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皓在陳靖川面前站得畢恭畢敬,眼觀鼻鼻觀口,大氣也不敢出,不知該如何言語。
陳靖川端坐于書桌之后,審視著何啟華為他準備的一切,這就像是一種傳承,這仿佛是一種宿命的烙印,縱然他心中未必情愿,卻也不得不承接下來。
桌上堆疊著何啟華的手賬,厚重而滄桑,其上記載著諸多秘辛,大多都是關于如何督辦密宗實物,如何調配人員安排,更有關于皇城司這尊龐然大物內部結構的深邃剖析。
前輩畢生心血凝結的經驗,對陳靖川而言,不啻于一部神典,被他視若大道真解,欲從中參悟出無上法門。
但一碼歸一碼,現在他面色沉如萬載寒潭,周身彌漫著一股無形的、令人窒息的寒意。
林皓深知自己觸怒了這位新主,頭顱低垂,臉上寫滿了惶恐不安。
陳靖川終于開口,聲音平淡,卻透著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冰冷:“都安頓妥當了?”
林皓身軀微不可查地一震,連忙點頭如搗蒜:“回稟大人!已然妥當!魏……魏爺十分滿意,刀爺也甚是高興,小姐更是開心!”
他希冀著用所有人的歡愉來沖淡眼前的陰霾,渴求著陳靖川能因此霽月清風。
至少,心情好了,便不會降下雷霆之怒。
“嗯。”
陳靖川鼻腔中發出一聲幾不可聞的回應,淡淡點了點頭。
此時此刻,他心中翻騰的念頭,是恨不得立刻將眼前這人逐出門墻!但念及此人乃何啟華舊部,且手段確實非凡,并非庸碌之輩,終是強行壓下了心頭那股翻騰的不渝,揮了揮手,語氣帶著不容置疑的疏離:“辛苦了,退下休息去吧。”
林皓撓了撓頭,心中萬般念頭涌動,總覺得還是得和陳靖川解釋一下,自己并非是何啟華派來的奸細,更沒有接到報告的陳靖川行蹤的任務,他鼓足勇氣,上前一步:“不辛苦,卑職還有些事想和您……”
“不必了。”
陳靖川抬手,制止了他接下來的話語。
他豈會不知林皓想說什么?
但這等事情,解釋又有何用?
縱然何啟華未曾明令,可若那位高高在上的金刀提點真要問起,林皓難道還能守口如瓶不成?
信任的裂痕一旦產生,便再難彌合。
林皓仿若失神地點了點頭,滿腔忠肝義膽的少年壯志,在這一刻被陳靖川的冷漠打得委屈不堪,走出房門,龐然無措地摳著手指甲蓋旁無辜的肉皮,直到摳出血來,才晃晃一愣,眼神若即若離地望向魏玲房間的方向。
魏玲歷經十數載風霜磨難,再回長安這片故土,見到林皓時,便如見到了同源之人,至少鄉音未改,言語相通,能說到一處。
此刻見他神色黯然,步履沉重地自書房走出,不由關切地招了招手:“你怎么啦?”
林皓嘆了口氣,生怕驚動屋內的陳靖川,小跑了幾步走到魏玲身側:“魏姑娘,你小點聲,千萬別讓大人聽到了……”
“哦……”
魏玲想起陳靖川的模樣,心里還是存著些感激的,畢竟他將自己從外面接回了長安,這已算是給了她新生活的人,更何況他已經不是八品小官,而是執掌一方權柄的閣主,威勢日隆,該有的敬畏,斷不可少:“官大了脾氣是不好,你得理解,這倒不是他的問題,只是他脾氣不大,怎么管得住下面的人。”
他下面……就我一個人啊!
林皓心念微動,暗自腹誹了一句,但道理還是明白的:“魏姑娘所言極是。只是……大人初登大位,根基未穩,我便犯下此等……近乎逆上之罪,實乃惶恐。更何況,咱們這皇城司,本就是一處禁忌之地,行走其間,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是萬劫不復……”
魏玲對朝堂權謀之事向來一竅不通,只覺得戲文話本中的傾軋算計,步步殺機,令人心神俱疲,遠不如過好自己這份難得的安寧日子來得實在。望著眼前眉宇緊鎖、躊躇難決的林皓,她亦是絞盡心神,不知該如何寬慰,忽地眼簾一抬,指向前方:“哎?快看!”
林皓循聲轉頭,只見陳靖川的身影,正邁步踏向魏公所在的院落。
一月光陰,恍若隔世。陳靖川并非不想念魏公,然此念非關骨肉溫情,而是絞盡腦汁之后的無奈。
可陳靖川做夢都想不到,久別重逢的師徒,并非是把酒言歡,相擁而泣,而是……
一只拖鞋,正正地啪在他的臉上。
陳靖川瞇著眼睛,將那只散發著酸臭的拖鞋從臉上拔下來,揉搓著凹陷進去的紋路,語氣中竟帶著一絲罕見,近乎頑童般的委屈:“師父……”
太師椅上,魏公姿態憊懶地斜倚著,一條腿高高翹起,竟在旁若無人地摳著腳丫,另一手捏著枚晶瑩剔透、靈氣氤氳的果子,悠然品咂著。他一雙看似渾濁的老眼微瞇,迸射出懾人的精芒,將陳靖川從頭到腳掃了一遍,全無半分世外高人、帝師太傅的威儀。“解釋。”
陳靖川望著魏公,故作不解,“還請老師明示……”
魏公語速不疾不徐,字字如鈞:“解釋解釋,鞋為何在你臉上。”
陳靖川看了一眼手里的鞋子,笑嘻嘻地走過去,為魏公穿上:“師父是怨弟子沒有早日接您進來?”
“呵呵。”
魏公發出一陣意味不明的低笑:“為師在你心中,竟是這般睚眥必報、格局狹隘之輩?”
陳靖川連忙躬身:“是弟子失言。”
魏公斜睨著陳靖川。
想當年,魏良可是舌戰群儒,辯才無礙,威震一方的太子太師,可對著這小子,滿腔的斥責竟有些難以出口。
終是斂了那份戲謔與鋒芒,不再刻意刁難:“非是你不孝,是你蠢!”
陳靖川不解:“弟子……蠢在哪里?”
魏公嘆了口氣:“你竟然是真的懵懂無知?為師還當你小子是明知故犯,心虛不敢承認呢!”
陳靖川素來坦蕩,不屑矯飾,聞言立刻道:“弟子是真不知錯在何處,還請師父點醒迷津!”
魏公緩緩點頭,眼中精光一閃:“好!那為師且問你!為官之道,首重心神內斂!豈能將七情六欲,盡顯于人前?更遑論讓下屬輕易窺破你的喜怒?!”
陳靖川才明白魏公說的是林皓:“老師……”
魏公哂然道:“御下之術,變化萬千,存乎一心!似你這般,不過是仗著位階權柄強壓罷了,算什么本事?此非馭人,乃是欺人!若將你打落凡塵,與他同階,你又能憑何懾服人心?!”
陳靖川眉頭微皺,似有不服:“權力不就是用來壓迫別人的么?”
“那也該是對外!鋒芒豈能指向自家心腹臂膀?!”
魏公聲音陡然轉厲,目光如電,直刺陳靖川雙眸,“我且問你!逞一時之快,泄心頭之憤,寒了下屬之心,動搖了忠誠根基,于你自身,究竟有何益處?!你得到了什么?!”
陳靖川陷入了長久的沉默,眸光閃爍不定。
魏公的話語,字如驚雷,句似洪鐘,直擊他心神最深處,讓他啞口無言,無法辯駁分毫!
從結果來看,這便是鐵一般的事實,無可辯駁。
先前那看似隨性而為的發作,在魏公這等洞悉世情的老怪物面前,竟是關乎人心向背、基業穩固的驚天隱患!這讓陳靖川,迫使他不得不開始正視己心,審視那潛藏于內的情緒波動。
“師父教訓的是。”
良久,陳靖川深吸一口氣,臉上并無半分不服或怨尤,抬首,目光前所未有的澄澈,直視魏公渾濁卻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眸:“學生……明白了。”
“收束你的心神,鎖死你的情緒!”魏公一字一頓,聲音無比真切,仿佛蘊含著某種大道至理,“從今往后,不要讓這世間有任何一人,能從你臉上窺探出半分真實喜怒!”
“不是讓你板著臉,而是讓你隨時都保持從容,即便刀在你脖子上,即便你已經嚇得尿褲子,也得從容。一個人能力如何你看在眼里,一個人能不能繼續用,也是你說了算,而你要表現給他們的,只有驅使著野心,努力忠心的欲望,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該有。”
“縱然利刃懸頸,生死一線,縱然心神俱顫,膽魄欲裂,也要給老夫——從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