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大勇這一聲喊就跟在屏幕上按下暫停鍵似的,于趙安耳中更是不亞于“老祖救我”的疾呼聲。
麻煩了。
以延誤軍機為由殺一個五品守備和幾個六七品的低級軍官,跟碾死幾只螞蟻沒多大區別,殺了也就殺了。
誰讓趙安手握神器殺過二品總兵和四品知府,事后朝廷也全盤予以“追認”,圣眷紅的不能再紅。
但人家現在有議罪銀護身,這事就棘手了。
議罪銀是什么?
議罪銀是老太爺默許、和珅推動于去年以“紅文”形式頒行全國的重大國策,權威性跟后世的《民法典》差不多!
雖然這玩意老太爺一死就被廢除,但現在否認議罪銀同直接否認老太爺的領導,否認大清統治合法性沒有任何區別。
更何況趙安自個就是議罪銀的品牌代言人。
或者說,議罪銀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他!
其他官員是通過議罪銀減少罪責,而他是靠議罪銀飛黃騰達。
當初如果沒有主動繳納一千兩議罪銀成功進入和珅視野,繼而被樹立為全國學習的模范典型,趙安在基層或許還能往上爬,但絕計爬不到如今這高位,這會估摸不是在揚州府學當副校長,就是當教導主任。
說不定又借調到哪個單位混水摸魚,挖空心思想從哪鍍個金,實現科級到處的跨越。
不過了不起九品升八品。
八品官能跟從二品的布政使比?
所以,作為議罪銀的既得最大利益者,趙安無論如何也不能否定議罪銀的“藥效”,更別說議罪銀是和珅親自操盤的項目。
真否定,無疑自毀長城,得罪和珅也把幕后的老太爺給得罪了。
好不容易上了和珅這條友誼小船,能說翻就翻么。
真翻了,不用和珅出手,嘉慶那小子就能讓他失足落水三次。
但耿大勇逾期不至延誤軍機也是事實,自個調兵檄文中說的明白,誤期者不管參、游、都、守,皆以軍法從事,決不姑息!
這會若因議罪銀便饒過這姓耿的,趙安這署理巡撫的臉面何存?
權威又何在!
沒有絕對的權威,如何全盤指揮針對鹽匪的大圍剿,又如何能確保勝利果實的大頭落入自家手中。
剿匪不是目的,目的是奪權。
因而,現在的感覺就跟耿大勇卡了個BUG似的,生生給趙安喂了只蒼蠅,吃也不是,不吃也不是。
看來只能同樣尋找對方的BUG了。
大腦飛速運轉的趙安仔細分析議罪銀的機制,得出兩點結論,即議罪銀針對的是官員公務過失與失察之罪,以及經濟犯罪。
比如,管的倉庫不小心被老鼠啃了糧冊導致對不上數,或手下師爺背著你收了點小錢把你坑了,再或者你八竿子打不著的遠房表舅的鄰居打著你的旗號在鄉下多占了兩畝水田,又或者收了人家賄銀幫忙解決某事.
這種事,議罪銀就好使,因為在老太爺眼里這些都屬于輕微刑事犯罪,可以拿錢贖罪。
但想用議罪銀來抵謀反、叛國、結黨營私這種“十惡不赦”的大罪,那純屬是想屁吃。
影響太大的也不好使。
如甘肅冒賑案貪得驚天動地,惹得民怨沸騰、朝野震驚,盡管當事官員都交過議罪銀,結果還是被砍了幾十個。
沒辦法,影響太大,大到老太爺都不好意思給這幫家伙戴罪立功的機會。
議罪銀推出遇到的阻力很大,非議也很大,但為何最終能成為國策呢,除了老太爺同和珅竭力推動外,還不是因為所有人都知道議罪銀所議的罪是有限的、小范圍的,最多就是進一步敗壞吏治,對大清統治根基并不產生直接影響。
軍隊這一塊,議罪銀議的其實也是小過,淮南營延誤一日抵達集結地適用軍法,但實際并未造成太過惡劣后果,畢竟現在屬于開戰前的準備階段,并非已經開戰。
是否頂格處罰,是有待商榷的。
可殺,可不殺。
原則上,耿大勇誤期可以適用議罪銀制。
按實際失誤以及造成的影響來計,最多罰半年工資,或是降個一兩級留用。
直接把人殺了,是有些過份。
此時,大帳內落針可聞,除了耿大勇等人驚慌、期待的眼神和彼此急促呼吸聲外,就是一眾看戲的綠營將領不斷閃爍的古怪眼神。
到這會,誰不知道年輕的藩臺大人就是靠議罪銀上來的?
那人耿守備拿議罪銀說事,你趙大人是理還是不理呢?
理,無疑自個打自個臉,唾面自干。
不理,壞的可是朝廷的國策,打的是皇上同和中堂的臉,你趙大人有多大的能耐能同皇上與和中堂唱對臺戲?
已經熬成“老油條”的壽春鎮總兵秦國棟這會也是打起精神看戲,還覺得挺有趣,其如何不知趙安是拿耿大勇等人立威,以確立其在安徽綠營的權威。
但手法太過老套,動不動就殺人能利于綠營內部的“團結”么,說到底,還是太年輕,驟登高位缺了股經年沉淀味,也少了股變通勁,以為“王霸”狠辣手段就能解決一切。
年輕人的通病,這會騎驢難下了吧?
暫時不動聲色,打算等會這位年輕的趙大人實在下不來臺再出面打個圓場,如此,既保住故人之子,又能顯出他這總兵的能耐,以及人情世故。
趙安臉上肯定看不出絲毫波瀾,權衡利弊之后,視線掃過一眾心思各異的綠營軍官,毫不猶豫便朗聲道:“皇上仁德、體恤臣工,特命和中堂設立議罪銀制度,乃是給一時糊涂偶有小過的官員一個改過自新、戴罪立功的機會,此煌煌國策,本官不敢不認!”
此言一出,不少綠營軍官眼神中立時多出一絲譏諷:趙大人這舵轉的蠻快嘛。
趙安視線則落向被按在大帳門口的耿大勇,沉聲問其道:“你繳了多少議罪銀?”
聞言,耿大勇煞白臉上瞬間涌起一股死里逃生的潮紅,趕緊道:“回大人話,末將繳了八百兩!”
“大人,我們也繳了!”
被綁的幾位淮南營軍官也跟看到救命稻草似的在那報數,有繳三百兩的,有繳五百兩的,最少的一個繳了一百四十兩。
比起同品級的文官繳的肯定少得多,原因是武官工資低,能撈的油水遠不及文官。
但這繳的議罪銀相比這些軍官合法收入,顯然也是遠遠超出了。
估計多多少少受到趙安“哄抬”物價影響,當然不排除有人覺得既然是花錢買保險,那就多買一點。
反正,羊毛出在兵身上。
趙安點了點頭:“爾等既繳了議罪銀,本官自當準爾等議罪,給爾等一個贖罪機會。”
話音剛落,耿大勇膝蓋一軟,差點當場磕頭謝恩。
未想耳畔傳來的轉折聲讓他的膝蓋沒軟得下去。
“但是,”
趙安這兩個字咬得極重,一下把剛燃起希望的耿大勇等人的心給拽到冰窖。
“逾期未至,貽誤軍機,此等大罪豈能輕易議罪!”
踱步來到帳中的趙安已是一臉寒霜,如看死人般盯著那守備耿大勇,厲聲道:“交了議罪銀便可不遵軍令逾期不至,那以后你們是不是可以陣前脫逃?甚至于擁兵自重造朝廷反!”
“不敢,不敢,大人,末將絕無此意啊!”
耿大勇急著就要辯解,趙安卻抬斷,沉聲道:“皇上與和中堂設立議罪銀制,是給知錯能改者一條生路,未想爾等竟挾議罪銀之名挑釁軍法,此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日不斬爾等,朝廷規制何在!”
這番說辭瞬間就讓大帳炸開了鍋,因為明顯趙安是在耍賴。
“這是什么道理!”
“耿守備既已認了議罪銀,按制便當減罪免罪,大人此舉與制不合!”
“耿大勇已經知錯,大人何必咄咄逼人,不準議罪非要置人死地!”
不少綠營軍官都被趙安的“無賴”氣到,秦國棟也忍不住上前一步,拱手道:“趙大人,軍法如山自是不錯,然朝廷規制亦不可廢。耿守備等人延誤軍機其罪當罰,但既然他們已依制繳納議罪銀,大人當依制予以減罪,若仍堅持處斬,恐恐難以服眾,亦與朝廷寬宥之意相悖,還請趙大人三思!”
“秦總兵說的對,趙大人你這么做沒有道理!”
說這話的是徽州協的宋游擊,除覺趙安無賴外,也覺他太過霸道,繳納議罪銀可贖罪、減罪、免罪是朝廷明發的制度,怎么到了你這反成了知法犯法呢?
今日你姓趙的能殺交了議罪銀的耿大勇,明日是不是就能用其他理由把在場任何一個人也給殺了!
既然如此,這議罪銀交了有何用!
帳中眾綠營軍官兔死狐悲之感油然而生,議論聲漸漸大了起來,甚至有人憤憤不平道:“若議罪銀不能議罪,那朝廷就應該把錢退給我們!”
“對,退錢!”
蕪湖協的一個千總氣的口不擇言,“我那議罪銀就是交到藩庫的,還請趙大人現在就把銀子退給我!”
見帳中同僚紛紛開口“聲援”自己,耿大勇也激動的大喊大叫:“趙大人,你不按朝廷規制辦事,與知法犯法有何不同!末將不服,不服!”
“放肆!”
撫標眾軍官見狀,自是要站出來支持趙安。
徐霖和葉志貴剛要張嘴卻被趙安一個眼神給“彈”了回去,面對眾人的質疑和反對,趙安非但沒有動怒,反而以一種極為平靜的語氣道:“你們說本官知法犯法,本官承認,不過諸位想必知道本官也繳過議罪銀,以朝廷規制此小過,足以免罪。”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什么玩意?
你議罪我也議罪,那就不議罪了?
趙安不理會發愣的眾人,直接吩咐隨行的秘書劉鵬高道:“從本官養廉銀中取五千兩送交內務府,注明此乃本官預繳議罪銀。”
言罷,側臉看向一臉不解的眾人,“按朝廷規制,哪怕是督撫大員尋常過失數千兩也足以抵罪,本官今日預繳五千兩,若事后朝廷、和中堂認為本官殺錯了,這五千兩便是我趙有祿的議罪銀!”
目光如電掃過一張張震驚到無以復加的臉龐,微哼一聲:“現在,你們告訴本官依著我大清的規矩,本官能不能殺他延誤軍機的耿大勇!還是說,本官這五千兩議罪銀砍不了他耿大勇!不管這件事朝廷覺得本官是對是錯,今日,本官這軍法便是無情!”
寂靜。
死一般的寂靜。
趙安這番操作 秦國棟張了張嘴,喉嚨干澀,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能說什么?
指責趙安不守規矩?
人家守了,而且守得比誰都到位。
指責他濫權?
人家愿意為自己的濫權支付巨額代價!
看這架勢是一定要把耿大勇等人給砍了,如此,他要再出面說情難免就叫年輕人觀感不好了。
想到自己馬上就要退休,無奈之下總兵大人也只能輕嘆一聲,不再發表任何意見。
“拖出去,斬!”
揮手之后,趙安不再看癱軟如泥的耿大勇等人,轉身大步回到帥案之后。
這一次,再無人敢出聲阻攔。
準確說,都被趙安的操作弄懵了。
帳外,刀光閃過,幾聲短促的慘叫后,世界清靜了。
幾顆人頭被呈在案板上端了進來,血腥味立時彌漫整座大帳。
那幾顆都不肯閉目的人頭,駭得帳中靜如深夜。
“拿下去。”
趙安只看了一眼便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公文紙上飛快寫下幾行字,然后吩咐身旁的劉“秘書”道:“即刻,以六百里加急將本官預繳五千兩議罪銀的呈文,連同今日之事詳細經過一并呈送京師.先報兵部福中堂、軍機處和中堂知。”
爾后,放下筆方才抬頭看向帳內一眾臉色發白的綠營軍官,微哼一聲,一臉不容質疑道:“諸位今后當知軍法如山,望諸位好自為之!若諸位當中還有違令不從者,好叫諸位知道,本官那養廉銀還有五千兩不曾支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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