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紅纓剛說完這句話,一邊的康熙也說道:“剛才巡夜時,還有其他人也做夢了,說是夢見賀蘭山中的兇險...”
朱寅聞言更是神色凝重,將士們因為迷信,已經有了畏懼之心。軍心可是大事,不能馬虎。
否則進山之后出現突發事件,精神緊張的明軍可能會發生營嘯和潰散。
這是一個及時的預警。
對穿越者而言,這其實是很好解釋的現象,并無詭異。
夢境,不僅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么簡單。
后世學者研究出,夢境的產生和情景,是由人的心理因素,以及客觀環境的景物、氣味、聲音、溫度、顏色等因素決定。
比如說陳腐的氣味,古舊的家具,巨大的陰影,就很容易令人夢魘。
研究表明,相近的心理以及相同的環境下,不同的人會做相似的夢。
這就是日常中的“共夢現象”,弗洛伊德稱之為“夢境感應”。
同一個房間的同學、家人、戰友,有時候會做相似的夢,驚訝的說我也夢見了。
之前軍中談論李元昊,知道李元昊被自己的兒子割掉鼻子而死。還有寧夏籍的士卒說這里有鬼怪詛咒。
這種歷史故事和民間傳說,對大家的心理暗示很強。
而且大家都是追擊叛軍的明軍,利益趨向性很統一,也就使得心理意識上更加相近。
加上扎營在西夏的王陵,墳墓密布,古跡極多,又籠罩在賀蘭山的巨大陰影下....
各種因素綜合起來,就在特定環境下,產生了“共夢現象”,也就是“夢境感應”。
但這個夢起碼說明了一個問題:大家潛意識都擔憂在賀蘭山的軍事行動,士氣受到了影響。
因為擔心,所以會夢見不好的事情。
這也不怪大家。賀蘭山被稱為鬼山,這兇名不是白給的。
自古以來,賀蘭山陣亡無數將士,而且山中迷霧很多,有些地方還會無故起火,夜里看去有的地方隱隱發紅,猶如地獄之焰。
還有的山谷,人和野獸會詭異的突然死去,沒有傷口。
傳聞當年明軍在賀蘭山深處的城堡,一夜之間守軍全部暴斃。發生幾次之后,只好撤出深山,只在山口駐扎。
還有穿越賀蘭山去阿拉善的商隊,連人帶駱駝的詭異死在山中。
還有蒙古人講述的故事。說是嘉靖年間,俺答汗率軍穿越河套,進入賀蘭山出塞,結果出山之后,發現少了一千多騎。
派人回去尋找,結果一去不回。俺答汗也大病一場,差點死去,有吐蕃的高僧做法,說他沖撞了賀蘭山中的古老亡靈。
最近的傳說是隆慶時期。說隆慶時期,吐魯番汗國遣使入貢,走的就是賀蘭山。結果數百人的使團,出山時只剩下一個女子。那西域女子去了北京,被隆慶爺寵幸,結果隆慶爺很快就駕崩了。
而派出使團朝貢的吐魯番汗國,也突然滅亡了。
傳說是使團觸犯了山中的亡靈。那個去北京的西域女子早就不是人,是她害死了先帝。而吐魯番汗國的突然滅亡,也是因為亡靈的詛咒。
這些傳說有鼻子有眼,聽起來很是邪乎,在如今的寧夏家喻戶曉。
可在朱寅看來,根本沒有什么靈異事件。
賀蘭山中總是詭異死人,當然是有原因的。
他知道賀蘭山下面有大量燃點低的太西煤,煤層在自燃。人和動物突然死亡,是因為地下煤層自燃溢出的各種毒氣,凝聚在山谷中,造成毒氣中毒。
以至于有的飛鳥飛過,突然就一頭栽下來。
賀蘭山太西煤的自燃現象,應該已經持續百年了。和后世不同,此時的自燃還是小范圍的間歇性發生。但即便如此,溢出的高濃度毒氣也足以產生各種靈異事件。
可古人不知道啊。
士卒們對賀蘭山的畏懼之心足以引起重視,免得影響士氣。
自己不迷信,奈何眾人絕大多數都迷信。這個時代的很多人未必怕死,但多半畏懼鬼神。
“大侄女不要胡思亂想。”朱寅毫不在意的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一點也不神怪。”
丁紅纓當然也不怕,“進了賀蘭山,俺一定會護著虎叔,就算真有鬼怪作祟,俺也要砍下它的鬼頭鬼腦!”
商陽披著一件大氅,左顧右看的走過來,輕輕說道:“主公,今夜將士們夜談賀蘭山中兇險不祥,還說什么鬼怪作祟,陰兵殺人。軍中這些流言,于軍心不利啊。”
“進山之前,最好給將士們打打氣,訓訓話,或者祭祀一下山神,消除他們的畏懼之心。”
朱寅剛要說話,忽然聽到李如松的呵斥聲從不遠處傳來:
“爾等是被夢魘了!不要疑神疑鬼!哪有什么鬼怪!賀蘭山里死人多,可我們有六千大軍,就是有什么厲鬼陰兵,也要繞道而行!誰再散播流言,軍法處置!”
“天下人都知道撫軍是文曲星君轉世!就算山中真有鬼怪,有文曲星君坐鎮,你們怕個甚!”
商陽聞言笑道:“主公,如松將軍說的對。主公應該拿出星君轉世的名頭,給將士們打氣。
石嘴山,星湖海。
朱寅率軍夜宿西夏王陵,百里之外的叛軍卻駐扎在此。
叛軍一人一馬的情況下,不到兩天的工夫奔馳兩百多里,他們的戰馬已經到了極限,必須要好好歇息,不能再跑了。
微波蕩漾的星湖海邊,到處都是喂馬的叛軍。
他們一邊喂馬,一邊大聲嚷嚷,發泄心中的郁悶。
“我們蒙古人給大明汗當了這么多年的兵,混得只有一人一馬了嗎傳到草原上,都讓人笑話。”
“其實漢人還是不錯的,很好相處,就是那些官人壞,殺的好!
“離開草原好些年了,眼下又要回去,怕是都不想再放牧了啊。
“不放牧怎么成沒了大明汗的軍餉,那顏也養不起我們,我們當然要放牧了。”
“這次一離開,就再也回不來啦。我都習慣了寧夏的燒餅,去了草原就吃不到了。”
“哼,就算回到草原,也要擺脫大明汗的追兵再說!誰知道我們能不能逃出賀蘭山。你們忘了當年,幾千瓦剌騎兵曾經死在賀蘭山里嗎”
叛軍士卒們議論紛紛,都是神色疲倦,目光憂慮。
他們是拜的蒼頭軍,在漢地很多年了,本來不想造反,之前也沒有想過造反。可是那個叫黨馨的巡撫實在太惡毒,逼的他們不得不反。
不然的話,那顏為明廷效力多年,老了老了,為何還要冒險造反 想到這里,很多士卒都轉頭看向湖邊一處高地。
中軍大帳就在那里。
叛軍中軍大帳內,燃燒著一堆篝火,上面正烤著一只大肥羊,羊油滴到火堆中,滋滋作響。
整個帳篷都是烤肉味,饞的門口的衛士不住的探著腦袋,吸著鼻子。
羊肉對蒙古人來說十分普通,可是眼下是逃走的途中,羊肉也就成了奢侈,一般人沒口福了。
圍坐篝火的一群人個個服飾華麗,氣度不凡。正是拜父子,幾個蒙古將領,以及養尊處優的慶王、王妃、王子、郡主等人。
拜已經年過古稀,須發皆白。他在漢地多年,已經不是蒙古人的頭辮發,而是漢人一般的束發。
他兒子承恩年約四旬,生在漢地,也是一副漢人武將的打扮。
父子兩人神色陰冷,面如沉水,石雕般的臉龐在火光的映照下,顯得難以捉摸。
可是拜不斷顫動的眉毛,顯示了他心中極不平靜。
幾個蒙古將領解開盔甲,在身上捉著虱子。捉到一只就放到火上燒了,似乎樂此不疲。
坐在對面的大明慶王朱伸域,三旬有余,面容清癯,氣質儒雅,在大明藩王中少有的“苗條”。
慶王沒有穿王服,只穿著提花金緞的道袍,頭戴一頂玉冠,手持一柄尾。雖然看著氣度貴重,卻像個道士。
只是此時,這個道士一般的王者,卻愁云慘淡,長吁短嘆。
他看了一眼考的焦黃的羊肉,咽了一下口水,然后舉起尾塞進衣領,給自己撓癢癢。
王妃、世子、郡主等人雖然服飾華麗,金玉輝煌,可都是臉色蒼白,惶然無措。
惶恐是真的惶恐。然而并不影響他們的食欲。看到香噴噴的烤羊肉,王子郡主們口水都要流下來了,看了一眼又一眼,永遠也看不夠。
整個大帳的氣氛異常詭異。明明這群人坐在一起,雙方卻像是邈若山河一般。
良久,面容蒼老的拜抬起頭,對羊肉努努嘴,說道:
“奴兒不花,沒見大王餓了嗎分羊肉吧。給條羊腿給大王。”
“喳!”奴兒不花答應一聲,趕緊取出匕首,開始分羊肉。
他切了一塊羊腿肉給慶王,冷哼一聲道:“大王吃慣了漢人的山珍海味,眼下也饞這口羊肉嗎”
一邊說一邊給王妃、世子、郡主們分肉。
最后,才給拜等幾個蒙古人分肉。
慶王和王妃仍然端著架子,盡量慢條斯理的吃肉。可是年幼的世子和郡主們就端不住了,吃起肉來就像是乞丐的孩子。
快兩天沒怎么吃東西了,你試試!
別說孩子都嘴饞,更不抗餓。
拜義子云安說道:“明天下午,我們就能從大武口進入賀蘭山了。可賀蘭山詭異兇險,將士們心中多少有點畏懼,可不要出事才好。在山中駐留,莫要半夜炸營。
承恩道:“咱們蒼頭精銳,沒那么容易炸營,不信真有陰兵出沒。就算真有那么邪乎,對明軍追兵也是一樣的。別管那么多,只要出了塞就是我們的天。明軍敢追出塞外,就未必能活著回去!”
“可惜我們的戰馬大多調去了靈州,如今一人一馬,否則此時已入賀蘭山了。估計我們要在山中和追兵打一仗,才能擺脫追兵。”
他也在計算路程。得出的結論是,追兵很可能會在山中追上自己,多半還是要打一仗。
打了才能從容出塞。打輸了,那就再也提。
慶王聽著幾人的對話,心中無比期待追兵趕上來。可他也知道,追兵速度再快,起碼也需要一天才能追到叛軍。
拜用刀割了一塊肉吃下,擦擦胡須上的羊油,嘆息一聲說道:
“大王,臣為大明效力五十年了,早就算是個漢人。臣有沒有反叛的心思,天日可鑒。話說當年庚戌之變,俺答汗大舉南下,京城危急,可臣都沒有響應作亂,反而在勤王。
“那時臣都無反心,如今臣老都老了,蒙古也衰落了,臣反倒要反叛嗎臣五十年都沒反叛啊!”
慶王放下羊腿,動作優雅的擦擦嘴唇,“都怪黨馨那個禍國殃民的奸臣,逼的老將軍反叛朝廷。唉,老將軍為何不信任寡人你放了寡人,寡人一定上奏,為老將軍解釋苦衷,只要投降,仍然不失榮華富貴啊。
拜哈哈一笑,“投降投降就是死路。我當年為大明死戰,名聲在塞外,可止小兒夜哭。可朝中那些文臣始終提防我,不肯讓我做總兵,還百般打壓,苛待。”
“這一次,我殺了黨馨等人起兵反叛,投降了還有活路”
“我年已七十,漢人說自古七十古來稀。我怕死么我是顧忌三千子弟兵的性命,只能一條道走到黑。”
拜不是沒有想過投降。可是他很清楚,投降是死路一條。他們家滿門會被斬盡殺絕,這些跟隨自己的部下,多半也會被殺掉。
不到萬不得已,他敢投降逃出寧夏,才能逃出生天!
他實在不敢賭那些官員的誠信。就算拿慶王一家的性命要挾,明廷也不會放過自己。
慶王感到羊肉也不香了,干巴巴的說道:
“可老將軍帶著寡人,只會讓官軍緊追不舍,反而難以逃脫。老將軍為何不放了寡人,兩相方便”
“老將軍,那些監軍領兵的文臣武將,豈會真的在意藩王老將軍以為,拿寡人一家為人質,他們就不敢攻打了么”
“再說,寡王就是死了,朝廷大不了再找一個宗室當慶王,最多再殺了官軍統帥給宗室一個交代,對老將軍沒有任何好處啊。”
拜冷冷看著慶王,忽然說道:
“大王難道就不想稱帝么大王也是太祖子孫,為何做不得皇位我有三千鐵騎,足以護送大王去塞外,聯絡瓦剌人和西海蒙古,打下蘭州,立大王為帝!”
“到時,大王占有甘涼,南結吐蕃,西結葉爾羌,北結瓦剌,再攻占關隴,足可為西帝,和朝廷分庭抗禮啊。”
什么慶王呆住了,手中的尾都落在了地上。
立寡人為帝這....可嗎 旁邊的慶王妃聽了這話,頓時嚇得花容慘變。
拜之子承恩幽幽說道:“大王,我們是絕不會放棄大王的。大王只能和我等同生共死。要真是只有一死,大王何不一日稱帝就算死了,也算當過皇帝。”
“大王也知道,當今天子昏聵無能,都不參加早朝了,中外失望透頂。大王如果在甘涼稱帝,誰敢說不能號令西北人心”
拜父子深知,若是聯合瓦剌和西海蒙古,一起立慶王在甘涼為帝,對明廷會有多大震動。
事情鬧大了,反而還有機會。反正事已至此,伸頭一刀,縮頭一刀,若遲早是個死,還不如賭一把大的。
起碼能惡心明廷,讓皇帝和那些相公睡不著覺!
拜等人已成窮寇,如同亡命之徒,已經不再考慮任何后果了。橫豎就是拼死一搏!
慶王看向拜,希望他在開玩笑。可是對上拜那一臉獰笑,他才明白此人不是開玩笑。
“你瘋了么”慶王渾身發抖,巨大的恐懼之中,還有一絲期待。
“寡王怎么能稱帝!”慶王低聲怒吼,“別說你必敗無疑,就算你能成功,寡人又豈能不忠不孝!”
“大王何須矯飾!”拜厲聲喝道,像個漢家老者,“臣早知大王心意,有心而無力耳!”
“身為宗藩,試問幾人不想為帝實不能也!”
“安化王都敢的事,大王有臣等相助,言何不敢!”
他一指西邊和北邊,冷笑連連,“不瞞大王,就在昨日出城前,臣已經派了心腹去塞外聯絡。想必最多半個月,信就能送到了。”
“大王記得拒不投降的兩萬鄂爾多斯騎兵么他們已經去投西海蒙古!甘肅精兵被葉夢熊帶到了寧夏,如今防務空虛,擋不住兩萬蒙古鐵騎!”
“如此一來,臣等就可以帶著大王,去居延海和瓦剌騎兵匯合,再一起南下甘涼,和西海蒙古結盟。四方聯手,最少六萬鐵騎!”
“有六萬鐵騎在手,再加上大王的親王名分,占據甘涼易如反掌,席卷關中也有可能!”
拜在兩天前,還沒有這個大膽的念頭。
可是從他率軍帶著慶王逃出寧夏城之時,他就突發奇想,為何不借著慶王的名義和蒙古諸部的兵馬,狠狠捅明廷一刀敗了也是大大的影響,雖死無憾。要是真的成功,豈不是意外之喜 慶王要是能在甘涼立足,再奪回寧夏,有蒙古大軍的支持,那就是當年西夏的局面,足可割據!
到時,支持他稱帝的蒙古人就有很多好處了。整個西北都可能成為蒙古人的天下!
慶王聽的頭暈目眩,血氣上涌,差點背過去了。
他哆哆嗦嗦的指著拜,“寡人不做!寡人不做!你這叛賊,莫要害我!”
拜慢條斯理的吃了一塊羊肉,“大王做不做,難道由的著大王嗎不做是死路,做了或許還能活,甚至比囚徒一樣的藩王活的更好,人生不過一死,大王何不賭一賭呢”
“有臣等支持,就算失敗了,大不了逃到草原上當胡人,還是比當藩王自由自在。大王說,是不是這個道理臣老了,不打妄語。”
忽然拜的義子云安喝道:“大王!你若是不同意,臣等可就不敢保證世子和郡主的安危了!”
承恩按刀目:“大王不可推辭!無非一死而已!你不稱帝,難道就能活嗎!還要連累世子郡主!”
慶王看著殺氣騰騰的眾人,只覺渾身冰冷,如害大病。
良久,他才弱弱問道:“瓦剌和西海蒙古,真能靠得住三娘子都不敢和朝廷硬抗,他們就敢”
拜笑了,像一頭蒼老的狐貍。
“大王怕是不知,韃靼和瓦剌,并不是一回事。三娘子如今固然不敢得罪大明,可也就只有她和大明親善。除了她統轄的部落,左翼三萬戶,瓦剌,西海蒙古,誰和大明親善誰不敢和大明動兵”
“就說西海蒙古,前年不還是入寇涼州,殺了大明的官員么瓦剌人也不甘心待在西邊,一直想著南下。至于那兩萬鄂爾多斯騎兵,他們沒了主子,剛好為大王所有。”
“臣的三千鐵騎,就是大王的御林軍。有老臣父子在,瓦剌人、西海人、鄂爾多斯人,就都會支持大王。
慶王忽然冷靜了很多,目光閃爍不已。
“好。就算他們愿意支持寡人,也不是來當好人的。他們要什么寡人能給他們什么”
“大王問的好!”拜一拍手,花白的無須翹起來,“在大王立足未穩之前,他們可以什么都不要!”
“可大王如果真能割據西北,建立西明,就該拿出誠意了。比如每年的子女玉帛,那是一定少不了的。但大王放心,他們要的肯定不多。”
“若是大王的西明能統一天下,那大王只要將寧夏、甘涼、河套、延緩賞賜給他們,那就足以酬其勞!”
慶王沉默良久,忽然掩面哭泣道:
“寡人無顏見列祖列宗于地下,無顏面對太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