動為靖王爺戴孝,頭纏白布的也有不少。
每一支疍民族群的連家船中央都必定有一座船廟,供奉的神祇各不相同。
這里就供奉著兩尊木質彩漆的女性神像,前面是天妃娘娘,側面則是這一支疍民信奉的宴夫人。2
傳說多年之前天妃降服了一窩海中蛟龍,收為自己的配祀護法之神。
以晏公為首,所轄皆為晏姓,這位宴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如今廟里又多了一塊神牌,上書靖王爺尊號。
顯然時間太過倉促,神像還沒有來得及做好,只能用神牌代表靖王爺受用香火供奉。
跟著一起來祭拜的王澄本應在今天作為孝子主祭。
但場合不對,現在也不是講排場的時候,只在外面跟著眾多疍民一起陪祭。
最前面負責主持祭祀的采珠女阿綃沒有再穿那身鯊魚皮水靠,而是換了一身素白襦裙,踩著銀色繡鞋。
身量高挑,風姿綽約,比起昨天少了一分野性,多了一分清冷。
“...佑我門庭,福蔭疍民。
靈其有知,伏惟尚饗!”1
等她帶領族人一絲不茍地完成祭拜。
呼——!
裊裊青煙攜帶著這一支數百疍民的愿力升天而去。
如果從高空俯瞰大地,大昭東南沿海、東海群島、瀛洲、部分南洋國家...全都在同一時間籠罩在了香煙里。
每一縷香火都代表著王锃這位靖海王在大海上的深遠影響力。
明明不是一早一晚陰陽交替的時候,山海咒禁中那座五峰廟的虛影也投射出來,在青煙中駐留了很久很久。
這位王爺剛剛死后封神,或許暫時難以顯圣。
但按照目前的香火愿力,就算職官之路中道崩阻,也早晚能以王爺的身份,成長為世間最強大的鬼神之一。4
能像天妃一樣,重新干涉陽世,到時自有父子重逢之日。
前提是他能從山海咒禁中成功脫身。
祭祀完成,王澄也沒有繼續多留,帶領剛剛成立的青衣漁幫,駕著張福順號駛出這片臨時聚居地。
“目標月港!起碇揚帆!”
他沒有看到,身后連家船中央的那座船廟里,祭拜的人群全都散去。
整理好祭祀用品的采珠女阿綃跪坐在神像前的蒲團上,看著靖王爺的神牌深深嘆了一口氣:
“唉,局勢怎么就到了這一步?接下來我們該何去何從啊?”
抬起纖纖素手,在神牌前的香爐里又插上三炷線香。
不一會兒竟燒成了一長二短,三炷香灰全部右彎的離奇模樣。1
赫然便是三千香號中的催命香:
“催命香號聞哭啼,黑白無常來去急。地府閻羅催壽命,夢魂難牽半月里。不見老死傷人口,罹難纏身自凄凄!”
盯著這副不祥之兆,阿綃雙目失神,小口微張:
“事情到靖海王這兒還沒完!
那次三大州治發動的南海大采,除了死傷慘重,采走幾萬斤南珠之外,到底還發生了什么事情?
為什么在那之前風平浪靜,從那以后的六七年間,東海上那些身懷龍氣,有化蛟之相的海盜、海商、大船頭就接連死于非命,全都被送了王船?
雙嶼船王許棟四兄弟、虎蛟金紙老、海夜叉李光頭、天差平海大將軍徐海....如今連最強采水人靖海王都不能幸免。
還是大昭朝廷冒著糜爛東南的巨大風險,先招安后伏殺。2
我在這里天天看著山海咒禁,親眼見證了他們每一個人的結局。
一個人是巧合,一連十幾個人難道還是巧合?
兩支主流海神信俗,王爺一脈已經遭受重創,天妃一脈恐怕也不能獨善其身,有蛟龍氣的早晚都跑不掉。
看看這燒出來的催命香號,下一個死的恐怕就是...我了!”3
裊裊青煙升騰中,阿綃那一只異色藍眸,驀然化作威嚴的鋒利豎瞳。7
作者喜歡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