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喃喃祈禱的少年,這就是后世大名鼎鼎的文學巨擘馮夢龍 朱寅沒有想到,會在自己的生祠遇見明朝大文豪,《三言》系列的作者,馮夢龍。
朱寅在此遇見馮夢龍,說是巧合,可其實并不奇怪。
馮夢龍是蘇州人氏,按道理應該參加應天鄉試。可是南直隸的競爭實在太大,他就走了門路,到南方士子更容易錄取的北京,來參加順天府鄉試。
誰知,他去年在北京參加順天府秋闈,仍然名落孫山。
于是,他也無顏見江東父老,只能客寓京師,準備下科再戰。
今日是重陽佳節,他來西山登高望遠,也是專門來神童廟祭祀一番,沾沾朱寅的福氣。
還有一個原因是,馮夢龍已經是宣社的成員。遇到社首的生祠,當然要來上柱香。
最后一個原因是,妻子莊妹專門讓他來神童廟。他也得知,妻子當年和朱雅虎是好友。據妻子自己說,乃是“紅顏知己”。
馮夢龍今年其實才十八歲,去年春天剛和莊姝成親。然后就一起來到北京備考。
馮夢龍本來想去拜見朱寅,結識連中三元的少年奇才,可想到自己只是個秀才,秋闈兩次落榜,也就沒了上門的自信。
妻子一直讓他去見朱寅,他都婉言拒絕。莊姝還以為丈夫吃飛醋,也就不好再堅持。可她已是嫁為人婦的女子,當然要謹守婦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去找朱寅。
馮夢龍還是風華少年,說起來兩次落榜不算什么,畢竟還很年輕。可實際上馮夢龍很急。
如今日寇侵占朝鮮,國家多事之秋,他很想為國出力,施展自己的抱負。
每多等一科,就是蹉跎三年啊。
而且嬌妻望夫成龍之心如火如荼,他實在不想讓她每次失望。自己至今沒有一官半職,家境也一日不如一日,又怎么能不著急 居京師大不易。他們夫妻在北京住了一年多,銀子也快花光了。妻子懷胎待產,路途遙遠也不能南歸。
如今在北京處境窘迫,竟是進退維谷。
馮夢龍不禁愁腸百結,忍不住微嘆一聲,對著身穿大紅官服的童子神像說道:
“朱雅虎啊朱雅虎,你十二歲就連中三元,名滿天下,為國效力,入仕四年便已為朝野所重,位列國家干城。千古少年英才,孰能與君媲美真令我輩望塵莫及,高山仰止啊。”
“我馮某如何能得君之十一,施展此生抱負,不負平時所學呢,科場如海,運數幽玄,何其難也。”
正在嗟嘆之時,忽然一個聲音朗然說到:
“男兒丈夫,何須長吁短嘆施展抱負,不負平生之志,難道只能求諸于科場功名嗎”
這話說的老氣橫秋,隱隱有責備之意,可聲音卻略帶稚氣。
馮夢龍回頭一看,長身玉立的身子微微一顫,清俊文雅的臉滿是愕然,那種與生俱來般的書卷氣,似乎忽然凝固了。
就這一回頭,他竟似有點像是受驚的小鹿。
映入眼簾的是一大群人,眾星捧月般簇擁著一個年約十五六歲的俊美少年。這少年負手立于落滿紅葉的石階上,一襲瀟灑道袍被山風鼓得獵獵作響,似乎隨時會乘風飛去。
真如天上人,不似人間客。
馮夢龍畢竟是個心靈剔透的冰雪人物,僅僅一個照面,他就猜出這個風采照人,清逸出塵的少年貴人,必然就是連中三元的江左朱郎、稚虎先生。
除了這一位,別無他人。
如此風度,不愧是江左朱郎,國朝祥瑞啊。難怪娘子說他神情散朗、玉樹蘭芝。
吾不及也。
他多少有些尷尬,在朱寅的生祠遇見朱寅,還是在他燒香祈愿的時候,怎么看都透著古怪。
朱寅見到馮夢龍,也不禁暗贊一聲。
但見這少年青衫落落,面如冠玉,氣質溫潤的如同其腰間佩戴的白瑗,端的一表人才、風度翩翩。
莊姝也算嫁了一個美少年啊,賣相不比自己差多少。
朱寅和馮夢龍這一照面,真如一見鐘情般,都為對方感到心折。
在馮夢龍眼中,朱寅是十二歲連中三元的天才。
而朱寅比誰都清楚,眼前的失意少年,將如何用幾尺翰墨和滿腹悲涼,寫盡晚明的萬丈紅塵和人間煙火,為中國文學史留下一座豐碑!
一生落魄,一生失意,一生凄絕,一生熱血。卻是明末士大夫集體淪落中的一股清流,一道光,一瓣良心,一座脊梁。
他思想深邃而開明,文學、史學、戲曲、詩歌、民俗無不集大成者,著作極豐。政治時局上也很有眼光,七十歲高齡仍然在為反清復明四處奔波,發行反清刊物,最后憂憤而死。
在朱寅看來,如果明末士大夫多一些馮夢龍這樣的人,滿清也不能奪取漢家天下。
朱寅看過馮夢龍的很多作品,知道馮夢龍是個很有天分的人,也有很強的政治才能。卻和徐渭一般,因為科場失意,沒有施展政治抱負的機會。
所以,朱寅對于馮夢龍絕對是“青眼有加”。他不想讓馮夢龍重復歷史上的悲劇。
朱寅不等馮夢龍說話,就主動拱手笑道:“在下江寧朱寅,此廂有禮了。
馮夢龍多少有點受寵若驚,趕緊回禮道:
“晚生姑蘇馮夢龍,見過雅虎先生,久仰雅虎先生大名,如雷貫耳...”
“馮兄不必如此。”朱寅滿面春風的笑道,看著馮夢龍的眼神,十分親切溫柔。
“小弟和馮兄也是有緣,恨不早日相見啊。今日得遇馮兄,小弟十分欣慰,當真不虛此行。”
馮夢龍沒想到,身居高位,少年早達的江左朱郎,居然全無一絲驕矜,如此禮賢下士,令人如沐春風。
當真讓人心折啊。
早知道朱寅如此平易近人,自己就該聽娘子的話,早些上門遞帖子拜見了。
讓他奇怪的是,朱寅身邊那個粉妝玉琢的小丫頭,看著自己的眼神也亮晶晶的,似乎也對自己很有好感。
馮夢龍雖然心中激動,可他性子非常灑脫,當下颯然笑道:
“小弟和雅虎兄神交已久,心向往之,只是不敢冒昧叨擾。今日邂逅兄臺,小弟真是三生有幸。不敢說傾蓋如故,卻也相見恨晚。”
朱寅如此好相處,他也就存了結交的誠意。
兩人初見,當真是一見如故了。
朱寅笑著走過來,“你我就是傾蓋如故。小弟和嫂夫人莊四娘子乃是故舊識,可惜數年未見了。”
“哦,你夫人還好嗎”
馮夢龍:“…………”
寧清塵:“......”
馮夢龍張張嘴,多少有點無言以對。他沒想到,朱寅一上來就問候自己的娘子。這....
寧清塵腮幫子鼓鼓的,小嘴嘟的能掛個油瓶,一臉不高興。小老虎,你還惦記莊姝那個小蹄子 就是跟在后面的丁紅纓,也忍不住捂住自己的額頭。
虎叔啊...
朱寅話一出口頓覺失言,當下咳嗽一聲,神色自若的說道:
“小弟和四娘子,乃是總角之交,也算姐弟之誼了。令岳莊先生,小弟視之為尊長。是以有此一問。”
馮夢龍聞言,頓時啞然失笑道:“原來如此。賤內也多次提及,雅虎兄和她是故人,還是紅顏知己呢...”
寧清塵翻了一個白眼,對兩人的話很是無語。
紅顏知己你們真不知道紅顏知己意味著什么不在一張床上一起待過,算個屁的紅顏知己啊。
可是她很快發現,提到莊姝之后,兩人竟然像老朋友一般,越聊越是投機,完全不像是剛剛認識的樣子。
卻聽馮夢龍一臉幸福的說道:
“賤內已經懷胎九月,即將臨盆了。大夫看過,說是個男嬰。雅虎兄若是有暇,到時可去寒舍喝杯喜酒啊。賤內知道你來,一定會高興的。”
朱寅點頭,一本正經的說道:“好,一定去,少不得要去喝杯喜酒。當天就是尚書公侯家辦喜事我都不去,只去你家。”
馮夢龍笑道:“就在昨日,賤內還說,若是生下孩子,想拜你為義父。小弟當時還取笑她,說她異想天開。”
朱寅卻是神色一正,“這有何不可我求之不得。孩子生下來,便是我的義子,就這么定了。”
馮夢龍聞言很是高興。可他永遠也不會知道,朱寅愿意收他的兒子為義子,其實不是看莊姝的面子,而是看他馮夢龍的面子。
寧清塵聞言不禁又翻個白眼。又是義父義子小老虎,你有幾個義子義女了 東果、紅太極、朱衛明,再加馮夢龍的兒子。
四個了!
媽蛋,姐看你到底能收多少個義子義女。
朱寅一邊說,一邊走進自己的生祠,先是端詳了一下自己的神像,說道:
“不太像我啊,鼻子太大,臉太圓。富態有余,美觀不足。”
馮夢龍呵呵一笑。現在他也知道了,莫看朱寅名氣很大,其實是個很隨性也很詼諧的人物。
卻見朱寅拿過自己手中的香,對著神像認真祭拜幾下。
馮夢龍不禁大為驚奇,“稚虎兄,這神廟就是你自己的生祀,為何自己拜自己呢”
朱寅神色玩味的一笑,大有深意的說道:“當然要拜自己,人最該拜的就是自己啊,求人不如求己么。”
馮夢龍聞之莞兒,半真半假的笑道:“雅虎兄真妙人也。民間傳聞,雅虎兄乃文曲星君轉世,看來傳聞無誤了。‘
“傳說文曲星君已經轉世五次,伊尹、比干、諸葛武侯、包龍圖、文天祥,雅虎兄這是第六次嗎”
“敢問雅虎兄,可還記得天上宮闕嗎”
朱寅煞有其事的想了想,一板正經的搖頭道:
“前塵盡忘,哪里還記得只記得天宮極其高大,有摩天之勢,殿宇猶如樓宇森林。有仙人無所不知,盡括人間才子文章,瞬間剽竊百萬言。”
“哦”馮夢龍大感驚奇,他沒指望能問出什么,畢竟鬼神乃幽渺之事,難以言傳。
可是沒想到,朱寅真的說出一番奇誕之語。而且他察言觀色,朱寅似乎不是在撒謊,可能真有其事!
“沒想到天宮是如此景象。仙人居然也剽竊么”
朱寅沉默一會兒,“只有一點模糊難言的印象,似乎的確有一位大仙剽竊人間文章,能瞬間生成百萬言。”
“愛,我都記不得了。天機大秘,哪里還會存留靈臺。”
馮夢龍本就比較信奉鬼神之事,聞言已是深信不疑。
看來,雅虎兄應該真是文曲星君第六次轉世了。可是他前塵盡忘,肯定記不得輔佐商湯、勸諫紂王、扶持后主、斷案開封、宋抗元這些事情。
寧清塵聽到朱寅的話,拼命的繃著小臉,最后還是忍不住別過腦袋。
朱寅卻是有點后悔玩笑開大了。因為他忽然想起,馮夢龍是很信仰鬼神和因果的人。
馮夢龍肅然整衣,忽然長揖及地道:“雅虎兄來歷非凡,小弟唐突之極,心中敬畏,不知所言。”
他這一長揖,袖中一卷《掛枝兒》民謠抄本滑落在地。朱寅替他拾起,隨手一翻,看到一句“結識私情勿要慌”,輕笑道:
“馮兄好雅興,蘇州山歌都唱到京師了。”
馮夢龍毫無愧色的說道:“落第后倒聽得幾句真心話,販夫走卒、庸脂俗粉的煙火情義,未必輸過經史子集。反倒是那些飽讀詩書的士子,多是薄情寡義、寡廉鮮恥之輩。”
他這話多少有些肆意了。可雙眼睛卻如寒潭星子,灼灼生輝,有著不同于混跡名利場之人的清明。
朱寅聞言毫不意外,馮夢龍可是歷史上為妓女作傳、替百姓修志的文人,史冊筆墨難描其風骨萬一。
這是個有些離經叛道的士人。否則,就不是馮夢龍了。
當下二人離開神童廟,踏過滿地松針和紅葉,沿石徑徐行而談。
朱寅隨手折了枝黃菊,拈花說道:
“重陽登高求前程,去我的生祈愿,可見馮兄的入世之心。不過,仕途險惡,科舉也未必公道,馮兄卻是有些操切了。”
山風忽起,馮夢龍頭巾飄飛,他也不急著整理,任亂發拂過面頰,喟然道:
“《離騷》有云‘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遲暮”。小弟見不得自己明珠蒙塵。”
“哈哈!”朱寅忍不住大笑,順手將秋菊插在馮夢龍的發髻上,“馮兄真會作妙語,以美人自況,見不得自己明珠蒙塵。”
這個馮夢龍,很是傲嬌啊。
就像是少年版的徐渭。不過,他倒也有傲嬌的資本。只可惜,科舉并非有真才實學就能取得功名。
馮夢龍也不臉紅,他也伸手折了一支桂花,插在朱寅頭上算是回禮,笑道:
“稚虎兄天性純良,雅量高致,小弟也就不矯情了。小弟的確很想入仕做官做事,時不我待啊。”
朱寅稱呼他的表字,安慰道:“猶龍兄有班馬之才,當為天下修奇書,論入住總有上岸的一天。”
馮夢龍問道:“上岸”
朱寅點頭,“哦,就是考中入仕的意思。暖,我輩人生盡頭,只有科舉么”
馮夢龍的笑容變得有點苦澀,“可是去年有相面之人說,我終身難以考中啊。難道,小弟真的沒有機會造福百姓么”
朱寅知道,馮夢龍是個很有政治才能的人,歷史上他后來當一個小小的知縣,能做的風生水起,游刃有余,很有手腕。
可惜,他這種性格的人,很難考中。
朱寅忽然腳步一停,“猶龍兄可知朝鮮戰報朝鮮國王已經逃入遼東了。”他竟換了話題,談到遼東烽火。
“焉能不知!”馮夢龍嘆道:“小弟昨夜還為此填了支散曲,‘倭刀映血月,儒冠委泥塵,可恨不能投筆從戎……”
話音未落,朱寅已擊掌大笑:“好!好個‘儒冠委泥塵‘!”
他廣袖一揮,“可莫要小看泥塵啊。今日飄落的每片葉子,都會化作春泥,可若有人拾去題詩,便是一葉丹心。十年飲冰,難涼熱血。這滿山紅葉,就是大明的顏色啊。”
“天下之大,猶龍兄既然有棄筆投戎之心,為何不去試一試男兒何用筆刀為!等到建功立業,再回科場也不遲啊。猶龍兄以為然否”
說完目光爍爍的看著馮夢龍。
馮夢龍何等聰明立刻就懂了。
朱寅有心招攬自己入幕!而且朱寅接下來可能會離京。
接,還是不接 這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可是一旦選擇了這條路,起碼幾年之內,就無法再科舉了。
馮夢龍僅僅猶豫了兩個呼吸的工夫,就如釋重負般的一笑,颯然說道:
“稚虎兄不以小弟鄙薄,承蒙錯愛,小弟銘感五內。只是,雅虎兄不怕小弟這種失意落魄的狷介狂生,有損狀元府的門楣么”
朱寅已經知道他的選擇,神色誠懇的說道:
“猶龍兄何出此言當年嵇康打鐵,向秀鼓風,又何曾辱了竹林那是為竹林生輝啊。”
他將《掛枝兒》還給馮夢龍,“猶龍兄,我要筑的不是黃金臺,你也不是黃金臺下士,我要尋的是知己和同道啊。猶龍兄乃班馬之才,何必囿于科場牢籠,蹉跎大好年華呢”
朱寅的聲音忽然低下來:“我聽說你在編《山歌》,也知道你曾幫妓女贖身、替孤魂立碑。你心里裝的何止是兒女情長我最愛的,就是心懷蒼生的君子。
馮夢龍渾身一震。眼前這連中三元的少年高官,真不愧是星君轉世,竟比娘子更懂他。
這是什么這就是知己!
馮夢龍怔然望著朱寅,這少年也就十五歲,眉間卻沉淀著不屬于這個年紀的自信和高遠。
似乎邈若山河,卻又近在咫尺。宛如天邊白云,又如身邊故友。
馮夢龍忽然撩袍跪下:“晚生愿追隨宮保相公...觀滄海、聽民瘼!”
“好!善哉!”朱寅擊節叫好,“吾兄真是痛快!吾得猶龍,如添一臂!”
說完趕緊扶起馮夢龍,“你我兄弟,何須如此!不要叫我什么宮保,咱們兄弟相稱。
說完打趣道:“猶龍兄可懼內否此事要征得四娘同意么”
馮夢龍豪氣的一擺手,“小弟從不懼內!大丈夫之事,何須她婦道人家置喙我愿跟隨雅虎兄,暫時放棄科舉,她不同意又怎樣”
“我不懼內!”
朱寅哈哈一笑,也不點破,說道:“重陽登高飲無酒,豈非辜負良辰美景,浪費大好秋光”
“來人!山間擺黃酒,醉插茱萸歸!”
“好!不醉不歸!”
朱寅等人一直喝到黃昏時節,這才醉意朦朧的離開西山,回城歸家。
分別時馮夢龍說,三日后要帶著莊姝,來參加朱寅的婚禮,喝杯喜酒。
很快,就到了九月十二。
終于到了迎親的日子!
PS:今天太晚了,抱歉!這章其實就是收馮夢龍。馮夢龍很有才華,絕非一個普通文人那樣簡單,更非腐儒。蟹蟹,晚安,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