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冬雷響徹整個范陽府。
鄭涯又回到了范陽府最高的翡翠牌樓頂。
這一次站在他身邊的,是白生。
一只烏鴉穿破淋漓的雨,落到白生的手掌,他輕輕地捧起,聆聽著它的聲音。
那是短暫且撕心裂肺的叫喊。
白生的面色漸漸變了,變得難看起來。
烏鴉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展翅想要飛,卻無法借力,白嫩的手掌仿佛大海汪洋。烏鴉絕望的目光看向白生的瞬間,手掌攥起,鮮血爆開,順著雨水落入大地。
“聽說訓一只要耗費很多功夫。”
鄭涯沒去看發生了什么:“你怎么舍得?”
“皇城司看得出我的烏鴉,得換個品種了。”
白生攤開手,任由雨水將尸骨沖刷:“你覺得什么好?”1
“麻雀吧。”
鄭涯的目光落下去:“它剛說了什么?”1
“陳靖川找到了何啟華。”1
白生說得很平靜:“我不理解,這個小子到底是個什么角色。”
“我也不理解。”
鄭涯看向了大雨泥濘之中的那個半死不活的人,何啟華似乎已經醒了,又像是還在睡著,陳靖川就站在他的身邊:“是長公主要我暫時不殺他,具體還要等接下來的指令。”
白生緩緩點頭,也跟著看了過去。
他們所在的地方,距離那片紅云已不遠了。
陳靖川的臉是凝固著的,光是看著何啟華,他都感覺到渾身在疼。
何啟華身上的血已凝固,人靠在一根斷裂開的旗桿旁,迷離的眼望著陳靖川。
他沒有了往日的豪氣,也沒有了不可一世的傲氣。
這一夜他似乎蒼老了十歲,耷拉下來的眼皮充血厚重,布滿血絲的眼里,瞳孔幾乎要散開。
陳靖川無法想象他到底經歷了什么,一個沒有胳膊腿的人,就那樣呆呆的坐在地上,他想去安慰又不知該說什么,他也只能站在何啟華的身側,一動不動。
天上的紅云在移動,飄了過來。
不知過了多久,何啟華才開了口:“口渴了,能不能喝口水?”
陳靖川蹲下身,從腰間解開了酒壺,親手喂他喝酒。
漢子咕咚咕咚喝著酒。
他沒有哭,沒有發瘋般喊叫,沒有自暴自棄,沒有做任何的宣泄,就這樣將他手里的酒喝得干干凈凈。
雨水沖刷著他的臉,他卻不曾閉上眼,瞳仁似乎要比鐵都堅硬,任由雨水砸落。
陳靖川收起了酒壺,仍舊一言不發。
“老徐呢?”
何啟華的聲音很沉,比蔽日的天還要沉悶:“死在哪兒了?”
“城東。”
陳靖川說了話,從腰間解下了他的短刀,放在了何啟華的面前。
何啟華又問:“葬了嗎?”
陳靖川點了點頭:“燒了。”
何啟華閉上了那雙無論如何都不愿意閉上的眼睛,像是在默哀著什么:“我該死么?”
陳靖川沒有說話,如果為了報仇,陳靖川現在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殺了他。
何啟華笑了,他的笑比哭都讓人覺得揪心:“我們村七十二戶,四百三十八口人,當年他媽的老子一個人考上了武試,入了皇城司,就老子一個人。”
他勉強轉過頭,凝視著陳靖川,嘴上在笑,眼里卻像是被刀剜著心:“后來,我他媽當了八品,和你一樣,掛了個魚符袋,就將自己最親的四個兄弟接到了皇城司,徐貞,胡治江,王韜,楊臣,還將我親妹子嫁給了沈家,過上了好日子。”
“我們幾個就是這皇城司的密卒,最一開始北上去了燕州,明煦二十九年,大景失了燕云十六州,我們暗中做事,以王韜的命為代價,奪回了三郡的控制權,這才有了后面上位的事兒了。”
“老子這個金刀提點,是用兄弟們的命堆出來的。”
他想喝酒,扭了扭身子,只能苦笑。
“王韜的兒子來了皇城司,三個兒子,都他媽的十三四歲。”
“村里的人都進了皇城司,到現在村里人都說,跟著我老何吃香的喝辣的,能當人上人,不用當賣命的豬狗,再也沒被人欺負過。”
“密宗里,三成是曾經的老人,七成都是我們村的人。”
“盧凌昊得喊老子一聲四舅爺,莫飛得喊我老姑父。”
“老徐走之前和我說了一句話,他說他這輩子沒求過我,但老胡是他過命的交情,也是他閨女的公公,從小認的爹,他活著沒什么用,閨女嫁了人,已經不是他家的人了,他孤家寡人一個,沒什么可留戀的。”
“他讓我救老胡,因為老胡那條埋在東周的線里,有我的侄兒,有他的女婿,老胡的親兒子。”
他哽咽著,看著天邊,回憶著從前。
“老子沒對不起他,他媽的都給他救出來,一個不能少。”
“鄭涯算得明白,一個白生加上一個爺爺我,就算是沒了東周那條線,他都是賺的,所以十三路緹騎都在這里。”
“他不殺我,就是最大的折磨,他要我自己選,是象一條狗一樣回到村子里,磕頭認錯,還是你媽當個懦夫,自己死在這荒山里。”
他又看向了陳靖川:“我該死么?”
何啟華的眼里似已有了請求,他渴望著自己能被突如其來的一刀了結了這屈辱的一生,可他又害怕。
他怕死了之后進了隱藏地府看到王韜,看到徐貞,看到那些為了讓他爬到如今地位丟了命的人,抓著他的頭發,撕扯著他的血肉問他。
為什么不去報仇?
為什么不活下去?
抖動的瞳仁開始變化,眼白似乎要消失了。
陳靖川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說道:“你不能死。”
“為什么!”
何啟華問道。
這一刻,他心底的枷鎖被觸動,無數的抉擇里,他只想聽聽為什么。
這個為什么,對于他來說,無比重要。
他不在乎輸贏,不在乎勝敗,不在乎一切。
這樣不在乎的人,已沒有了生的希望。
“因為你如果死了。”
陳靖川凝視著他,慢慢地說著每一個字,生怕他錯過:“那個村里的人也活不了,密宗換主,一旦洗牌,絕不是解甲歸田。”
悶雷砸下。
天地剎那之間亮如白晝。
何啟華脊背發涼,猛然驚醒,凝視著陳靖川。
眼里的黑霧漸漸退去,那雙明亮的眸子又重新燃起了光。
陳靖川臉上也揚起了笑容,可他一瞬間面目大變。
大霧升起,籠罩著整個范陽府。
何啟華的背后,隱隱出現了人影。
陳靖川一雙眼先遭到了重擊——只見四個……“人”,抬著口棺材,竟是從青石板路的縫隙里,爬了出來。
其中一個抬棺人正是徐貞,他一只手抱著自己的腦袋,這木有居然還算這一伙里比較齊整的。
其他三位中,有一個臉上沒有五官,只在慘白的面孔中間開了一條縫,判斷不出是眼還是嘴。
一個少了半個膀子,頭頸搖搖欲墜地戳在三角形的胸口上,像桿旗。
最后一位缺了一大塊腦殼,凹進去的地方拿破布纏了,腦子上的血管將軟塌塌的布撞得一蹦一跳。
這抬棺的四位正與陳靖川面對面,相距不到幾步。
陳靖川猝不及防直面了這些妖魔鬼怪,一口氣差點沒上來,感覺自己活活折了十年陽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