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礦山時,那里已經沒了百姓。1
光禿禿的山脈綿延幾十里,不見首尾。
登上食道,二人一前一后走進了院落。
思緒仿佛回到了許久之前的那個雨夜。
現在想起來,還真是回味無窮。
無數的開始,就是那場雨夜的相遇。
平靜的院落里,杵著兩株掉完了枝葉的樹,暗紅色的血揉在土壤里,毫不起眼。
大雨洗刷過無數人活著的證據,尸體已不在了。
“金陵衛可不會做收尸的營生,這里沒被破壞過。”
龍曦推開房門,一股酸腐的惡臭傳來,捂住口鼻:“我傳信交代了,沒人進過這間房子。”
尸體腐爛的味道不是一般人能扛住的,還沒找到尸體在哪兒,陳靖川就把龍曦為他泡的三杯茶吐了個干凈。
龍曦心里一陣惋惜,那可是上品的好茶葉……
但她嘴上還是客客氣氣:“給你真是浪費好東西。”
陳靖川沒理她,胃里翻涌不已,只得自己頂住鼻子,用嘴呼吸。2
房間里的血已凝固,方越的尸體倒在地上,腦袋側面有一道漆黑的洞,這是他的杰作。
陳靖川摸索著方越的衣服,想要查一查,會不會還有東周金陵衛遺漏下來沒帶走的線索。
可即便他將這具尸體扒得精光,仍然查無所獲。
甚至連個紋身、刺青都沒有。
“白忙活。”
陳靖川向后一躺,最后牽著的一條線索也隨之斷了:“只剩最后一條路了,回到皇城司,找到主辦。”
龍曦不太了解皇城司里的監制:“你這么一頭扎進去,很可能找不到你想要找的人,他們能殺你第一次,就還會殺你第二次,八品的殺不掉,就來七品的。”
陳靖川當然明白她話里的意思,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
這紫云山保他一個月無事,難道他一個就能練成個天下無敵出來?
他怕不怕死不重要,現在龍曦怕他死。
暗搓搓的躺在紫云山里,不用活得提心吊膽,也不用奔波勞累,起碼命是保下了。
但這一次,陳靖川沒有說話。
掃正天大殿不是個正經差事,陳靖川倒也樂得清閑。
從偷密信到殺方越,從金陵衛虎口脫險到蔡家大旗倒戈,他面前堆積了一大攤子破事,要一件件碼放歸置,需要時間。
他是個拖延的人,事情不到必須解決的檔口,想一下都覺得是焦慮,為了從不內耗,陳靖川盡可能不想。
船到橋頭自然直這句話,無數次救了他的愧疚。
陳靖川目前只想把自己送入七品大關。
修道修武有三個大關,第一個便是七品。
七品象征著登堂入室,正式邁入了江湖廟堂,和過了鄉試的舉人一般,算是有了在這個世間行走的身份和底蘊。
可惜,這個七品遙遙無期。
炁海就像是一波汪洋,漲得最高的一次潮,便是雨夜里和龍曦溝通炁海的模樣,自那以后,陳靖川再也沒有察覺到即將突破的契機。
他每天的事情就是拿著塊麻布,繞著祖師像來回轉圈兒,只要沒有灰塵就算交差,這也使得他成為了紫云山正天大殿里唯一一個駐場。
紫云山弟子繁多,設施龐雜,除了主峰紫云山之外,后山設有四院,棲良院,天霞院,九華院,東盛院,以仙道六品院座為主,招收內門弟子。
后山多為內門弟子,前山便多為外門弟子,中間正天大殿殿外那道貫通前后山的正天華光眾妙之門,便是身份的象征。
入后山,必經此門,過了此門,便是內門弟子。
紫云山是四座國教之中內門弟子人數最多的國教,足足有二十七人,其中已有九人過了七品仙道。
人數最多的便是服務各院的雜院弟子,他們還未入門,走不得正天華光眾妙之門,只能走偏道入山,四條偏道連接四個山頭,沒有弟子令牌,去不得旁的地方。
無論是內外院弟子還是雜院弟子,他們唯一不得私自進入的地方,只有正天大殿。
這里是紫云山的象征,是輝煌了百年屹立不倒的大景國教至高無上的象征,是整個大景權力和實力巔峰所在。
而現在,這個象征的具象化,實力的巔峰,就是紫云山第九代師祖,國師龐瑩。
兩把黃花梨木的靈芝紋鳳雕椅,頭對頭擺在祖師像后方,龐瑩四仰八叉躺在中間,吃著手里的冰糖葫蘆,將籽吐在地上。
她吐一口,陳靖川掃一口。
她又吐一口,陳靖川又掃一口。
她吐第三口的時候,陳靖川把掃帚扔了過去。
無辜的掃帚被她周身的靈氣化成了碎末。
龐瑩直起腰,想直接一拳頭打過去,可凝視了陳靖川半晌,臉上又重新浮現起了笑意:“小子,你知不知道為何本座要將你留在這里?”
陳靖川對于這位祖師爺是很尊重的,可是看她朝天晃動的兩條小粗腿,心里無論如何都和尊重掛不上鉤。
他勉強咳嗽了一聲:“師祖,你想說什么就說唄。”
小丫頭打啞謎的樣子,像是在極力把愚蠢和呆萌隱藏在單薄的智慧里。
她晃著稚嫩的腦袋,笑吟吟道:“你想不想拜入紫云山?”
“不想。”
陳靖川搖了搖頭,心下也明白,龍曦見自己勸說無用,這又找來了新的說客。
“既然你想,那……”
龐瑩突然坐起來,閃爍的大眼睛瞪得溜圓:“你說什么?你腦子有病啊?”
陳靖川席地而坐,雙臂搭在膝蓋上,十分松弛地笑著:“我這個人沒什么志向,就想當個厲害的官。”
“你看看我。”
龐瑩指著自己軟糯的鼻子:“姑奶奶我一百七十三歲了,你不想長生?不想獨步江湖,威震天下?做了我的弟子,在哪里不是橫著走,朝堂那些破官兒有什么好當的?你可別告訴我,你要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
陳靖川靠在祖師像上,點點頭表示同意:“長生確實好,但……被欺負慣了,不想被欺負了。”
紫云山實力強橫,即便三個國家的修士都無法奈何其分毫,祖師爺化個雕像就能鎮守內閣不丟一草一木,這等實力確實堪比真仙。
可弟子就是悶頭發大財,躲在深山老林里奮斗一輩子,其實就是圖個安逸,內院弟子不必擔心外面的人欺負。
可內院的人欺負你,你該怎么辦呢?
紫云山可不是一個純潔之地,只要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朝堂內外,黨派林立,世家根深蒂固,局勢盤根錯節,這里面早已成為了各方勢力培植下一代的最高場所。
他一個毛頭小子真的能扎進這里面翻出浪花來嗎?
雜院弟子連著外院弟子,外院弟子連著內院弟子,內院弟子連著長老,長老連著院座,院座連著朝堂,朝堂連著權勢,無數的利益都在其中。
而自己一頭進了紫云山,所能帶給朝堂的利益是什么?帶給紫云山的利益是什么?
沒有利益產出的人,在權力的漩渦里,就是犧牲品。
上一輩子就是如此,階層早在開始的時候就定下來了,牛馬的后代只能是牛馬,權貴的后代只能是權貴,不會因為任何人的努力改變。1
朝代的繁榮會讓牛馬披上一層權貴的外衣,但他們也只能窺視,靠自己的力量,最多變成生活很好的牛馬,絕不可能成為權貴。
唯一能改變階層的,只有權力。
唯一能破局的,也只有權力。
權力的具象化,在大景之中,就是官。
大景里,體制的屈辱,規則的限定,律法的不公,天下的悲涼,都在欺負每一個平庸無為的人。
不做官,命都在別人的手中。
天下這盤大棋太大了,陳靖川想要求存,想要活出個名堂,只有仕途,才能成就。
“在紫云山,不會有人欺負你的。”龐瑩說得信誓旦旦。
陳靖川還是笑著,笑得人畜無害:“總不能讓師祖護我一輩子不是?您總有不在的時候,我也不能總在您身邊,靠旁人的力量,最多是一時的得失,只有自己抓在手里的,才是立足的根本。”
龐瑩凝視著陳靖川,似乎從那雙真摯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思忖良久:“你入紫云山,我保你不死,可你若下了山,再回皇城司,那里可是誰都伸不進去手的地方。”
陳靖川這才明白,龐瑩一定得到了什么關于自己的消息,于是猜測起來:“蔡家的人看來已經知道了。”
“呂鳳英愛慕龍曦,自然沒說她參與此事,但在呈報陛下密文時,已將你的名字一同呈了上去。”
龐瑩不再隱藏:“蔡謹倒了,但蔡家樹大根深,他即便是天大的罪責,也不可能把這個家族連根拔起,最多就是收點銀子靈石,沖一下國庫,傷不了根本。”
她的眸子里脆弱的睿智幾乎要消耗殆盡了,說話開始結巴:“但是蔡家要報復你,我……哎?那個……”
龐瑩撓了撓頭:“怎么說得來著?”
陳靖川早已想到了是怎么回事,卻仍笑吟吟地望著她,沒有撞破一派祖師的尷尬糊涂相。
可龐瑩自己卻先撐不住了,指著陳靖川的鼻子:“你們這些聰明人說話就是累,有些話不自己說,有些話不直著說。”
生無可戀地躺在椅子上,龐瑩打了退堂鼓,拍著小肚皮:“唉……我干不了,你自己說吧!”
龍曦輕盈地踏入,臉上倔強地撇了一眼陳靖川,頗為失望地對龐瑩埋怨道:“師爺說的真對,你這九竅就修煉這一竅是通的,其他全堵死了。”
龐瑩哼了一聲,對著小徒弟舍不得打,也罵不過,只能自己生悶氣,把糖葫蘆撇下來要捏碎,眼神卻還是憐惜手里的山楂,思來想去,還是舔了舔手。
跟啥過不去也不能和糖葫蘆過不去。
龍曦不理她,望向陳靖川:“你要是回去,沒人能幫你,蔡家對你的報復,才剛剛開始。”
陳靖川看著這一老一少,想起自己孑然一身,心里莫名有些感觸,用勉強擠出的笑容掩蓋著:“我知道,可逃避終究不是辦法,紫云山上也有蔡家的修士,下山買菜也有蔡家的商戶,我躲一輩子可以,咱們的孩子怎么躲?”
龐瑩噎住,四腳朝天張牙舞爪,強忍著把喉嚨里的整個山楂果吞下去,瞠目結舌看著龍曦:“孩子?什么孩子?你倆哪里來的孩子?天老爺啊!這都干了些什……”
龍曦將糖葫蘆連木簽子一股腦塞到了龐瑩的嘴里。
她知道陳靖川是個混不吝,可他這種混不吝,是處處為人,處處為己。
從不吃虧,也從不害人。
他只為自己。
龍曦既怕他吃虧,又怕他害人,冷冽的眸子打過來,聲音大了一些:“陳靖川,你愛爬山我不管,可我告訴你,有些山注定不是給你這種人爬的,呂不禪帶著三萬人能打到北梁國都城墻下面,這種人都爬不上你要爬的那座山,你憑什么認為你比他強?”
陳靖川并不生氣,他聽得出這個外冷內熱,眼神像刀子的少女,是在關心他:“我不比他強,但我比他會爬山。”
龍曦目不轉睛,心里卻已經有些壓抑不住的喜悅,可臉上還是依舊冷漠:“一定要去?”
她不知道陳靖川會這么選,但她知道,陳靖川無論怎么選,她都會高興。
龍曦不得不承認,她更想讓他離開。
比起龜縮在自己身后諾大保護傘,將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一鳴驚人的運氣小子,她更喜歡能自己打出一片天來的男人。
不然,她也不會在牢里和他說那些話。
陳靖川點頭:“一定要去。”
“好!”
龍曦負在身后的拇指摳著細嫩的指節,下定了決心轉身離開,沒有再回頭。
露出笑意的同時,也露出了淚花。
陳靖川沒再說什么,擺弄了一下手里的抹布,撣去了祖師爺石像屁股上的灰。
自那日之后,龍曦再也沒有出現過。
這次的約定,才算是約定。5
我本將心向明月,一輪明月照大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