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勒馬登高遙望,雖然已見北京,北京卻仍在二十余里外。
但見巍巍巨城之南,是一大片山水潤澤的林園,連綿二十里,林木蔥郁,冰湖幽邃,氣勢蒼茫,橫亙在京師之南,猶如城南屏障。
正是北京四大御苑之一的南海子(南苑)。
南海子是已有六百余年歷史的皇家林園,歷經遼、金、元、明四朝,遼時是契丹主四時捺缽的“春水之地”,元時是“下馬飛放泊”。
“看,燒炭的。”見多識廣的商陽指著南海子的的南紅門說道,“早年我來北京,經過南海子,就聽說里面在燒炭。”
眾人一看,但見南紅門中,果然一輛輛大車魚貫而出。
商陽的笑容有些譏諷,“這些可不是宮里的,而是一些有權有勢的官商所有。天子的御苑,居然被人明火執仗的伐薪燒炭。陛下不管,百官不管,真是咄咄怪事。”
“再這么砍下去,估計偌大林苑的樹要被砍光了。”
韓尚笑道:“不意還有此事。我尋思百姓家的園子也會看的很緊,皇家的園子卻任官商伐薪燒炭。”
另外幾個宣社老人,也都陰陽怪氣的譏諷一番。
他們屢試不第絕了科舉之心,從給朱寅當幕僚開始,就對朝廷和皇帝失去了那種敬意,取而代之的是綿綿不盡的怨氣。
毒士,多是這么養出來的。
朱寅立馬山坡,看著巨大的皇家林園,不禁有點感慨。
這個地方,遼金元的皇帝主要用來狩獵、檢閱、郊游。
而明朝皇帝卻是在其中大興土木,修建離宮別苑甚至官衙。還修建城墻,將這方圓二十里的風水寶地圈起來,建了四座紅門。
朱棣還專門在南海子設置“海戶”,專門看守南海子的林苑和野獸。
海戶屬于賤民,世代被禁錮在南海子之內,看管林苑,放養野獸,維護獵場。
近兩百年下來,南海子的海戶已有兩萬多人,生活更加困苦。
可是也不知道多少年了,明朝皇帝很少來南海子打獵。甚至正德之后的明朝諸帝,都很少離開北京城來南海子。但這些海戶卻仍然無法自由。
皇帝很少來,南海子中的野獸和林木就被太監們盜賣,成為中官們的一個財源。
中官們甚至勾結官商在南海子買下果園、漁場、林場,打獵、捕魚、伐木、燒炭盈利。
然后那些可憐的海戶賤民,就成為中官和官商的奴隸,供其驅使,猶如牛馬。
皇帝整日躲在九重深宮,都懶得出紫禁城,哪里關心城外的皇家園林萬歷啊萬歷,你這個拜金帝,說起來愛財如命,可是你的家奴在你的眼皮子低下,就在這北京城外盜賣御苑財物,你還不是稀里糊涂的懵然不知 你這個廢材,就是守財奴也當不好,真真就是個棒槌。
祖宗江山在你的手上還能有個好兒活該被挖掘墓。
朱寅想到這里,忽然想起南海子的兩萬多海戶賤民。
呵呵,兩萬多世代被壓迫的海戶,總有一千精壯吧而且就在這北京城外,要是....
朱寅眼睛微瞇,神色有點陰郁,立刻為錄事寮想出了一個新的任務。
“走!”朱寅收回思緒,“咱們走盧溝橋,過永定河,從右安門入城!”
“我帶路!”商陽老夫聊發的躍馬揚鞭,當先而行。
數十人走出十余里,路上車馬越來越多,前后左右都是意氣風發,口音各異的行人,很多都是各地趕考的舉子,如江河匯海般趕往京城。
也有辭官離京的致仕者、失意人。
真可謂有人辭官歸故里,有人星夜趕考場。
雖然進京趕考的舉人都是鮮衣怒馬,絕大多數也有隨從,可像朱寅這樣帶著數十人陣仗的人,卻是不多。
畢竟大多數人都不是出身富貴,就算考中舉人突然寬裕了,也比不上朱寅這種有大金主的人。
眾人見到被眾星戴月般簇擁的清雅少年,無不目露好奇之色。
這清雅少年也就是十二三歲吧可他一身士人的打扮,難道也是進京趕考的 很快,就有南直舉人認出了朱寅。
“江左朱郎!”
“大明神童!”
行人之中,帶著兩個小舅子當隨從的運來,立刻大笑道:“雅虎!你這么多馬,怎么還落在我的后面”
語氣帶著譏諷。
他始終記得朱寅兩次拒絕他加入宣社,跌了他的臉面,心中對朱寅雖然佩服,卻又耿耿于懷,心心念念的希望朱寅背運倒霉,好好出一口惡氣。
朱雅虎啊朱雅虎,我命中有神秘貴人相助,這次一定會高中。至于你...就自求多福吧。
解元也未必一定能中進士!
若是我中了,你落榜了,我會去安慰你的。
朱寅也沒想到快到北京了,遇到了郝運來。
“化吉兄做官入仕之心如火如荼,想必都沒有給親戚拜年,就匆匆北上了吧。”
朱寅也出言譏諷。他不喜歡運來這種墻頭草般的投機分子。這種人沒有原則,只為升官發財,為人太不可靠。
當然,他也不會和郝運來撕破臉。
眾人聽到兩人話,這才斷定朱寅真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國家祥瑞,江左朱郎。
“是南直解元朱雅虎”
但是眾人只是驚訝、好奇、羨慕,卻并沒有停下來見禮攀談的意思。
文人心氣都很驕傲,尤其是即將參加會試的新科舉人們,都認為自己是天之驕子,沒有誰肯巴巴的主動來親近朱寅這位最年輕的解元公,免得妨害自己的文運。
大家都是舉人,都要參加會試,如今還沒有開考,誰比誰差你是解元又如何,就一定能中么 南直隸的舉人倒也罷了,他們知道朱寅有真本事,這個解元得來的還算公正。南直的舉子們就算嫉妒,也不得不佩服。
可是兩廣、福建、河南、山東的舉人們,卻多多少少心中不服。嫉妒也好,質疑也罷,反正對江左朱郎、大明神童的名頭都有些不以為然。
十一歲的解元怕是故意制造祥瑞的噱頭吧。難道南直隸無人了,使得稚子成名 朱寅心中有數,當然也不會熱臉貼冷屁股,主動下馬和路上不認識的舉人敘禮結交。大家一起趕考,都是競爭者,橫豎各走各的路,看誰笑到最后。
你們不服我,我就拿個一甲給你們看看。
萬歷時期的會試、殿試考題,以及考官,他都記得很清楚,早就精心備好了文章,加上比任何人都了解萬歷,不出意外最差也是二甲,一甲也有很大把握。
有這種buff疊滿的作弊神器,就算狀元也不是完全沒指望啊。
朱寅也見到了幾個熟人,除了運來,還有朱國禎。
朱國禎本來是去年的解元,結果被自己奪了解元,屈居第二。他是歷史上的名臣,今年也會中進士,但名次并不靠前,好像連二甲都沒上。
但牛人就是牛人,就算只是三甲,也在明史上大名鼎鼎,還是當過首輔的。
“文宇兄!”朱寅見到朱國禎,主動下馬致意,“相逢于道,小弟驚喜莫名。”
年過三十的朱國禎微笑著拱手道:“雅虎來的也巧,咱們剛好一起入京。你是住店還是住寺我建議最好住寺。’
朱國禎有長者之風,看到朱寅年幼,對自己又很知禮,就想提醒一下。
朱寅卻是粲然一笑,“謝文宇兄提醒,小弟早就托人找好了京中內城明時坊的慈云寺。”
朱寅早在去年,就派虎牙特務在北京慈云寺,定下了今年春天的住宿。
包了慈云寺整整一個香客院,三個月的時間!
只有老于世故的舉人才知道,入京趕考若是沒有合適住處,最好是住寺院,沒辦法才住客棧。
因為寺廟更寬闊、更安靜、更安全,不像客棧那樣魚龍混雜、噪雜熱鬧,一不小心就失竊被盜。
所以每到大比之年,北京不但客棧生意火爆,城中各處寺廟也是香火大盛。
無論是佛寺、道廟、城隍廟、文昌廟、關帝廟,都是考生們首選的下榻之處。
朱寅不但早早定下了寺廟住宿,還是距離貢院考場最近的慈云寺,相距不到一里路,距離棋盤街的禮部衙門也不遠。
北京城中三十三個坊,六十八座各種寺廟,最有利考生的寺院住所,就是慈云寺了。
“雅虎已經定好了寺廟”朱國禎有些意外,意外朱寅的老練,又有點羨慕。
他也想住進寺廟,可這次入京趕考的舉人有好幾千人,加上他們的隨從最少一萬多人,想住寺廟大不易啊。
朱寅笑道:“慈云寺是東城大寺,小弟包了一整個香客院,住個幾十人都寬裕的很。文宇兄若是不嫌棄,不如同住慈云寺。”
朱國禎頓時意動,求之不得的說道:“既是稚虎賢弟邀請,那愚兄就不客氣了。”
傍邊的運來張張嘴,卻還是咽了回去。
朱寅也完全沒有邀請郝運來的意思。
運來也想去住慈云寺,可朱雅虎沒有主動邀請,那就是瞧不起自己,他當然不會開口懇求。
哼,朱雅虎,你要是考不中進士,就是包了整個慈云寺又如何有錢很了不起么 等我進士及第,站到你面前,你會后悔今日藐視我。
“姐夫。”一個小舅子低聲對他說道,“鄉里鄉親的,姐夫何不對朱解元說一聲,也去那寺院落腳”
郝運來低聲道:“我可不會主動開口,除非他請我。”
另一個小舅子苦笑道:“姐夫這話也是尷尬。他怎會主動邀請姐夫太也好強。”
“好了,這事我心中有數,你們不要管。”郝運來說道,“這次帶你們來北京,就是讓你們長長見識,最好幫你們謀個差事,你們阿姐也就放心了。其他事,不需你們操心。”
說到這里又壓低聲音道:“之前我起了一卦,大吉大利,神秘貴人的命理再次提攜于我,二甲有望!”
兩個小舅子眼睛一亮,“真的”
郝運來點頭,“我的本經可是《易》,起卦可比青云觀的牛鼻子強。”
朱寅等人又走數里,終于看到了有名的盧溝橋。
看到熟悉的盧溝橋,朱寅不禁有點激動。他曾經兩次來此旅游,留下了青澀的照片。只是時光漫轉四百多年,是耶非耶,真如前塵舊夢。
此時的盧溝橋,殘雪掩映,石獅如霜,橫亙冰河之上,清冷如畫,蒼涼壯美。即便眼下少了一彎冷月,也是天地之間的一抹精絕。
“壯哉!”
第一次見到盧溝橋的舉子,不禁駐足叫絕。
“好一座大石橋!不見京師單見此橋,已知京師之壯麗!”
眾人站在橋上,踩著寬闊橋面上的積雪,摩挲著大小不一的古老石獅,紛紛駐足欣賞。
有不止一次來過北京的士子說道:“此乃金世宗大定年間的古橋了,至今已有四百多年啊...”
朱寅沉默不語。盧溝橋固然是一處美景,可它歷經的歷史風塵,卻也太過沉重。
蒙古軍攻中都,殺戮慘重,鐵蹄踏過盧溝橋。
清軍入北京,鐵蹄也踏過盧溝橋。
日寇攻北平,鐵蹄還是踏過盧溝橋。
朱寅沒有停留,而是信馬由韁的直接走過。
“雅虎賢弟。”朱國禎的聲音傳來,“你第一次來北京,為何不看看這座古橋”
朱寅意味深長的說道:“以后總有機會好好看看,今日卻無心情。”
眾人陸續過了盧溝橋,這才來到巍峨的北京城下。
外城到了。
高達數丈的雄偉城墻之上,是高大堅固的望塔、城樓、羊馬墻、甕城、敵棚,城垛之中是一尊尊黑洞洞的炮口。
城墻之上,五色牙旗在北國的寒風中獵獵飄揚,颯颯作響。披堅執銳的甲士俯視城關,威風凜凜。
眼下還是萬歷初期,張居正改革不久,明朝仍然有堪稱強大的國力。守衛北京的京營禁軍仍屬精銳。
舉人們入城雖然不需要繳納進城稅,可是隨從和馬匹就難以豁免了。
朱寅惜命,帶了幾十個隨從,幾十匹馬,光是進城稅就繳了不少錢。
從外城的右安門入城,首先進入外城西南的宜南坊。
宜南坊雖然只是外城,市井之間卻極其熱鬧繁榮,城中街道上全無殘雪,人流如織,沸反盈天。
外城主要住的是北京城的草民百姓,數量足有五十萬,可是這些人卻是真正的老北京人,打北京還叫南京、中都、大都時,他們就住在這里了。
比起南京,北京外城的繁榮絲毫不差,只是沒有江南的那種旖旎金粉的意蘊,多了北國的軒朗之氣。
宜南坊的寺廟宮觀很多,香火極盛。很多進京的舉人都住在這里。
朱寅等人連接過太清觀、龍泉寺、宏仁萬壽宮、關帝廟、火神廟、崇福寺...
然后又從繩匠胡同進入菜市大街,穿過宣武門大街,進入騾馬市街,再往北經過琉璃廠、化石橋,沿街往東,從正陽門進入內城。
一進入內城,景象又是一變。
北面就是棋盤街了,但見衙署巍巍,星羅棋布,莊嚴肅穆的令人心生敬畏。就是來往的車馬、行人,也都少了外城的活潑煙火氣,變得高冷肅重了很多。
街道上巡邏的武士也隨處可見。五城兵馬司的,順天府的,錦衣衛的,巡城御史的...可謂警備森嚴。
大明的中央衙門,諸如五府六部、翰林院、錦衣衛等等,都在這附近。
距此不遠的大時雍坊,住的人家大多都是非富即貴。就朱寅所見,轎子已經很多,馬騾卻是不多了。
真就是冠蓋如云。
有些轎子還有儀仗,顯然是級別不低的朝廷官員。
每遇到這種轎子,朱寅等人就只能乖乖下馬回避,站在道左行禮,等到官轎走了再趕路。
幸虧朱寅是舉人,有功名在身。若是普通百姓,按照如今的風氣,見了官轎要跪在道邊。
堪堪走出一箭之地,就回避了三次。
這還只是內城,里面還有皇城和宮城呢。
朱寅等人繼續向東,過南坊、崇文門里街,又過了馬皮廠、盔甲廠。
轉過占地巨大的盔甲廠,就是慈云寺。
到了!
然而剛到了慈云寺外面的廣場,還沒有進入寺院,就聽到有人高聲喝道:“西香客院被人包了誰!”
“不管是誰,立刻退掉!”
“打今日起,西香客院我們包了!”
朱寅聞言,頓時眉頭一皺。
什么人敢在慈云寺撒野 哼,北京的確權貴多,但我也不是好欺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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