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澄看到這慘烈的一幕,立刻確定了一點:
“黃遠洲應該不是內鬼!
理論上這位一直鎮守月港的二十四將就算想出賣王家也沒有太多機會,嫌疑本來就不高。
最關鍵的還是他的親軍部曲已經開始出現死傷。
據說許褚一生只哭過兩次,一次是曹老板病逝;另一次就是手下三千兵馬戰死。
那不光是嫡系親軍,更是許氏全族的男丁!
海上的船頭兒們也一樣,嫡系親軍都是從小一起長大的,最忠誠的族親同鄉,幾乎是不可再生資源,死一個少一個。
在不知道我就在現場的情況下,完全沒有必要用自己嫡系親軍部曲的性命演上一場戲。”
扭頭對身邊一群疍民船員吩咐道:
“月港的八大船頭親自出手,沒人壓在上面,場面恐怕會一發不可收拾,被卷進去就麻煩了,我們躲遠一點。”
帶著一群疍民就要離開這片混戰的戰場。
不曾想,一個位置靠后的捉刀人突然掏出一柄裝滿了鐵砂的火銃,對準了他們這一幫膽敢公然對抗官府的疍民。
只要一銃下去,一群人全都得被打成篩子。
王澄背后汗毛炸開。
“不講武德。
他們這是早有預謀,單單惹出老黃還不夠,還要故意擊殺五峰旗的疍民死忠,把事情徹底鬧大。2
那些士紳大族不會是今天就要對月港下手了吧?”
他倒也不是沒有底牌。
只是因為這兩天才剛剛平復了食香的沖動,不免有些猶豫要不要冒著副作用加重的風險,再開一次邪祟陰身代天巡狩王世子,嚇死對方身上附體的背后靈。
鐺——!
就在此時,旁邊寶山烽堠頂端突然響起一聲嘹亮的鐘聲,隨同而來的還有充斥了整個月港的濃濃香火味。
本來撕咬在一起的兩條洪流,像是被一盆涼水兜頭澆下,烈火熊熊的爭斗之心冰消雪融,眨眼之間就消失無蹤。
連手中的刀槍都仿佛重若千鈞,抬起來都艱難無比。
一個有些蒼老的嗓音緊隨其后:
“天妃廟前,不得放肆,咳咳咳...”
捉刀人首領魏鐘瞪大豺狼般泛著油綠色的雙眸看向寶山烽堠塔頂,這種突發狀況顯然不在他的預料范圍之內。
“你是什么人?”
對面的蜃樓將黃遠洲卻果斷太多,聽到這個熟悉的聲音,立刻收攏了自己麾下的親軍部曲,再次跪地朝著海里喊了聲:
“干娘您歇著吧。
祭品供果、香火法錢明天我就給您送過來。”
海中傳來一聲尖銳的鳴叫,滾滾蜃氣飛速退去,那些親軍也恢復原狀,帶著死傷的袍澤聚攏到他的身邊。
黃遠洲這才從地上爬起來,帶著一群人朝寶山烽堠拜了一拜,恭恭敬敬地喊了一聲:
“沈老。”
王澄也松了一口氣,在授箓列班之前這張底牌能不用就不用。
抬起頭這才發現在依山崖而建的烽堠頂端,除了烽火臺和防雨的燈室之外,還有一座小小的廟宇,門口掛著天妃廟的匾額。
廟門前站著一老一少。
年輕人眼神靈動,透著狡黠,一看就不是俗類。
頭發花白的老者雖然形容枯槁,偏偏身材高大挺拔,一雙眼睛也亮得嚇人,仿佛能洞徹一切人心鬼蜮。
那個本來張狂霸道的捉刀人首領魏鐘都下意識低頭,不敢與這雙眼睛對視。
碼頭上的一眾職官、豪商、船頭也紛紛拱手,口呼:
“沈老。”
“堂官!”
顯然老者在月港的威望極高,三教九流沒人不賣他幾分面子。
王澄也跟著低頭拱手,卻不是因為懾于對方凌厲的目光,而是壓下看到他身上信息時的驚訝。
奇貨:沈老(沈雨亭,四十二歲)1
水班職官:朝奉郎/***...
現為山海會駐月港的守廟人兼直歲堂官,掌握全部水班三十六堂傳承法門...
王澄眼睛一亮:
“能讀到的信息比這些天在碼頭上看到的所有職官都少。
只跟當初那位采珠女阿綃差不多,不是實力差距太大,就是對方身上有寶物遮掩。
我以前倒是從老爹嘴里偶然聽到過‘山海會’這個組織的名字。
知道他們中有很多人跟我們采水王家一樣,都是當年寶船艦隊的后人。
據說世代供奉天妃娘娘,在整個海商、海盜群體中都地位超然,就算在大昭水師中都有百年香火情。
但對我來說,這位沈老先生最值錢的地方卻是直歲堂官這個身份,手握全部三十六堂水班傳承啊...”
想到這里的時候,王澄心臟“噗通噗通”跳了起來,緊張地有些口干舌燥。
隱隱有了預感,自己的師承或許就要著落在這位沈老身上了。
雖說這位跟財神沈萬三同姓的直歲堂官,看起來明明是個半截身子都入土的老頭兒,真實年齡卻只有四十二歲。
大概率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背后說不定牽扯著什么不為人知的麻煩。
那都是以后的事情,對現在的王澄來說,還是一個足夠踏實的起點最重要!
關鍵直歲堂官這個名號本身就足以說明他的個人操守絕無問題,不會像之前看到的奇葩職官那樣一言難盡。
“等這邊的事情結束,就去試著接觸一下這位沈老。
只要能窺探到他的執念,做成這筆‘買賣’應該不難。”
隨著沈老這位直歲堂官出面話事,月港中各方勢力的代表也不再藏頭露尾,紛紛涌上了碼頭。
他們的站位卻大大出人意料。
竟然有不少人站到了那群捉刀人身邊,竟能跟理論上鎮守月港的五峰旗分庭抗禮。
還有人直接無視了捉刀人在混戰中傷及無辜的狠辣做派,沖著黃遠洲就是一陣夾槍帶棒的譏諷:
“黃爺,如今已然不是你們那位靖海王統治東海的時候了。
你公然對抗官府捉拿邪祟要犯,就是在打朝廷的臉面。萬一朝廷發兵攻打月港,你擔待的起嗎?1
招惹朝廷的是你們五峰旗,可不是我們,你不會是想把大伙兒都給一起拖下水,跟著你們五峰旗喝西北風,甚至挨鉛子、炮彈吧?
心思可真是惡毒啊!”
嗡——!
一石激起千層浪,低沉的嗡鳴聲在碼頭上飛速擴散開來。
不得不說這句話直戳人心,說出了許多海商心中的顧慮。
人性就是這樣,當初五峰旗頂在前面承受朝廷壓力,他們跟著盟主吃香喝辣的時候,不少人都覺得這是他們自己有本事。
如今五峰旗遭難,同樣是這幫人又立刻跟他們切割,生怕會波及到自己。
自古好人難做,好人也活該被槍指著頭!
黃遠洲冷冷朝著對面掃視過去,看到了帶頭挑事的那個海商:
“哼,忍了這些天,狐貍尾巴終于露出來了。
謝和,謝管柜!
你敢說這些捉刀人,還有前幾天的都水司會出現在月港,跟你們這些東南士紳大族沒有關系?
老船主在的時候,你們就一個個跟官府暗通曲款,恨不得獨占走私巨利,如今又在這裝什么大尾巴狼?”
冷眼旁觀的王澄也通過四海通寶認出了對方的來歷。
這位謝管柜確實大有來頭。
他們謝家的老家主可是紹治皇帝的前任宰輔,四朝元老謝文正!5
在大昭王朝,職官法位本身就代表了力量和巨大的影響力。
謝家毫無疑問是東南士紳大族的代表之一,說一句手眼通天都不為過。
而且跟他們采水王家“淵源”很深。
只因互市派首領靖海王王锃、寇掠派首領天差平海大將軍徐海,曾經分別正是謝家走私買賣的...白手套和黑手套!2
不光是他們,其實大部分海商、海盜一開始發家之前,都必定有士紳大族支持。
普通人根本不配加入海洋貿易這個行當。
船只、人手、貨源、情報、銷贓渠道等等,一般人都遙不可及。
這些全由世家代辦,那些想要逆天改命的普通人、水班職官負責出一條命,合作共贏。
當年,謝家便借王、徐兩家要挾官府,向士紳百姓募集糧餉抵御“海寇”,最后再跟士紳們三七分賬。
同時又借官府水師威懾王、徐兩家壓低貨物價碼,兩頭通吃好不快活。
只不過,后來負責銷貨的謝家賴賬,扣了王、徐兩家走私的貨款不給,還威脅告官抓捕他們岸上的親眷,三方最終決裂分道揚鑣。
想起這段故事,王澄深深看了身上只有白氣,連職官都不是的謝和一眼:
“欠一群亡命之徒的錢顯然不是什么好主意。
謝家差點被之后勢力飛速膨脹的兩家合伙兒殺到滅門,大半家財都被掠走,家業迅速敗落,只剩大貓小貓三兩只。1
早就淪落為了邊緣小角色。
雖然我們王家是互市派,但在這件事情上,我只能說...干得漂亮!
唯一不太漂亮的地方就是最后竟然沒有斬草除根,留下這么個惡心人的東西。
徐海和老爹的這門手藝還差點意思。”2
按族譜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