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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二章 辭暮爾爾,煙火年年

  意義。

  寧清塵的確生氣。數日前的送灶神,她和姐姐不能參加,說什么“女不祭灶”。

  今日,她又不能進入祠堂見小老虎。

  理由是,她不是朱家人!

  寧清塵是個很有逆反思想的人。這讓她的逆反之心越加強烈,這才出言呵斥禮儀組的管事。

  但寧清塵此舉與其說是生氣,還不如說是刻意而為的試探。

  她想測試一下,古人對普世禮俗的遵從到底有多認真,執行度有多強。

  現在她試探明白了,很強!

  她完全小看了古人對這些意識形態領域的堅持,以至于一個“家臣”,也能阻止她“非禮”。

  由此可見如今的封建禮教是多么強大。強大到下級完全可以依仗禮教,抗衡上級。

  想到這里,寧清塵忽然冷靜下來,她揚起小臉,看著那個身穿深衣的禮儀組管事,奶聲奶氣的說道:

  “你是教坊司來的吧你叫什么名字今日你若是不讓我進去,我就把你送回教坊司,你信不信”

  那管事身子一抖,哪里敢輕視這個人稱“生而能言”的觀音童他只能恭敬的顫聲回答道:

  “回二娘子話,小人宋禮孝。小人豈敢刻意為難,實在是祭禮不可廢,小人身為禮儀執事,不敢徇私。”

  他很怕被送回教坊司。可即便如此,他也不敢擅自放二娘子進去。

  平時也就罷了,此時卻是家主正在祭祖。

  祭祀之時,就算官兵突然來抓人,也只能先站在外面,等著犯事者祭祀完畢再說。

  這是禮,禮比法大!

  寧清塵雖然還在生氣,卻已經不生宋禮孝的氣,讓她生氣的變成了禮教。

華夏需要禮教么需要。意識形態是精神淵藪,當然必不可少。不然人類不都被物化了還有精神審美意象嗎那精神至上如何構建  可是這種禮教太過死板僵化,規矩卻是要改改了。

  她奶萌萌的嬌哼一聲,“算了,我不和你計較。你放心,我不會把你送回去。”

  宋孝禮如蒙大赫,“謝二娘子!”

  “吃糖。”寧清塵掏出兩顆奶糖,塞到宋孝禮的手里,“你恪盡職守,不徇私壞禮,是個稱職的。”

  宋孝禮十分意外,沒想到二娘子不但沒有再為難自己,還送給自己奶糖。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二娘子要是喜歡或者欣賞誰,就會送奶糖  然而奇怪的是,二娘子自己卻從來不吃奶糖。

  “謝二娘子...”宋禮孝頓時受寵若驚。可憐他一個成年人,卻被一個喜怒無常的小孩子揉搓。

  寧清塵奶聲奶氣的說道:“我不難為你們,就在門口等。

  宋禮孝等人松了口氣,一起對小粉團子施禮致謝。

  好在很快,朱寅就上完了最后一株香,終獻完畢了。

  “讓她進來吧,我祭禮已畢。”朱寅清稚的聲音傳出來。

  宋禮孝趕緊說道:“家主禮畢了,二娘子請。”

  朱寅的聲音再次響起:“宋禮孝,這里沒有你們的事了,去準備除夕宴樂之禮吧。”

  “諾!”宋禮孝等人領命而去。

  寧清塵邁過高高的門檻進入這個臨時家廟,看見朱寅坐在神龕下首的圈椅上,正笑瞇瞇的看著自己。

  “你何必試探他們。”朱寅搖頭,“他們就是這個時代的人,教坊司出身的人,又是尤其遵循禮儀。”

  “你也測試過了,有什么感受”

  寧清塵在朱寅身邊的蒲團上坐下,小臉認真的說道:

  “感受到了封建禮教對人心的強大桎梏,對這個時代的強大精神統治。”

  “哪怕被統治被壓迫的底層百姓,也在努力維持禮教秩序,自發的捍衛禮法。封建禮教擁有強大無比的群眾基礎...”

  “要想改變談何容易。就算改良,也是一個艱巨的文化工程。”

  朱寅笑道:“現在知道厲害了吧禮比法大!就算在朝廷,禮部也位在刑部之上。六部雖是吏部權最大,論地位則是禮部最尊。”

  “動搖明朝統治根基的大禮議之爭、國本之爭,也都是一個禮字。禮,就是古代加強版的政治正確。華夏古代的秩序本質不是法治,而是禮治。所謂以孝治國、以德治國,核心也是一個禮字。”

  “無論是帝王將相,還是黔首百姓,都在禮法的約束之下。禮法就是一只看不見的大手,規范調整社會秩序。”

  寧清塵點著小腦袋:“這是精神力量具現化的體現。底層百姓也是這種秩序的受益者。所以他們會發自內心的維護。”

  “禮法是必要的,這種東方意識形態理應存在。只是,我覺得有改良的必要。規范社會秩序的作用當然要保留,卻也不能成為性別壓迫和階級壓迫的工具。”

  “小老虎,你覺得如果只是弱化性別壓迫和階級壓迫,禮法有改良升華的可能嗎”

  朱寅反問一句道:“你覺得呢”

  “當然能!”寧清塵的語氣十分篤定,“禮法禮教完全有改良的可能。小老虎,你不是說,想搞華夏版的文藝復興么”

  “西方文藝復興的思想基礎是人文主義。我覺得華夏禮治天生具備很強的人文主義,只要改良融合,揚長避短,就能成為新的宗教:禮教。”

  “新的禮教,完全可以和世界幾大教抗衡啊。而且禮教作為人文思想最強的宗教,后世更加具備普世價值...”

  朱寅笑道:“你有這番見識我很高興。沒錯,這的確是我將來想做的大事。華夏要涅新生,思想上必然要浴火升華一次。華夏的基礎很好,我們不需要推倒重來,只需要找到改良的最佳突破口。”

  “在我的計劃中,禮教應該是將來的世界性宗教,應該成為和幾大教相抗衡的思想陣地。”

  “清塵,我們可是同志啊!”

  寧清塵很是高興,“真的鴨小老虎,這件事情我會幫你的。咱們是同志呢。小老虎,其實咱們是一類人...理想主義者。”

  兩人相互探討,又說了好一會兒,卻見寧采薇走了進來。

  “這個思想,那個精神,整天神神叨叨,沒有物質基礎,你們說的有屁用”

  她摘下披風,抖一抖雪花,然后坐在火爐邊。

  “姐忙的腳不點地,你們卻在祠堂里交流思想,就這么飄在天上,也不下凡幫幫忙。沒有權柄,沒有銀子,你們就能改變人心了古今中外,理想主義者幾個有好下場”

  她目光幽幽的看著朱家神主牌,“朱家祖宗的神位都不敢書名,只能空著,說這些話有什么用小老虎,啥時能將列祖列宗的神位請回太廟,再考慮這些也不遲。”

  “若是這些神位一輩子進不了太廟,我們就不要那么高大上,享受今生今世的榮華富貴就行了。”

  寧清塵嘻嘻一笑,一臉不以為然,“就在這祠堂里,明人不說暗話,也讓朱家祖宗知道小老虎的理想,保佑他奪回祖業鴨。說說又如何還不許做夢了”

  “祖宗保佑”寧采薇一哂,“我們來明朝才兩年,小老虎就已經名滿江南,我們就已經有了幾十萬兩銀子的身家。這靠的是祖宗保佑嗎”

  “真能保佑,當年就不會被朱棣奪取皇位。什么神靈祖宗,什么精神信仰,最終還不是靠紅塵俗世的功名利祿,生殺予奪”

  “沒有這些,就算滿天神佛、列祖列宗護著你,到底也是個被人踐踏的草根。”

  寧清塵撇撇嘴,神色揶揄的點頭,“嗯嗯嗯,寧總批評的對。嘻。”

  寧采薇忽然一拍額頭,“瞧我!被你們搞的差點忘了正事!哦,商陽、韓尚他們來了,都是宣社中的,足有十幾個人,說你之前邀請過來朱家過年,已經在客廳待茶了。”

  朱寅站起來就走,“我去接待他們,原想著他們會推辭,誰知到底來了。好好,這次過年熱鬧了。”

  “小老虎。”寧采薇笑道,“他們固然是看朱家人丁太少,想陪你過年。可其實也是無奈。”

  “這些人都是孑然一身,上無父母在堂,下無妻子在側,又和宗族疏遠,一人吃飽全家不餓。”

  朱寅點點頭。他邀請這些人來過年,其實也是看他們孤苦。

  宣社如今已有七百多人,成員以寒門精英為主。可其中絕大多數都是有家室的。

  像商陽這種孑然一身的成員,也就十幾人而已。朱寅同情他們,就下了請帖邀請他們來朱家過年。

  結果他們真來了。

  “諸位仁兄來的好!”朱寅進入客廳笑道,滿面春風的對著眾人環環一揖,“今日諸位來陪小弟過年,這個年就熱鬧了。”

  眾人也趕緊站起來,笑呵呵的拱手行禮。

  大家都是好朋友,也沒有拘禮的意思。

  年近五十的商陽笑道:“雅虎,我窮的叮當響,就是個老光棍,家中幾間茅廬,雞犬也無一只,不到你這里過年,又能去哪里風光”

  商陽曾經有過妻子,可是已死多年。他雖有大才,卻一直落魄,也沒有再娶。

  韓尚也笑道:“我和晝明兄一樣,沒地方過年,只能來陪你,算是吃大戶了。雅虎,你可要多給點壓歲錢啊。”

  眾人聞言大笑。

  朱寅笑道:“既然來了,怎么也要待到正月初五,送我北上才成。”

  說完就令人傳毛文龍,指著毛文龍介紹道:

  “他是毛文龍,字振南,也是我的新交好友。韓兄,他也想加入咱們宣社,你就介紹他入社吧。

  韓尚是宣社的夏使,職責主要就是發展社員。新人入社,正是他職掌所在。

  毛文龍趕緊行禮道:“在下毛文龍,早就想加入宣社,結同道之誼。”

  商陽當下問道:“振南可知我宣社宗旨”

  毛文龍毫不遲疑的回答道:“宣社宗旨,乃是九字真言,二十字宣言。”

  “九字真言為仁、義、禮、智、信、忠、勇、孝、悌;二十字宣言為知行合一、弘揚正氣、誅邪衛道、致君堯舜、公心謀國!”

  “善!”韓尚點頭,“每個字都要恪守在心,外化于行。我宣社從立社起就寧缺毋濫,絕不輕入。每個入社者,都必須認同宗旨,遵守規章……”

  毛文龍道:“在下絕對認同宗旨,遵守規章,真心實意加入宣社。”

  韓尚道:“好!你是社主親自引薦,我們就免于考察了,允你入社。從今以后,大家就是同道!”

  轉眼到了黃昏,朱家的除夕夜宴終于開席了。

  從教坊司來的官奴之中,有十幾個樂師在堂下布置絲竹管弦。

  鞭炮一響,一隊隊奴婢就捧著珍饈佳肴魚貫而入。

  中庭的大堂之中,早就陳設了一張張桌案,上面擺放著奢華的餐具,精致的酒菜。

  雖還不是豪門夜宴,也差不太多了。

  朱寅、寧采薇、寧清塵依次坐在主位上,客位上坐著商陽、韓尚、毛文龍等十幾個貴客。

  除此之外,還有蘭察、梅赫、丁紅纓、嘎洛、靳云娘、康熙等人。他們身份不同,都不是外人,也有資格參加宴會。

  每個席位上,都有奴婢伺候。

  按照規矩,等到主人宴過之后,奴婢們才會用自己的除夕宴。

  鼓樂一響宴會開始,笙歌間錯華宴啟。

  首先就是祝酒詞了。這祝酒詞,往往喜歡用古人佳句相互祝愿。

  朱寅手持酒杯,首先祝酒道:“辭暮爾爾,煙火年年。朝朝暮暮,歲歲平安。今夜今宵,大家沉醉對芳筵。”

  寧采薇也舉起酒杯,曼聲說道:“日有熹,月有光,富且昌,而康,新春嘉平,長樂未央。”

  寧清塵奶聲奶氣的說道:“愿新年勝舊年。去歲千般皆如愿,今年萬事定稱心。”

  商陽舉杯道:“共傾元日酒,同祝大椿年。愿得長如此,年年物候新。歡樂盡娛,樂哉未央。’

  韓尚道:“葳蕤繁祉,延彼遐齡。順遂無虞,皆得所愿。”

  毛文龍站起來:“過盡千帆仍有夢,眉眼清揚是少年。朱顏長似,頭上花枝,歲歲年年。今年見。明年重見。春色如人面。”

  等到眾人都說了祝酒詞,就喝酒吃菜,氣氛十分融洽。

  山水八珍,美酒佳肴,盡著眾人受用。

  庭外大雪飄飛,堂中高朋滿座,觥籌交錯,賓主俱歡顏。

  酒過三巡之后,毛文龍等人又祝朱寅春闈高中,再登皇榜。

  這頓飯足足吃了一個時辰才散場。然后就是茶會,等到時,這才開始一起守歲。

  兒童強不睡,相守夜歡嘩。

  朱寅等人是文人,守歲當然也有文人的做派,卻是各自留下墨寶,寫出前人守歲詩詞,相互贈送。

  朱寅寫著陸游的詩道:“守歲全家夜不眠,杯盤狼藉向燈前。相看更覺光陰速,笑語逡巡即隔年。”

  寧采薇寫道:“心如素簡,靜數流年,人間有味,最是清歡。

  韓尚寫道:“故鄉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毛文龍寫道:“半盞屠蘇猶未舉,燈前小草寫桃符。”

  又汗顏道:“小弟的字實在寫的太差,糟蹋了古人佳句,都不敢送出去,誰會要呢。”

  朱寅笑道:“我要了!振南的字是武人之字,我就取你三分英武氣。”

  商陽卻是寫了文征明的《除夕》:

  舊事悲歡燈影里,

  春風消息酒杯前。

  更闌人靜雞聲起,

  卻對梅花一燦然。

  寫完喟然道:“諸位,再過一個時辰,我就是五十歲了。人生半百而知天命。”

  “雅虎兄,我決定不再科舉,愿為你入幕之客,當個老而無用的幕僚,不知稚虎兄意下如何”

  朱寅撫掌笑道:“晝明兄大才,可惜無用武之地。若是為我幕友,豈有不愿之理我是求之不得啊,為所愿也,不敢請耳!”

  韓尚道:“還有我!雅虎兄,我也對科舉無望了。老大不小,也該做點實事。這今后的生計,就拜托稚虎兄了。”

  他們早知道朱寅想招幾個幕僚,干脆毛遂自薦。

  還有幾個宣社成員,也紛紛表態,要求入幕。

  科舉是沒有希望了,不如找個好的東主坐幕。還有比朱寅更合適的么沒有了。

  朱寅很是驚喜,他早就想讓商陽等人來幫自己,只是不好意思開這個口。

  如今他們主動提出來,當然正中下懷。

  “好好好!有諸位相助,小弟再無憂也!”

  “這吃穿用度一切包在我身上!諸位再無后顧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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