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本官前來鳳陽不為其它,只為徹底剿滅盤踞皖北多年的鹽匪,還地方太平,掃清白蓮邪教于本省之隱患,不負皇上重托!”
此時已經沒有必要隱瞞,趙安直接道出來意。
安德順聞言一驚,未想藩臺大人并不是來鳳陽視察災后重建,而是為了對付鹽匪,不禁感到棘手。
那幫鹽匪太過悍勇,之前綠營出動數次不僅沒能消滅他們反而折損了不少官兵,以致皖北各地綠營都生出“恐匪病”來,只要鹽匪做的不是太過,各地官府對他們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
沒辦法,實在是難對付,總督衙門重金懸賞謝、楊二賊首級也沒用。
藩臺大人親自前來鳳陽坐鎮指揮剿匪是好事,可萬一還是剿不了呢?
畢竟,那幫鹽匪不僅悍勇,還狡猾刁鉆的很。
地方官府乃至綠營里不知叫他們收買了多少人,埋了多少眼線。
要是再跟前兩次一樣叫人家鹽匪打的大敗,安同知擔心的就不是藩臺大人威名受損,而是鹽匪會不會因此變得膨脹起來,以為自個就是李自成、張獻忠的轉世了。
趙安不理會安德順怎么想,只問其道:“為何區區鹽匪能盤踞皖北二十余年,歷經數任巡撫而不能除?”
“這”
安德順無法作答,皖北私鹽猖獗的問題國初便有,甚至說是全國普遍存在的問題。
當年李衛在兩江最大的政績就是利用漕幫打擊鹽幫,從而替雍正爺穩定了錢袋子。
而謝、楊二匪壯大到今天這個地步也是有“歷史原因”的,要說背后沒有官匪勾結根本不可能,但一時半會又難以說清。
坐下來談,起碼能扯一天。
見狀,趙安擺了擺手:“以前的事本官不管,也不想知道,只這一次務要掃清該股匪患,且問你安同知,有沒有信心?”
前世習慣太過強大,以致下意識就問人家有沒有信心。
“有,有!”
安德順連忙點頭,不敢表現出半點畏難之色。
鹽匪好不好剿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在藩臺大人面前“失分”。
哪怕藩臺大人要他現在下油鍋,嘴里也得先說好,油鍋真架了再跑也不遲。
忠誠不絕對,就是絕對不忠誠。
一心指著能上位知府大位的安德順比誰都明白這個道理。
他今年都四十大幾的人了,要是還不能升上四品,這輩子也就看到頭了。
誰甘心?
五品升四品,看著輕松簡單,可在大清官場四品就是個門檻,九成官員至死都邁不過這個門檻。
一旦邁過,那就算一方實權人物了。
除極少數幸運兒,官員們想要過這門檻,只能寄希望于貴人提攜。
誰是貴人?
眼前這位不就是!
安德順在地方干的成績再多,也頂不過手握全省官員考核大權的藩臺大人一封“推薦信”!
而趙安的確是要以安德順接任鳳陽知府的。
朝中有人好做官這話說的可一點不假,現任吏部滿尚書蘇凌阿是和珅、和琳兄弟的姻親,也是歷史上和黨骨干成員。
眾所周知趙安是和中堂一手提拔樹立的全國官員典型,不管他愿不愿意,打他主動繳納一千兩議罪銀起,他身上就被天然打上了和黨標簽,甚至被福州將軍當眾罵成和珅的一條狗。
要不然,人嘉慶能讓班主任和語文老師對付他么。
有這層關系在,趙安就是百分百的和黨成員,那他提拔的人自然也是和黨的人。
如此一來,“推薦信”到了負責吏部的和黨大佬蘇凌阿案頭,再有之前宿州大捷以轉運糧草有功給安德順請的二等功,本身又是正五品同知,對地方事務非常熟悉,接任鳳陽知府就是順理成章的事。
誰讓在大清朝做官,唯對上負責耳!
安德順對趙安負責,趙安給他前程;趙安對和珅負責,和珅也得努力提攜他。
這次趙安為何大動干戈要把謝、楊二匪搞成白蓮造反的大頭目,除了要肅清皖北白蓮教影響,將鹽利握在手中外,也是對和珅負責。
和珅之前讓侍衛帶話說,只要趙安能把安徽的事徹底辦好就讓其進京覲見老太爺。
直接和董事長對話,別說布政使了,就是安徽巡撫都沒這個福份。
趙安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怎么才能進京呢,當然是再立一場大功,名正言順提兩袋土特產到宮里探望一下老太爺。
吃著碗里看著鍋里,趙安也惦記再往上挪一挪把安徽巡撫給實任了。
清朝,總督兼巡撫的有,巡撫兼布政的也有,除了看個人能力,最主要的就是看朝中有沒有人。
有和珅在,再有福家那四傻子幫襯,又憑功勞實打實進的京,老太爺又糊涂的可怕,安徽巡撫的位子誰敢跟趙安爭?
所以,這仗要么不打,要打就必須打贏!
“.以往剿匪都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治標不治本。故本官來時路上便仔細琢磨,此次剿匪須得軍事、政略、民務三管齊下方可,缺一不可啊。”
見安德順面露困惑,趙安進一步解釋,“軍事即以優勢兵力進行堅決清剿,沒有軍威震懾,一切政略皆無從談起。此前各地剿匪都由當地綠營主導,兵力既單薄,又難成合圍之勢。故本官已請兩江總督協調,不僅本省綠營精銳盡出,蘇北三府亦會派兵助剿。”
安德順恍然大悟:“大人的意思是要以泰山壓頂之勢使鹽匪無處遁形?”
“不錯。”
趙安點頭,一臉老謀深算的樣子,“調兵進剿雖是要務,政略爭取亦不可輕視。分化瓦解、攻心為上的道理,你想必明白?”
安德順忙謙虛道:“下官愚鈍,還請大人明示!”
趙安不是太喜歡這種明明知道卻裝不知道的謙虛,但想想自己過去也是這般謙遜,便淡淡道:“此番剿匪之原則乃首惡必辦,脅從不問,尋常鹽匪若肯棄暗投明回鄉安分守己的,官府概往不究還可酌情發給盤纏。
此外,當遣人曉諭鹽匪親族,以親情牽絆勸其迷途知返,莫要追隨匪首負隅頑抗。若有投誠效力者可令其提供情報、引路,乃至勸降,此較之盲目進剿要事半功倍。”
“大人英明!”
順口恭維一句后,安德順又有些遲疑,“大人仁德是好,但是否對鹽匪太過寬縱?”
“寬縱?”
趙安輕笑一聲,“不寬縱如何能令匪眾離心離德?不寬縱如何能令群匪彼此猜忌?彼此內訌、互不信任,官兵進剿方能大獲全功。”
稍頓片刻,又指示軍事打擊、政略爭取之外,民務更要緊。
“民務,乃剿匪之根本,更是杜絕匪患死灰復燃的關鍵本官問你,謝、楊二匪于百姓當中是否極有威望?”
“這”
安德順猶豫了下不敢隱瞞,坦言謝、楊二賊只販私鹽不事搶掠,加之賣的是低價鹽,因而的確在無知小民中頗得人心,甚至一些讀書人提到二賊也頗是敬佩。
“頗得人心?”
趙安搖了搖頭,面色有些凝重,“何止是頗得人心?我看是人心向背吧,否則何以官兵每每進剿都有人給他們通風報信,那給官兵帶路的百姓都要花樣百出坑害官軍?”
這問題問的就有些尷尬了。
好在趙安也不是真要安德順給出答案,只見他緩緩起身踱步至廳口,指著前方院中花池有感而發:“若說鹽匪是這池中魚,那百姓便是這池中水以往官府只顧急切捕魚,卻不曾想將水抽干,以致那魚兒在水中竄來竄去難以捕獲。如今嘛,這魚本官不急著捕,但這水卻是無論如何也要先抽干的!”
話音很重,態度也很堅決。
只有切斷鹽匪與百姓之間的紐帶,才能讓魚兒躺在干涸池塘等死。
趙安可不想指揮清軍打一場“人民戰爭”,謝、楊部下只有三千多人,任他們怎么悍勇,但只要趙安不斷抽調兵馬前來圍剿,謝楊最終必定是落個身首異處下場。
然而這也意味“戰區”內的百姓會被波及的很慘,哪怕趙安再三勒令綠營注重軍紀,不準濫殺無辜也沒用。
只要參與,哪怕只是給鹽匪通風報信、賣些糧食,本質上也是通賊。
鹽匪為了支撐下去,肯定也會使出裹挾、蠱惑手段,屆時,也由不得趙安心軟。
所以,只有將鹽匪這條大魚和百姓這塘水切割,才能將損失降到最小。
道理,身為五品同知的安德順肯定明白,但怎么才能做到魚水分離呢?
“大人此策甚妙,然百姓多年來受鹽匪小恩小惠,又懼怕其報復,怎肯相助官兵?”
趙安側臉看向安德順,唇角微揚道:“不需百姓相助,只需其中立便可。”
“中立?”
安德順不知其意。
“所謂中立,就是兩不相幫。”
趙安目中閃過狡黠之色,“若想百姓兩不相幫,便需敗壞鹽匪在百姓心中名聲,這也是我先前讓你做的第三件事。”
“原來如此!”
安德順恍然大悟:“妙啊,大人讓下官找人假扮鹽匪去做些欺壓百姓的勾當,百姓不知真假,但見鹽匪如此做法,哪還會再支持他們!”
“你明白就好。”
趙安承認這么做有點陰損,對百姓也會有一些“負作用”,但非常時候動用非常手段,只要能把謝鴻儀、楊彪連根拔起,“混水摸魚”對百姓的傷害其實是可以忽略的。
即便有些傷害,只要沒出人命,事后都可以由官府做出補償。
正所謂成事不足,敗事有余。
我沒法讓清軍搖身一變成為好人獲得百姓支持,但我可以讓好人變成壞人失去百姓支持。
鹽匪到處欺壓百姓的事只要層出不窮,哪怕有百姓不信卻也架不住眾口爍金,宣傳上再刻意加以引導,謝、楊二人二十幾年攢下的好名聲瞬間就會被敗個光光。
好比張三李四同時選議員,張三給村民一家發一袋大米,一壺色拉油,贏得村民好感,都說把豆子投張三。
李四因為窮拿不出討好村民的東西,那就兵行險招,晚上找人冒充張三的人再跟村民把東西強行要回就是。
事后張三再怎么解釋也沒用。
沒了老百姓的支持,鹽匪再能打,也不過是趙安練兵的工具人。
雙方死傷的再多,趙安也無所謂。
本質上,趙安就是養蠱。
想要實現軍事、政略、民務三結合的剿匪手段,地方官以及地方官府機構必須發揮足夠的作用。
趙安給安德順最后一個指示就是衙門內查,即從與鹽沒有交道的機構中調人出來“入駐”與鹽有交道的機構,暗中監視這些機構中的官吏,確保沒人給鹽匪通風報信。
下一步則是異地用人,即將甲縣的人手調到乙縣,乙縣的人手調到丙縣,從而限制與鹽匪有勾結的地方人員。
各項事情一一部署后,趙安讓人將藏在鳳陽城中某家客棧的楊小栓找了過來。
小栓是打鹽匪那撿回的一條命,逃出來因不知鳳陽城中有沒有鹽匪的人,所以在給趙安寫了信后就一直躲著。
昔日小伙伴顯然被嚇的不輕,見到趙安時就跟見到親人似的一下撲了上來“嗚嗚”哭了起來。
弄的趙安真是心疼,也不怪小栓膽子小,因為人家以前最多跟他跟小混混打架,哪跟土匪打過交道,更何況險些把命給丟了。
“莫哭鼻子了,人沒事就好,要怪也怪我,不該讓你犯險的。”
趙安一邊將楊小栓拉著坐下,一邊從袖中取出自己的白帕為其拭去眼角淚水。
楊小栓可能是被擦的有些不好意思,止住抽噎:“安哥,我是不是給你丟人了?唉,我也知安哥是想叫我做大事,可,可我真的膽小,當時真是嚇的快尿了.”
“丟人?丟什么人?”
趙安呵呵一笑拍了拍楊小栓的肩膀,“誰都不是天生做大事的,我一年多前不也和你們一起在鄉下廝混么,那時敢想今天?”
“嗯。”
楊小栓拿袖子把臉上的淚水擦去,看著頭戴雙眼花翎、身穿二品大員官服的趙安,忍不住一陣羨慕:“安哥,你真有本事,竟然把官做的這么大,要是老家人知道安哥這么厲害,肯定都來投靠你了對了,安哥,你以前在老家時不老說要是在外面混好了就要衣錦還鄉么,啥時候回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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