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到這道誥命,都是心情復雜。
十五歲的兵部侍郎、太子太保!
隋唐以來,從未有過!
朱雅虎怕不會真的是星君轉世吧,升官實在是太快了。可他如此年少就身居高位,偏偏別人還沒話說!
不愧是連中三元的千古神童啊。別人也只有驚嘆,沒有羨慕嫉妒的份兒。
“臣朱寅,誠惶誠恐,拜謝圣恩!”朱寅接過誥封,雙手高舉,“稍后便寫謝恩奏表進呈,臣寅必兢兢業業,卑以自牧,不負陛下恩典。”
傳旨太監乃是高淮,也是鄭妃一黨,他陰陽怪氣的說道:“朱少司馬,爺爺說了,謝恩表就不用寫了。’
這句話的意思,其他大臣或許聽不出深意,可朱寅卻心中雪亮。
謝恩表不用寫,那恩還是要謝的。但不是用一道表文謝,而是要用真金白銀來謝。
高淮傳達皇帝這句話,還生怕朱寅聽不懂。他仔細盯著朱寅的眼睛,看到朱寅眼神中的會意之色,這才放心了。
嗯,朱雅虎果然聰明過人,響鼓不用重錘,聞弦歌而知雅意啊。
如此甚好,自己不用多費事了。
朱寅口中道:“謝陛下隆恩...”心中卻腹誹不已。
混蛋拜金帝,小爺給了你這么多錢,你還貪得無厭,總是死要錢。
但朱寅也知道,要不是自己之前拿銀子孝敬,拜金帝在鄭貴妃的枕邊風下,根本不會同意自己升遷,隨便找個理由就能有功不賞的壓制自己幾年。
比如:年幼。
他入仕不到四年,十五歲就位列三品,除了連中三元的金字招牌,實打實的功勞之外,當然也有氪金的原因。
這一次,怕是又要孝敬幾萬兩銀子到內帑。采薇再會賺錢,他也會心疼啊。真當媳婦兒的錢是大風刮來的 拜金帝前面御批了自己升遷兵部右侍郎的廷推,后面又希望通過彈劾自己的廷議,還真是既當又立,翻云覆雨。
高淮見朱寅心中有數,呵呵笑道:“恭喜朱少司馬,那咱家就回宮覆命了。”
朱寅道:“中貴人請便,慢走。”
兩人心照不宣,不知道的還以為關系有多好呢。
朱寅看著這個歷史上曾經禍亂遼東的權監背影,目光微冷。
嗯,二十四衙門的宦官系統,是要加快滲透速度了。
三年之后,虎牙要暗中控制二十四衙門三成以上的重要宦官職位,五年之后,要控制一半!
等到高淮一走,眾官立刻恭賀朱寅榮升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
朱寅也拱手說道:“下官慚愧啊。這都是皇上的恩典,下官就算勤勤懇懇,戒驕戒躁,怕也難以勝任。履新之后,還望諸位教我。”
鄭國望、郝運來等政敵,也裝模作樣的恭賀一下,說句場面話。恭賀同僚升遷,這也是當下的世情了,即便在文華殿也不免俗。
郝運來不禁心中苦澀。他和朱寅同年登科,朱寅如今已經是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可他如今只是七品御史。
雖然這次敘功,在鄭氏支持下能去吏部當郎中,也是個大大的肥缺,可和小老虎相比,還是差遠了。
眾官恭賀完畢,已是辰牌初刻。
終于要開始廷議了。
廷議的第一個議題,就是鄭國望、郝運來等人,對朱寅的彈劾。
他們彈劾朱寅之后,皇帝沒有給出意見,只是批示發回廷議。
這就值得玩味了。
眾人都是心如明鏡。
皇帝如果信了彈劾,就應該下旨有司查明實奏,或者讓朱寅上書自辯。
皇帝如果不信,那就應該下旨訓斥、甚至罷免鄭國望等人,或駁回彈劾,起碼也要留中不發。
可皇帝卻發回廷議。
這說明皇帝因為鄭氏和國本之爭的緣故,心中對朱寅不喜,有意打壓他。但皇帝又愛臉面,不想落下苛待功臣、刻薄寡恩的惡名。
這才取其中,搞出一個發回廷議的折中方案。
如此一來,朱寅的彈劾會不會被通過,就看廷議結果了。
廷議有利于朱寅,朱寅就巋然不動。廷議不利于朱寅,朱寅也只能做出上書請辭職的姿態,挽不挽留就看皇帝。
若是這樣,皇帝多半不會挽留。
那么朱寅一旦丟官去職,回家賦個十年八年,再起復時已經二十多歲,也就不太年輕了。
這或許是皇帝想看得的結果。
首輔王錫爵也很愿意看到這種結果,他希望借此機會,以將功折罪的名義,讓朱寅回家賦閑十年八年。
他自問沒有私心,是為了朝廷。
王世貞臨終前信中說過的話,王錫爵至今記憶猶新:
“朱雅虎之為人,年少奸詐,性如真,心機險括,城府幽深,恐為嚴、張之屬。假以時日,亂社稷者,或恐此子也...”
王錫爵氣度儼然的坐在丹墀之下,猶如廟里的泥胎菩薩。他回想王世貞的話,那雙有些昏花的老眼,不禁多了幾分霜色。
王世貞學貫古今,是海內文壇盟主,也善于察人,向來目光獨到。
王世貞生前和自己有連宗之誼,也是摯愛親朋。
對于王世貞對朱寅的評價,他當然不能無動于衷。
張居正倒臺后,正氣浩然,邪氣辟易,朝堂眾正盈朝,是容不得第二個嚴嵩、張居正了。
作為首輔,他輔助天子治理天下,豈能不謀一世朱寅若真是禍亂社稷之人,就算今日殺了他,那也是為了國家。
可惜,主持這次廷議的是左都御史李世達。而據他所知,李世達對朱寅很是欣賞。
于是王錫爵還沒有等到李世達說話,就濃眉一軒,搶先一步說道:
“大司憲,晚生可否先說幾句話”他端起茶幾上的茶盅,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臉上的每一條皺紋,都銘刻著國朝首輔的威嚴和滄桑。
眾人頓時一起肅然看向首輔大臣。
“元輔請講,下官靜聽。”左都御史李世達拱手說道。他其實和王錫爵是同年人,今年都是五十九歲。
說起來李世達也是本朝名臣,資格很高,比王錫爵還早了六年中進士。這就是為何王錫爵在他面前自稱晚生。
可王錫爵卻是榜眼功名,翰林出身,所以能后來居上。李世達入仕早六年,可他還在地方當巡撫時,王錫爵就已經入閣拜相了。
可見翰林的出身有多重要。
王錫爵說道:“聽聞大司憲在大司寇任上時,曾經駁斥主張納粟贖罪的朝臣,表示法不可廢,寧赦勿贖。赦則恩處于上,發猶存也。贖則力出于下,法猶不存。”
李世達隱隱猜出王錫爵的意思,點頭微笑道:“下官確是如此主張,還請元輔賜教。”
王錫爵道:“晚生安敢賜教。大司憲之言一語中的,晚生深以為然。天子言出法隨,是以律法皆出于上。圣意之精微,便是法理之所存也。民意固然重要,可終究是力出于下,難免受制于輿論,背離于圭臬。”
“所謂為君分憂,也就是上能體察上意,下可俯拾人心。廷議也好,廷推也好,以此為準繩,也就能君臣相得,內外同心。我等也就盡了本分了。
他的話說的冠冕堂皇,滴水不漏,乍一聽是在說場面話,等他毫無意義的廢話。
可是在場老于官場世故的老狐貍,卻都聽的心知肚明。
首輔這是故意曲解李世達的話,說精微幽深的圣意,比下面的民意更加重要。圣意是法,民意不是。
對不對不能說不對罷。
有沒有道理也不能說沒有道理罷。
可是這個意思,不該用在這里!
用在這里就是化直為曲,似是而非的混淆視聽了。這不是白馬非馬么 首輔是提醒左都御史,應該以皇帝的“精微圣意”為重,不要以廷議的“民意”為重。
皇帝的精微圣意是什么當然是希望廷議能夠通過對朱寅的彈劾。如此一來,就不是皇帝刻薄寡恩,而是百官認定朱寅有過。
首輔向來愛惜羽毛,極少說這種話。但今日卻不顧非議,破天荒的說出這番話,可見對朱寅多么不待見。
沈一貫等人想到這里,都是心生不滿。
王太倉真是小題大做,沒有宰輔氣度。你堂堂首輔,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何必和晚輩為難未免沒有容人之量。
難道后起之秀太過出眾也是罪過大明朝好不容易出個千古罕見的神童,反倒成了你的眼中釘身為首輔,偏要當那股摧折秀木的惡風 朱寅深深看了王錫爵一眼,心道這個王閣老終于按捺不住了嗎行,你今日打我不死,將來小爺必有回敬。
李世達心中暗道:“王太倉想要坐實朱寅的罪名,他是想逢迎陛下,還是他自己對朱寅不滿”
李世達思量,以王太倉的脾性,逢迎君上的可能不大。應該是王太倉自己想壓制朱寅。
王太倉想壓制朱寅,是因為朱寅太過年少,聲譽太好,怕朱寅將來會亂政專權么 呵呵,王太倉真是想多了。
李世達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澹然說道:
“元輔是治《春秋》的,近世《春秋》大家,莫如元輔。春秋大義之精微,也是圣人之妙意。《春秋》有言:舉不失德賞不失勞。不以一眚掩大德。”
“下官以為,此次奉圣旨廷議對朱寅的彈劾,也是皇上體貼功臣的一番苦心。既是恩典,也是相信我等的公心。我等也只能秉公廷議,采納民意,規矩方,就能體察圣意了。”
這一番話同樣冠冕堂皇、點滴不漏。
你曲解我的意思,我就曲解皇帝的意思。大家彼此彼此。
李世達不會屈服于王錫爵的意志,哪怕對方是首輔。
王錫爵神色如常的頷首道:“善哉。大司憲之言,晚生領教了。”
話中雖然打著機鋒,可語氣卻聽不出絲毫火氣。
沈一貫不失時機的說道:“元輔和大司憲都是言之有理,晚生心有戚戚焉。《孟子》說,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拱之。圣意為德,民意既為德也。
他看似是一團和氣的和稀泥,可又借助李世達的意思,綿里藏針的刺了王錫爵一下,輕飄飄的就將民意和圣意綁在一起。
意思非常明確:不能以皇上的好惡,來決定這次彈劾朱寅的廷議,必須公平公正的采納眾人的意見。
得到聲援的李世達立刻說道:“沈閣老此言極是,致君堯舜上,天理自當如此。”
向來和沈一貫同氣連枝的張位也立刻配合沈一貫,無須點頭道:
“大臣任事,往往怕出錯畏手畏腳,可向來做事的,多做多錯,我等誰沒有被彈劾過若非皇上體諒寬容,廣施仁恕之道,我等也無顏面身處朝堂,為國效力了。”
“皇上愛惜臣子,才讓我等廷議定讞,并不偏聽偏信,以莫須有之事,三字成獄而鞫大臣。皇上公心之余,更是一片仁心。我等照此廷議,便是規矩繩墨。”
張位為人比較爽利直接,他干脆說皇帝廷議彈劾朱寅之事是皇帝的美意,是愛惜朱寅。
皇帝要是知道他的話,估計會氣的再次杖斃一個內侍、宮女。
趙志皋拍著手中的象牙笏板,“張閣老說的明白,就是這個意思。”
他并非站隊沈一貫。但他孫子和朱寅關系很好,總是在他面前為朱寅美言,他自然也幫朱寅說話。
眾官頓時都明白,內閣四位閣老,有三位向著朱雅虎!
九卿也大半向著朱雅虎!
鄭國望和郝運來直到此時終于回過味來,頓時臉色有些陰郁了。
他們的彈劾,很難奏效了。
王錫爵心中嘆息一聲,不禁深深看了朱寅一眼。此子....
此子做官不滿四年,已經在朝中有了這等氣候,那么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不出三十年,怕又是一個權臣!
看看當年嚴嵩、張居正干的好事,弄得天下不寧、民怨四起。國朝絕不能再出這種梟臣了。
若他真是心術不正,那就不是國家的福氣祥瑞,而是國家的禍患!
此子,寧愿冤枉了他,也不能讓他仕途太順。
李世達有沈一貫等人撐腰,也不管首輔怎么想,直接進入正題。他咳嗽一聲說道:
“御史鄭國望、郝運來,之前以巡按御史身份,隨同朱寅出征西北,和朱寅相處數月,見證朱寅西北言行,是以有所彈劾。”
他拿起兩份彈章,對眾人示意,“雖說這是題本,內容也不是秘密,可本官還是在此解釋一二。鄭國望、郝運來二巡按,共彈劾朱寅四大款。”
“一是彈劾獨斷專行,凡軍務大事,從不與巡按御史商議,而是一言而決,有違朝廷體例,視巡按御史為虛設,壟斷軍權。”
“二是彈劾朱寅不經請旨,不經部議,擅自用繳獲賞賜將士,數額多達三十余萬兩。繳獲之金銀乃是公帑,按制必須造冊上繳,帥臣豈能擅自挪用是以參奏朱寅邀買軍心,結恩于下。’
“三是彈劾朱寅輕佻草率,置大軍安危于不顧,視軍國大事如兒戲。指責朱寅愛冒奇險,輕率冒進,以僥幸之心玩忽戰場,即便勝利也是損失慘重。”
“四是彈劾朱寅曾經臨陣脫逃,棄李如松于雞鹿寨,只率數百人倉皇逃,結果半路被火落赤圍困。說若非兩人率軍相救,朱寅已經兵敗身死。”
“這四款罪狀,據本官所知,并無真憑實據,大有可商榷之處,頗多存疑。”
“朱少司馬,這四款罪狀,你可要當眾自辯么”
PS:鄭國望和郝運來彈劾小老虎四樁罪,你們說怎么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