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景應天三十二年,晚秋。
晉州太原府。
天色未明,內城已隱隱有了動靜。
炊煙裊裊,飯香與將明的夜空交織在一起。
呂不禪已起了床,端坐在堂下,看著面前滿滿的一鍋牛肉,眉頭緊鎖:“鳳英。”
“在!”
劍眉星目的少年推開房門,魚鱗甲發出陣陣婆娑,他拜首作禮:“父親。”
“晉州淪陷至今,幾萬百姓餓死街頭,這牛肉是哪里來的?”
呂不禪不怒自威,沉重的聲音回蕩在房間之中。
“牛在晉州淪陷之前就死了,我和牛都沒有想到晉州會淪陷。”1
說話的聲音從少年身后傳來,是一個帶著幾分怨氣的女人:“這是從賀蘭山帶來的牛羊肉,干晉州的百姓什么事?你要吃就吃,不吃就不吃,死之前讓你吃頓飽飯還這么多話!”
話音落下,一襲長裙借著月色落入房間。
“夫人……”
呂不禪站起身,牽著夫人遞過來布滿傷痕的手,一同坐下:“你怎不多休息一會兒?”
“休息?”
呂夫人冷笑,抓起牛肉旁的剔刀,為自己的夫君剔肉吃:“老皇帝的圣旨就在外面,第八道了,讓你回京,等回了京,腦袋掉在水溝里,休息個夠。”
呂不禪低頭不語,長長的嘆了口氣,可氣還沒嘆完,嘴里已被塞進了一塊牛肉。
“外面的將士可憐,流亡的百姓苦重,可他們經歷的,咱一家人哪個沒經歷過?當年我身懷六甲,陪著你征戰突厥,鳳英就是生在流亡途中的!”
呂夫人招呼呂鳳英過來,也給他塞了一塊牛肉:“現在功高蓋主,要卸磨殺驢,殺的是你呂不禪這頭蠢驢,你得站著死,我們一家都得站著死,那狗皇帝還不讓吃飽不成?”1
她喋喋不休,說得父子二人一言不發。
倒也不是不發,只是剛想說話時,就會被塞一嘴牛肉。
呂夫人切牛肉的手法非常嫻熟,切下來的一整塊牛肉,不大不小,剛好堵住他們的嘴。
“你心疼外面的將士吃不飽,可誰心疼我丈夫吃不吃得飽?”
呂夫人又給呂不禪喂了一塊牛肉,眼里已有了淚花,她忍住心酸,塞給呂鳳英一塊,訓誡兒子:“等咱回了長安,你就指著那狗皇帝的鼻子罵他,罵他蠢,罵他禍國殃民,罵他……”
她已說不下去。
滿滿的一盆牛肉已經見底,呂夫人一口沒吃,卻氣得管飽。
父子二人看著她,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些什么。
一切似乎都已注定了。
門外就是傳令太監,手里抓著的就是第八道圣旨。
呂不禪已沒有推脫的借口,跟著第八道圣旨來的,還有新任晉州太原府通判使,來接管一切事宜。
南景在逼著他反。
但呂不禪不能反。
他若反,虎視眈眈的三個流寇國家,就會長驅直入長安上京。1
整個南景就完了。
呂不禪到現在都牢記父親臨終時的叮囑。
呂家世代忠良,絕不能出一個亂臣賊子。
或許一切早在冥冥之中有了定論,一切都是掙扎。
“鳳英。”
呂不禪無需再說,酒足飯飽,該上路了:“去請傳令監吧。”
呂鳳英神色凝重,頭瞄了一眼母親,只得應聲,走出房間,腿上像是系了千斤重擔。
呂不禪撫摸著呂夫人披肩的青絲,看到了那支曾經還是副將時自己送給她的定情銀釵,心中已慰藉:“你怕么?”
呂夫人靠在了呂不禪的懷中,閉上了眼睛。
“爹!出事了!”
外面傳來了一聲嘶吼。
拔刀聲,腳步聲,搭箭聲,起弩聲。
無數的聲響在同一時間迸發。
呂不禪大步一展,躍出房間,落足庭院時,面色一沉。
整個院落已被幾百玄策軍牢牢圍住,無數的弓弩對準了庭院正中。
地上有兩具尸體,分明就是傳令監和新到任的通判使。
唯一站著的,是一個苗條的身影。
她全身被粗布麻衣遮蓋,厚重的兜帽下,那張臉緩緩抬起。
原本要下令射殺的呂風英立刻揚手。
他看到了一張傾國的容顏,一雙凌冽的鳳眸。
正是龍曦。
“你是何人!膽敢誅殺朝廷命官!”
呂鳳英驚駭,卻還是不住地向前走。
龍曦一動不動,目光不偏不倚地看著呂不禪,手中劍上鮮血滑落,映著明月。
她嘴角輕輕揚起,一字一句的說:“南景戰神,玄策上將,賀蘭山的王,被一個太監堵在門口,全家人抱頭痛哭等死?”
“混賬!”
呂鳳英大步一跨,直砍而去。
他憤怒以上,導致周遭所有的將士無法射殺,只能干瞪眼看著。
誰料龍曦就站在那里,不閃不避。
刀停在了她的面前,呂鳳英沒有砍下去:“你到底是誰?”
龍曦手入懷中,拿出了一塊玉符,鳳眸不動:“紫云山道祖關門弟子,龍曦。”
呂不禪眉心一皺:“紫云山的人,來這里做什么?”
“請呂將軍出兵救人。”
龍曦拱手,做了一個官禮。
“姑娘要救誰?”呂不禪問道。
“皇城司密文使,陳靖川。”
龍曦收下玉牌,劍鋒指著地上的傳令監:“如今傳令監已死,正五品通判遇害,現在你玄策幾萬張嘴,能在皇帝面前說得清?”
呂不禪橫豎都是死,這樣的威脅,根本不起效。
唯一的辦法,就是保住呂不禪的命。
龍曦在來的路上,就已想好了所有的應對之策:“南景朝堂外戚當道,世家執掌朝政,劃分權力,皇帝有手難伸,如今權勢最盛的便是當今左丞蔡謹。”
她深吸了一口氣,將秘密和盤托出:“呂將軍,你可還記得七日之前晉州城代縣被屠殺,幾萬人命喪縣中?”
呂不禪沉重地點了點頭:“記得。”
“你可知為了什么?”
龍曦冷笑了一聲:“貴國左丞相蔡謹和大周暗通,賣了晉州布防圖,這才有了如今這人間煉獄,呂將軍,那些信件現在就在那位密文使的手中。”
呂不禪冷著臉,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退出庭院。
呂夫人緩緩走了出來,輕輕地挽起夫君結實的臂膀:“與其坐著等死,不如聽她一言,紫云山丟了山門,也想找回來。”
呂不禪凝視著龍曦良久,才緩緩開了口:“姑娘,這位密文使,現在何處?”3
不知道 龍曦露出了舒緩的笑意:“紫云山前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