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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五章 密旨到

  這個來迎接“表妹”的青年,正是田義之子田正。

  他相貌英武,身穿暗花素緞箭袖衣,外罩紅絲赤色比甲,頭戴玄青網巾,腰間一條蹀躞金帶,打扮的爽利干練,看著像個武人。

  寧采薇立刻停下腳步,盈盈道個萬福,聲音好似乳燕歸巢:“小妹見過表兄,萬福。”

  朱寅也長揖行禮:“小弟見過表兄,此廂有禮。”

  “免禮!”田正打量了兩個孩子一眼,不禁暗自點頭,臉上的笑容更加真誠了三分。

  難怪這朱寅能發現耶穌會的陰謀,果然是個少年老成的早慧之相。

  娘認下的這個娘家侄女,也是個冰雪聰明的。

  笑著說道:“家宴即將備好,也沒有外人,今日娘親分外高興,爹心情也就很好。請吧。”

  朱寅和寧采薇一起謙讓道:“表兄表嫂先請。”

  當下田正拉著朱寅的小手,謝瑯拉著寧采薇的小手,在火者侍女的簇擁下一起進入內庭。

  朱寅被田正拉著小手,感到這便宜表兄的大手,滿是老繭。

  所謂見微知著。光是這雙手,朱寅就知道田正不是紈绔子弟。

  田正眼下擔任江防八營之一的三江口把總,管著瓜州到廟港一百五十里信地,麾下七百水兵,四十四艘船,可謂實權武將。

  他年僅十九,就做到了正七品的把總,雖是因為父親田義的恩澤,也因為自身確有一些將才。

  田正在血緣上,是田義的親侄子,也是田夫人寧氏的表侄。

  他是正式過繼過來的嗣子,可不是祧子。宗法上就是田義之子,等同親子,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田義這等人物,挑選嗣子怎么會馬虎當然會挑選侄子中最優秀的。

可是如今文貴武賤,田義為何不選個讀書種子,卻要選個愛武之人  朱寅有點不解。

  眾人經過一個抄手游廊,穿過一個花木扶疏的庭院,又繞過一道影壁,就來到一座高大華屋之前,五間七架,雕欄畫棟。

  上面的鎏金匾額上是三個隸書大字:自牧堂。

  意思是卑以自牧。光看這個堂號,就知道鎮守太監想標榜什么了。

  南京鎮守太監遠離北京,乃天子三千里外親臣,封疆南直,大權在握,當然要強調“自牧守節”。

  但見門前廊下懸著一個湘妃竹鳥籠,里面一只綠毛鸚鵡,偏著鳥頭見到來客,立刻喊道:“含章可貞!含章可貞!”

  漢白玉臺階下,一只憨態可掬的松獅犬,站起來搖頭擺尾,張開狗嘴伸了個懶腰,脖子下面的銀鈴叮鐺作響。

  朱寅見了,不禁親昵的伸手摸摸松獅犬毛茸茸的狗頭。這可是華夏本土犬之一,漢朝就有的品種啊。

  田正見狀笑道:“小兄弟也愛犬么軍中還有幾條江西虎斑,十分兇猛,你敢要么”

  朱寅道:“謝過表兄好意,虎斑小弟可不敢要。”

  虎斑也是華夏本土良犬。但要是收了一條虎斑,恐怕會被黑虎咬死。

  眾人進入大門,先是一個宮燈璀璨的穿堂閣子,盡頭再是一座八尺高的九扇紫檀緙絲大圍屏,上繡《喜得連科》、《象馱寶瓶》、《三陽開泰》等吉祥畫。

  緙絲工藝極其復雜,乃是織中之圣,向來就是“一寸緙絲一寸金”,價格十分昂貴。這么大的緙絲屏風,價值不知幾何。

  真就是侯門深似海。繞過了紫檀緙絲大圍屏,又是一道四檀廊罩垂花門,兩個侍女見到客人來,趕緊蹲身一福,就一起素手卷了湘簾。

  過了湘簾,便是一架紫檀鑲嵌玉石的大插屏。

  插屏之后,又是一面明光璀璨的珍珠簾子,但見寬敞精致的廳堂之中,香氣暖人,紫煙氤氳。

  直到此時,才算登堂入室了。

  瓶盤、鼎鼐、玉器、珍玩、書籍充盈桌案臺幾之上,字畫、宮燈、香器、屏風、花盆遍布壁廊櫥柜之間,珠光寶氣、琳瑯滿目。

  朱寅稍一打量,就見那些字畫多是古畫精品,其中赫然有郭熙《早春圖》、吳鎮《漁父圖》、王冕《墨梅圖》

  就是本朝近人字畫,也有唐寅《秋風紈扇圖》、文征明《湘君湘夫人圖》等。

  書法有徐鉉《今有私誠帖》、蘇軾《太虛詩帖》、黃庭堅《諸上座帖》等,都是宋元精品。

  家具木器無不是鐵力木、紫檀、花梨、香楠、雞翅之屬,雕刻著夔龍、螭首、鳳紋、垂魚、卷草等圖案,甚至刻著整篇經文、字回文、四合如意,極盡精巧奢華。

  就是地屏(地板),也是一色的黃楠木鋪就,桐油拋光,燦如銅鏡。

  朱寅和寧采薇一進入花廳,就感到衣襟生香,一身貴氣。

  此處光是爐瓶三事等香器,就有博山爐、銅簋、熏籠、熏、香盒、香獸等。

  用的熏香也有伽南、龍涎、安息、蘇合、麝香,都是珍貴香品。

  寬闊的花廳之內,每走三五步,香氣就有變化,絕不雷同。

  就是廳里廳外侍奉的火者,奴婢,都是華服錦繡,衣飾不俗。

  朱寅不禁心生感慨。

  什么是富貴這就是了。果然是房子有價裝修無價。光是這間花廳的陳設物件,怕是要值好幾萬兩銀子。

  他和寧采薇如今所有的資產,都換不到這間花廳。

  真是人間榮華地,世上富貴天。

  田正夫婦請兩位小客人在圈椅上坐了,笑道:“你們且用一杯茶,大人隨后就來相見了。”

  兩人所說的大人,當然是指嫡母寧氏。至于田義,肯定不會主動出來見兩個孩子。

  茶幾上茶香裊裊,卻是頂級的羅芥。小婢女獻上的茶點,也是進貢給宮中的蕎酥、奶皮子、手剝核桃。

  田正夫婦道聲失陪,就一起離開,卻是更衣去了。

  兩人一走,廳中的奴婢也都退下。

  偌大的花廳頓時安靜無比,只剩下朱寅和寧采薇二人。

  朱寅和寧采薇交換了一個眼色,各自端起茶杯,心平氣和的品嘗,落落大方淡定從容,毫無拘謹局促之色。

  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們是不是客。

  朱寅乃是特務出身,職業習慣是改不了的,進入陌生環境就一定會暗自觀察。

  而且他的觀察向來是不動聲色。

  他目光毒辣,很快就發現東邊一架繡屏邊,宮燈之下,有一道淡淡的燈影。

  因為宮燈很多,花廳中亮如白晝,這道影子很淡。要是不刻意觀察,根本就無從發現。

  朱寅眼睛一瞟,就心中雪亮。

  屏風后面有人。

  有人躲在屏風后面,偷偷觀察自己和寧采薇的反應。

  還想聽聽自己和寧采薇說什么。

  也是。

田夫人認了寧采薇當娘家侄女,只是臨時起意,感情使然。她回來后告訴田義,田義會怎么做  田義知道夫人娘家親人已絕,肯定不會傷妻子的心,反對她認下寧采薇。

  可不反對是一方面,不代表田義心中沒有顧慮。

他地位權勢在這擺著,削尖腦袋巴結的人太多,盡多鉆營取巧之徒,他身份敏感,怎么能不慎重  哪怕兩人只是孩子,他也要考察一番。

  那么,這屏風后的人,一定是他安排的探子。

  朱寅若無其事的放下茶杯,看著寧采薇的清眸,說道:

  “采薇,你常憾恨父母早亡。自小伶仃,比風木之嘆更加傷懷,今日和田夫人一見如故,今后也有孝敬的人,也算聊補缺憾了。

  寧采薇聞言,立刻會意。她也放下茶杯,不著痕跡的露出一絲孺慕的神色,語氣動情的說道:

  “我是真高興,這位新認的姑母大人,就像娘親一般親切。可惜,可惜...”

  朱寅皺眉道:“可惜什么”

  寧采薇嘆息一聲,苦笑道:“姑母太富貴了,貴為鎮守夫人,雖是好事,我卻不免為小人所妒。

  “姑母什么沒有就算我想盡孝,那也不易,反有攀附之嫌。”

  朱寅搖搖頭,小大人般肅然道:

  “采薇,你著相了。我們何必在意他人議論你心我知,我心你知,但問心無愧,便素履以往。”

  寧采薇輕蹙蛾眉道:“我知道姑母對我是動了真情的。可是姑父大人,位高權重,真的會接納我么今晚家宴,姑父大人會不會為難我”

  朱寅暗贊她聰明,故意給自己創造評論田義的話題。

  朱寅笑著安慰道:“你放心便是。田公官聲譽,乃是中貴之中卓然丈夫,君子大器,公忠體國,人稱一代賢宦,絕非那些倨傲錦可比。”

  “你怕他為難你一個小姑娘,豈不可笑”

  寧采薇釋然而笑:“這么說,那真是我想多啦。”

  兩人這一番話,雖然說的比較低聲,看上去似乎壓抑著嗓子,但朱寅又會讓屏風后面的人聽到。

  寧采薇忽然問道:“你說,田家表哥是個什么樣的人看似很熱情。”

  朱寅道:“不是紈绔子弟,是個有本事的,和那些繡花枕頭截然不同...唉,不說了,我們不可背后議論,這可是在主人家里,慎言。

  寧采薇伸伸舌頭,俏皮一笑,不再說話。

  朱寅也不說話了,只是端起茶杯喝茶。

  喝了半盞茶香淳厚的羅芥,再抬頭時,屏風邊那道淡淡的影子,已然消失了。

  朱寅微微一笑。這番作秀,田義未必會相信。

  可是很多時候,在大人物眼中,態度、懂事、乖巧才是最重要的。

  至于你的真誠......如果有人輕易相信你的真誠,那就很難成為大人物了。

  距離花廳僅僅一園之隔,田義私人書房之內。

  五旬出頭的田義一身松棉道袍,頭戴四方平定巾,氣度圓潤,意態閑適,正在書案上畫著一幅梅花圖。

  一副儒雅士大夫的模樣。

  一個高大男子站在旁邊,用玉鎮紙壓著畫卷。正是換了一身白衣的田正。

  一個火者(小太監)正跪在地上稟報道:

  “奴婢觀察片刻,特稟老爺知曉...其神,淡定從容。其行,舉止有度,絕無輕佻...”

  “其言,對夫人應屬情真意切......”

  火者將在屏風后面聽到的話,包括朱寅和寧采薇的神態,一五一十的細細稟報,居然一字不漏。

  連兩個孩子的表情也一并說出。

  田義一邊聽一邊畫畫,間或“嗯”一聲,表示在聽。

  等他畫完最后一朵花蕾,換了筆題寫自己的名字,又取了私鈴蓋了印,這才抬起頭,漫不經心的問道:“完了“

  小太監的腦袋低下,“回老爺,奴婢說完了。可需奴婢再稟報一次”

  田義端詳著自己的畫作,神色沉吟,似乎在尋找畫中的問題。

  口中兀自漫不經心般說道:“滑頭。”

  “老爺”小火者有點不解。

  田正道:“父親大人的意思,是他們在耍滑頭”

  田義神色玩味的笑了。

  他活動有點酸麻的手腕,對火者道:

  “你個瓜皮,被兩個孩子騙了,他們怕是發現你了,擱那給你演戲哩。”

  “啊”火者有點不信,“奴婢被騙了老爺,奴婢...”

  田正業有點難以置信,“大人,兩個孩子真有這等心機孩兒不敢相信啊。’

  田義讓火者退下,對田正說道:

  “世上有一種天生的聰明人,敏銳警覺勝過常人多矣。而鐘靈剔透又勝過常人多矣。當年的世廟爺爺,徐華亭,張江陵等等,都是這種天資卓絕之人。”

  “這個朱寅,莊廷諫說他是神童,九歲就能以詩臧否,還能發現洋夷和倭寇的陰謀,發耶穌會之奸。海瑞也是因為他的幫忙,才破獲了大案。”

  “你娘說今日他和采薇還買了玉閣。玉閣是那么好買的么必是那孩子洞察其中機會。”

  “九歲足以看大看老,這是個能干大事的孩子啊。那個采薇,也不是省油的燈。”

  “額很少看錯人。這兩個孩子,是一對小狐貍哩。”

  他十歲入宮,數十年風雨,不知道經歷過多少人心險惡,可謂閱人無數,不說火眼金睛,也早就洞悉人性了。

  田正皺眉道:“如此說來,他們純粹在欺騙額娘,居心不誠,處心積慮巴結討好,蓄意利用了”

  田義搖頭笑道:“你還是太年輕,哪有什么誠與不誠利不利用所謂論跡不論心,也不是說誠。”

  “男子納妾,初愛其色,可謂愛之誠也。不幾年,色衰愛馳,見之憎惡,又是厭之誠也。是以,誠又何足恃”

  “人心如水,水至清則無魚。苛求人心誠純,無疑是求全責備,唐肆求馬。正人君子能做到賢賢易色,也未必能完全做到推誠相見。”

  “處上位者,觀察人,態度二字可知端倪。朱寅即便是做戲,可他戲可亂真,那就未必是假。寧采薇做戲是真,可對你娘的情義,也未必是假,或者說,不愿為假。”

  “人心真偽,不愿為假,那便是真。”

  田正咀嚼著父親的話,“人心真偽,不愿為假,那便是真...”點頭道:“孩兒謹記大人教誨。”

  田義繼續說道:“這兩個孩子,既然認真做戲,而且無可挑剔,了無痕跡,那態度便是真。”

  “他們能因勢利導,靈活應對,那就更加不易。這聰明乖巧四字,就坐實了。”

  他說到這里,忽然笑了起來。

  “你娘是性情中人,從不知勢利二字。卻歪打正著,收了一個好侄女啊。只有聰明人,才是最會盡孝的。你娘,賺了。”

  田正笑道:“娘賺了,那父親大人不也是賺了”

  田義瞇著眼睛,點頭道:“還真是這個理。收了這兩個晚輩,的確是賺了。”

  “朱寅已經是南雍的監生,將來若能科舉入仕,也是一個臂助。你不要因他年幼,就心生輕視。”

  田正沒有想到,身為南直疆的父親,居然對朱寅的評價這么高。

  正在這時,忽然一個侍女過來稟報道:“老爺,家宴準備好了,夫人請老爺入席。”

  田義呵呵一笑,心情極好的說道:“走吧,入席。”

  花廳之內,田夫人手持佛珠,身穿家居常服,正在和寧采薇閑聊。

  兩人用關中話,神態親密,不知道的還以為真是一家人。

  朱寅反而插不上話,只是在一邊當陪襯。

  紅木鑲嵌大理石圓桌上,一道道酒菜正依次擺上,說是家宴,卻都是山水八珍。

  緊接著,家班歌也魚貫而入。

  田夫人笑問寧采薇:“采薇,你在筵席上,愛聽曲看舞么”

  寧采薇搖頭道:“額不太喜歡哩。”

  田夫人也不喜歡,立刻揮手道:“樂師歌伎都撤了吧,吃頓家宴,又沒有外人,用什么歌舞,吵死人哩。”

  謝瑯揮揮手,家班立刻退下。

  朱寅見一老一小兩個寧女士聊的正高興,不禁覺得自己有點多余,就站起來看傍邊的一個宣德爐。

  這種后世很珍稀的古董,在這個大廳卻只是個擺件,而且不止一件,顯然田義喜歡收集宣德爐。

  他仔細端詳宣德爐,忽然身后一個聲音道:“喜歡”

  朱寅回過頭,見到氣度儼然的大宦官,趕緊肅然下拜道:

  “孩兒拜見田公...

  田義伸手一扶,“免禮。”

  寧采薇也趕緊斂社行禮,落落大方的說道:“侄女斗膽,拜見姑父大人。”

  一邊盈盈下拜。

  她如今能毫不客氣的稱呼田義為姑父了。

  “免禮。”田義笑道,“你和你姑母說話,老夫自和你將來的小夫婿說話。

  顯然,他對朱寅更感興趣。

  “雅虎。”田義直接稱呼他的字,“你也懂宣德爐么”

  他見朱寅看的神情專注,顯然不是瞎看。

  朱寅也毫不客氣的改口道:“回姑父大人話,侄兒不敢說懂。只是家父生前收購過宣德爐,是以有些了解。”

  田義點頭微笑,“你且說來聽聽,看看有幾分見解。”

  這其實就是考較了。考較朱寅是不是言之有物,見解有理。

  往往一個問題,就能掂量一個人的成色。

  知物,也非易事。

  朱寅沉吟一會兒,組織了一下語言,借用后世的話說道:

  “宣德爐用的是暹羅國進貢的紅銅,宣廟敕工匠必十二煉,每斤得其精者才四兩耳,故所鑄特為美妙...”

  “孩兒以為,宣德爐最妙在色澤,其色內融,從黯淡中發奇光,柔可掐,燦爛善變...”

  田義聞言,不禁頷首微笑。朱寅的回答,已經超出他的期待。

  小小年紀,已能鑒賞古器了。

  其器,不小!

  “善哉。”田義不吝贊賞的說道,“稚虎啊,你年紀雖小,已能發妙語了。”

  對于田義這等身份來說,一個“發妙語”的評價,還是對一個孩子,真的很不容易。

  眾人說了幾句,就一起入席。剛剛凈手后準備動筷,忽然一個紅衣宦官手持牙牌而入,恭聲說道:

  “田公,爺爺密旨!”

  “爺爺密旨”剛拿起筷子的田義立刻放下筷子,起身匆匆離開。

  按照規矩,只要來了旨意,無論在干什么事,立刻放下,第一時間領旨。

  “萬歲爺來密旨了”田夫人臉色一變,“會是什么事嗎”

  原本氣氛輕松的家宴,頓時變得凝重起來!

  PS:今天就到這里了,比較忙,將近六千字。蟹蟹,晚安!各種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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