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河千里,唯富寧夏。
寧夏城(銀川)坐落在黃河西岸的平原上,先秦是義渠國,漢唐屬朔方郡,西夏時是王都興慶府。
寧夏城西北八十里,就是賀蘭山。
在賀蘭山之東、黃河之西的平原上,土地肥沃、河渠縱橫、水草豐茂,號稱塞上江南。成為半農半牧的寶地,西夏國得以興盛。
明成祖短視,廢除寧夏的州府建制,改為軍鎮,又將居住在寧夏千百年的百姓全部南遷內地。于是本來已經成熟的州府民政體系,一下子被強行打斷。
寧夏雖然變成軍鎮,可都司府在冊的軍軍戶卻有數萬。加上外地遷徙回來的民戶,仍然有十幾萬人口。
拜父子叛亂,寧夏陷入兵火,可因為叛亂爆發不到兩個月,百姓受到的影響不大。
拜出逃很突然,也很匆忙。他來不及禍害城池和鄉野的百姓,甚至很多個人衣物用具都沒有帶走。
朱寅追擊拜之前,第一時間派人入城,取來了拜父子穿過的衣服,讓小黑聞過,先進行氣味鎖定,然后才率軍追擊。
有小黑在,朱寅不擔心找不到拜的方向。他擔心的是賀蘭山中復雜的迷窟,會隱藏叛軍的伏兵。
自己兵力多,可是一旦進入地形復雜的賀蘭山,兵力多的未必斗得過占據地利的。
拜父子沒有最好的三關,因為三關之西就是涼州,那里也有明軍的城堡。
那么他最安全的路線,當然是從賀蘭之北逃走,進入西套草原,再往西走黑水城故地,在居延海放牧修整,北可投靠瓦剌,南可穿越甘肅投靠青海蒙古。
朱寅一路北上行軍,不時還能看到種田的農夫和放牧的馬戶,炊煙并未斷絕。
當然,不少村寨也被亂兵毀滅,很多百姓都逃入賀蘭山中。
斥候察看叛軍逃走痕跡,說叛軍沿著官道直接向北,去鎮遠關了。
朱寅縱馬馳騁,率兵火速北上追擊。就連李如松兄弟,都沒有想到朱寅的騎術也如此出眾。
曹文詔等人,更是對朱寅佩服的五體投地。
想不到連中三元的清貴相公,居然也能縱馬馳騁,騎術還如此了得。
他們不知道,朱寅本來就會騎馬,這些年一直不間斷的訓練騎射和武藝,根本不是文弱書生,已是十人敵般的存在。
六千明軍騎兵一人雙馬的馳騁半日,一口氣跑了七十里,到了新北長城。
正德年間,無能的明廷放棄了北部的鎮遠關長城,理由是“孤獨難守”,然后后退整整八十里,又勞民傷財的修建了“新北長城”。
這種騷操作明朝還有很多。九邊很多城關,南邊又再修一道,然后北邊的舊城放棄,退縮到更南的新城。
朱寅到了“新北長城”之下,但見上面空空蕩蕩,早就沒有一兵一卒,可是城門卻被頂的死死的。
原來,拜在逃出新北長城時,為了阻止明軍追擊,封閉了城門。
“快快打開城門,好讓大軍通行!”李如松下令。
好一會兒,明軍才打開城門,通過新北長城。
“請撫軍坐鎮城關,”李如松說道,“由末將兄弟繼續率兵追擊,哪怕追過賀蘭山,追過大漠,也要將首惡拜拿獲,救回慶王!”
李如柏也說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還請稚虎先生坐鎮此地。如今叛軍還有三千死士,仍有反擊之力。萬一雅虎先生有個閃失,我等如何向朝廷交代”
朱寅頓時犯了躊躇。
他是軍中主帥,身份尊貴。按理說,親自率軍追擊窮寇,的確犯險。畢竟拜帶走的三千蒙古精銳,都是喂養多年的家丁,戰力不是一般蒙古騎兵可比。
可是如果不追,當著全軍將士的面,對他在軍中的威嚴極其不利。
敵軍只有三千人,我方騎兵六千,后面還有一萬兩千步兵,兵力是敵軍六倍。
而且敵軍斗志渙散,惶惶如喪家之犬。這種情況下,主帥居然留在此地,讓部下追擊,這不是膽怯是什么 朱寅好不容易在明軍中豎立的威信,就會削弱。
朱寅還沒有說話,跟隨他的商陽立刻說道:
“李將軍此言差矣。我大明文臣監軍,向來和大軍同進退,否則何來一個監字”
“再說,拜是叛軍首腦,并非一般賊首。撫軍身為主帥,豈能不親自追擊”
“退一萬步說,慶王還在叛軍手里,若是慶王一家罹難,或者拜逃走,朝中必然對撫軍大加彈劾,那就是撫軍的罪名啊。”
商陽一語點醒夢中人,朱寅眉頭一跳,立刻知道自己必須親自追擊。
因為慶王一家,都在叛軍手里!
自己親自追擊,就算沒救出慶王,那也只是無能,最多是被罷免。
可自己若不親自追擊,慶王如果遇難,那就不是無能的事了,最少也是喪心病狂,坐視藩王遇難而不救,怎么也要下獄,最壞還要掉腦袋。
皇帝固然防范猜忌藩王,可一旦藩王出了事,皇帝為了假惺惺的家長姿態,也會嚴厲懲處相關官員,彰顯自己友愛親藩。
這一仗,朱寅算對了很多步,以至于叛軍不到兩個月就垮了,比歷史上節省了半年。
可朱寅沒有算到,拜見到自己到來就帶著慶王逃走!
歷史上,拜為了逼迫明軍退兵,殺了慶王妃、側妃、王子、郡主等人,但唯獨沒有殺慶王。
如今歷史改變,拜卻是帶著慶王一大家子當人質逃跑。
如此一來,自己就非追擊不可,反而陷入被動了。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居然接了一個燙手的山芋!
李如松聽到商陽的話,這才覺得自己想簡單了。
撫軍必須親自率兵追擊,這是一個姿態!
因為慶王是君,撫軍是臣。撫君不親自去救,就是不臣!
卻聽朱寅斬金截鐵的厲聲說道:“大王落入叛軍之手,我身為臣子,焉能不奮勇追擊!”
李如松道:“如此,還請撫軍珍重,我等必誓死護衛!”
大軍繼續向前數十里,終于來到距離寧夏城百余里的西夏王陵。
西夏王陵坐落在賀蘭山下一座高塬之上,居高臨下,周圍十幾里沒有人煙,在夕陽落日的荒原下顯得格外凄涼、悲壯、神秘。
六千大軍齊側目,縱馬西夏王陵前。
“撫軍!”李如松策馬到朱寅身邊,“天快黑了,騎兵最忌夜里追擊敵人,恐為敵軍所趁。拜叛軍一人一騎,他們走不遠。以末將所見,可在此處高塬扎營,明日大早再出發最是安穩。”
“我軍三個時辰馳騁百余里,戰馬也需要休息、喂養。”
李如柏附和兄長道:“是啊稚虎先生。叛軍距離我們不到百里,他們根本逃不遠。我們需要修養馬力,他們更需要休養馬力。”
朱寅當然知道不該趁夜追擊。不僅僅要防備叛軍反撲伏擊,還要防備突然從賀蘭山西邊而來的蒙古騎兵。
誰能肯定,那兩萬逃走的河套蒙古騎兵,不會突然殺個回馬槍 駐軍在這個高塬之上,的確是最安全的。
這西夏王陵不但地勢高,而且有幾條山泉從賀蘭山中流出,人馬的水源也能解決。
同時,也能再次等候步兵。
而且西夏王陵占地極大,南北縱橫二十里,東西十里。這么大的陵區,不在此扎營,又能在哪 “那就全軍上塬,在夏王陵扎營。”朱寅隨即下令。
他抬頭看著高塬,巨大的西夏王陵在最后一抹殘陽下,映照出一幕恢弘的剪影,靜靜的橫亙在天地之間。
朱寅感到,好像有一雙蒼茫的眼眸,從賀蘭山中,從王陵之中,居高臨下的凝視自己。
陵區有九座金字塔般的王陵,數百座后妃,貴族的陪葬墓,還有大量的佛塔。但見高原之上,大小不一的墳墓和佛塔星羅棋布,高低錯落,十分壯觀奇瑰。
其中最高的一座金字塔,高達十丈,氣勢磅礴。只有朱寅知道,那就是李元昊的泰陵。
時間過去了數百年,曾經高大的外郭、月城、闕臺、陵城、祭殿、院落、兵營等建筑,早就化為斷壁殘垣,和一座座墳墓默默相對,卻仍然歷歷可見。
一只只石人石獸,傾倒在地,半埋黃土。
眾人牽馬行進在陵區,都是有點好奇的左看右看。
地上散落著大片的磚石、瓦當、朽木、脊獸、陶瓷碎片。朱寅俯身撿起一片黑瓷的碎片,看到上面是精美的浮雕花紋,正是西夏人獨特的瓷器風格。
陵區之中,有很多依山而建的西夏窯廠遺址,有數以百計的石窯,都是當年燒制磚瓦、陶瓷的地方。
大軍駐扎在西夏王陵,使得寂寞荒涼的王陵,頓時變得熱鬧無比。整個塬上人喊馬嘶,沸反盈天,也不怕驚醒幾百年前的西夏君臣。
眾人扎營之后,吃著攜帶的干糧,在山泉中汲水,又用豆餅喂馬,忙而不亂。
做完了這些,天上已經明月當空,夜色如水。
朱寅一身盔甲,扶劍站在泰陵之前,腳下是碑亭的遺址。
他默默仰望著月色中的巨大墳墓,心中自言自語。
李元昊,你自稱是青天子,是賀蘭山一般偉岸的英雄。你創造了一個雄風烈烈的王國,讓黨項人挺立在這片土地二百年。
可是你睜開眼睛看看,你的王國已經化為煙塵,你的陵墓已經成為廢墟,就是你的黨項子民,也不復存在了啊。
他們,滅族了。
你強迫已經漢化的黨項人頭辮發,恢復唐末就已被改變的舊俗,只是為了和華夏切割。你一心做那胡人之主,自大稱王,不屑于歸化漢家,硬生生的搞出來一個大白高國。
你這不是倒行逆施么 你的一生武功赫赫,殺人如麻,機關算盡,結果怎么樣呢你被自己的兒子割掉鼻子,流血而死。
你死后僅僅一百多年,黨項人就被滅族了。
哦,你不叫李元昊,你放棄了自己這個本名,放棄了唐朝時期就有的祖宗姓氏“李”,改成了囊霄。
就算是帝號,都被你改成了“兀卒”,國名也被你改成什么大白高國。
囊霄,你是有多仇恨華夏英雄,誰才是真正的英雄是你這個青天子嗎心中沒有黎民百姓,沒有仁義慈悲的英雄是什么就是歷史的垃圾。英雄,你配么你青天子,你配么你 “撫軍。”李如松的話打斷朱寅的思緒,“撫軍廣聞博知,敢問這是誰的墳墓”
他能看出,朱寅知道這高大墳墓的主人。
“李元昊。不,應該是囊霄。他放棄了李元昊這個名字,就不配再用了。”朱寅淡淡說道。
“原來是他。”李如松目光微冷,“要不要挖了他的墳墓,夷為平地”
朱寅搖頭:“罷了。一個死了幾百年的狂人,何必和他計較此人害人害己,也是該當。”
很快,眾人都知道這最高的陵墓是李元昊的墳墓。軍中故事一講起來,很多人又都知道,李元昊是被自己的兒子割了鼻子痛死的。
夜里,賀蘭山中蒼狼嗥叫的聲音傳來,夜色更加蒼涼,就連月亮也變得陰森起來。
朱寅做了一個夢。
他夢見一個沒有鼻子的可怖王者,血流滿面,憤怒的看著自己,口中瘋狂的詛咒。
這王者說著早就消亡的西夏語,可是朱寅偏偏聽懂了話中的意思。
夢中的王者詛咒他的兵馬在賀蘭山全軍覆沒,詛咒他只剩下自己一個人,在偌大的賀蘭山中絕望的哭泣,最后被山中的厲鬼吞噬魂魄,永世不得超生。
朱寅半夜驚醒,猛然坐起來,已經滿頭冷汗。
魘著了。
小黑立刻警覺,趕緊搖著尾巴靠上來。朱寅摸著小黑的狗毛,看著帳篷外面的護衛,這才松了口氣。
他出了帳篷,看到周圍的大片營帳,軍中懸掛的燈籠,以及打著響鼻的戰馬,聽著將士的夜語,心中安定了很多。
大軍,還在。
朱寅看著西邊神秘無比的大山,目光幽邃。
賀蘭山之名,來源于鮮卑賀蘭部。賀蘭山連綿數百里,山勢雄偉如萬馬奔騰,向東俯瞰寧夏和河套,向西阻擋騰格里沙漠。
賀蘭山也被稱為鬼山。
此山地形復雜,峰巒險峻,峽谷崎嶇,石窟密布,而且氣候多變。加上自古以來戰爭極多,埋骨無數,還是游牧民族的祭祀之所,充滿了神秘詭異的色彩,所以被稱為鬼山。
賀蘭山還被西夏稱為龍脈,南北五百里,古林幽深,即便幾千兵馬進入也會迷路。西夏曾經在賀蘭山駐扎五萬大軍,仍嫌兵力稀薄。
自己若是率軍入山追擊拜,真要慎之又慎。
“虎叔。”身穿紅甲的丁紅纓走過來,“虎叔出來巡營么虎叔放心歇息去吧,我等自會照應。
丁紅纓的眼睛在融融月光下璀璨生輝,整個人都洋溢著活力。
她已經十九歲了。武力早就超過了十人敵。這幾年,她一直忠心耿耿的護衛朱寅和寧采薇。
“紅纓。”朱寅語氣溫和,“我問過你好幾次,今日再問一次,你就不想嫁人么你都十九了,該留意了。”
“咱們是一家人,我不能讓你受委屈。”
丁紅纓嫣然笑道:“嫁人自然要嫁的。不然我爹那里他也不好交代,只是暫時還沒相中合適的人。”
朱寅笑道:“等你有相中的人,就給叔說一聲,嫁妝肯定和親女兒一樣,虧待不了你。”
丁紅纓撩撩秀發,眼睛彎彎,“那就不謝了。俺就等著虎叔和寧姨給我置辦豐厚嫁妝。”
她說到這里,忽然正色道:
“虎神,依俺看,你不要親自去追叛軍。聽說這賀蘭山中十分兇險,萬一虎叔有個閃失...”
朱寅嘆息一聲,“你不懂。慶王在拜手里,我必須親自緊追不舍。不然,就是大罪。”
丁紅纓靠近朱寅,低聲說道:“管它大罪小罪,以說,咱們如今有兵馬有錢糧,何必做皇帝的官兒受皇帝的氣干脆虎叔自己當皇帝。”
朱寅低聲道:“哪有那么容易我們那點兵馬,死一個少一個,哪里能爭天下就算能爭,內戰一起,又要死多少百姓國家大亂,再要收拾就難了,占便宜的反而是外族。”
丁紅纓低聲道:“虎叔,你不要嫌俺晦氣。剛才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個沒有鼻子的男人嚇唬我,說咱們的大軍會沒在賀蘭山。俺很少做噩夢,今夜卻被嚇醒...”
朱寅聞言,不禁眉頭微皺。
紅纓也做了噩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