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見到運來竟然站出來為義父辯解,立刻心中雪亮。
鄭氏集團是想拉找義父,看重了義父在軍中的威望!
郝運來暗中是鄭氏的黨羽,可明面上不是。郝運來借此機會交好義父,將來就能替鄭氏拉攏義父。
郝運來暗中有鄭氏撐腰,當然不怕得罪皇帝影響仕途。就算他為戚繼光辯解讓皇帝不喜,鄭貴妃也會在皇帝耳邊說好話,挽回皇帝對他的印象。
換其他沒有鄭氏撐腰的臣子,就不會輕易冒險為戚繼光這個武將說話。
而且運來此時出頭,還能博得同情戚繼光的朝臣們的好感,一箭雙雕的美事。
可鄭氏想拉攏義父做什么不會存著謀反的心思吧 歷史已經因為穿越者而改變了,鬼知道鄭氏將來會做什么。
卻聽運來義正辭嚴的說道: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孫羽侯!黃運泰,爾等為一己之私,構陷國朝大將,編制罪名,嘩眾取寵,意欲三字成獄,其心可誅!”
作為當過巡按御史的牛人,郝運來的氣勢和口才,要比一般科道官員厲害的多,他神色凜然的繼續說道:
“秦檜以莫須有三字殺岳武穆,難道爾等也要效法秦檜,以莫須有三字殺戚少保么可惜我大明眾正盈朝,不是弱宋!皇上圣明英睿,也絕非宋高宗!神目之下,忠奸善惡纖毫畢現!爾之奸計,必不可售!”
郝運來也就二十三四歲年紀,身材挺拔,氣宇軒昂,此時看上去很有一番氣勢,沒人敢小看這個七品御史。
深知郝某底細的朱寅,卻不禁心中暗笑。
這個運來,真有大奸臣的潛質,太能裝逼表演了。仗著暗中有鄭氏支持,借著今日大朝,這人設立的十分討巧。
孫羽侯和黃運泰本來以為,皇帝討厭戚繼光,偏偏戚繼光又立了大功。此時出來彈劾戚繼光,就能借此簡在帝心,到時圣旨中隨便贊許一句,就能少熬幾年資歷。
這也是為君父分憂啊。
可誰知蹦出來一個運來,直接就給自己扣了帽子。
卻聽運來指著戚繼光說道:
“諸位相公!請看看這位老將,為國征戰四十年,已經蒼然白發啊。民間古言云,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如此悲涼之事,豈能發生在我皇明天下”
“聽聞當年戚少保第一次離開薊鎮任上時,薊州百姓自發罷市,圍聚在薊州道路兩側,淚流滿面為他送別,有詩云:轅門遺愛滿幽燕,不見胡塵十六年。誰把旌麾移嶺表黃童白叟哭天邊。”
“試問,若是他囂張跋扈,貪墨軍餉,焉能至此即便吃了一些空餉,那也是為了養家丁,還是替朝廷打仗。哪個將領不養家丁這也是罪名若這是罪,那我大明的武將,誰沒有罪”
“至于超額豢養家丁,更是信口雌黃的無知之言。前任遼東總兵李成梁,家丁最少五千人。現任遼東總兵楊韶勛,家丁也有三千,宣鎮總兵馬芳等人,也有三千家丁。孫羽侯,你是無知呢,還是故意裝糊涂”
“朝廷什么時候規定,將領家丁不超過三千”
“當年戚少保在浙江練的戚家軍,其實也是家丁。難道沒有三千”
“世人皆知,戚繼光四提將印,佩玉三十余年,野無成田,囊無宿鏃,惟集書數千卷而已。”
“多年前,張鼎思彈劾戚繼光,可就是張鼎思自己后來也說,戚少保功大于過。皇上也是深以為然。若皇上真的不信任戚繼光,為何會把幾萬大軍交到他手里”
“之前下官隨同戚大將軍西征,只知道戚少保軍紀嚴明,號令森嚴,愛兵如子,秋毫無犯。雖是百戰常勝之名將,卻平易近人,光明磊落,實在是精忠報國之典范,堅韌不拔之干城。都說國難思良將,難道如今天下太平,有 人就不要良將了嗎”
“若是你們仍然堅持彈劾戚少保,那我就上書為戚少保辯解!就算鬧到廷議、廷鞫、三司會審,也要還戚少保清白!還不得不彈劾你們誣陷之罪。我就不信,皇明昭昭,眾正盈朝,還容納不了一個戰功卓著的老將!”
孫羽侯和黃運泰被運來義正辭嚴,理直氣壯的一通批駁,不禁銳氣盡失,啞口無言。但要讓他們收回彈劾,他們又不甘心。
群臣見狀,神色各異。朱寅卻是松了口氣。
戚繼光雖然知道運來暗中是鄭氏一黨,也聽雅虎說此人心術不正,可聽到此人為自己說話,心里還是好受多了。
廢其人不廢其言!
孫羽侯正要反駁運來,受到朱寅示意的大理寺少卿江東之出列說道:
“孫羽侯,黃運泰,雖然科道風聞奏事,乃是國朝氣象,可也不能草率行事。你們的彈章劾狀,并無真憑實據,純屬夸大臆測。若是你們堅持彈劾,那大理寺一旦立案審查,你們自己也在勘察之列。”
他是大理寺少卿,他的發言很大程度上代表了大理寺的態度。
而如果彈劾案進入廷議階段,而被彈劾人又對彈劾不服,那么就會啟動調查程序,必須時大理寺等三法司就能插手。
眼見孫羽侯,黃運泰臉色難看,江東之繼續說道:
“戚繼光昨日凱旋歸朝,今日就遭你們彈劾,傳揚出去必有非議...”
孫羽侯和黃運來沒有想到,連大理寺少卿江東之,都站出來為戚繼光說話。
兩人頓時后悔起來。反對的人一多,彈劾也就沒用了。
說白了,彈劾成不成功,很多時候不是看被彈劾者是不是真有問題,而是看哪一方聲音大,支持多。
沒有支持,沒事也是有事。
支持多,有事也能沒事。
監察御史綦才忽然站出來道:“臣山西道監察御史綦才,面參孫羽侯、黃運來,受人指使污蔑國家大將...”
孫羽侯厲聲道:“無人指使下官!你有何依據”
綦才冷笑著反問道:“那你面參戚繼光,又有何依據你是給事中,可以面參大臣,我是御史,也可以參大臣。皇上圣明,自有公道。”
“若是沒有真憑實據就誣告有功凱旋的大將,今后國家有事,誰肯為國效力所以我要參你喪心病狂、濫用職權!”
“你……”孫羽侯臉色鐵青,“強詞奪理!不可理喻!”
郝運來立刻聲援綦才道:“不可理喻的是你!今日是朔日大朝,一片祥和,只為進宮朝賀,你卻無故當面參有功之臣,有傷朝廷公理!我也要參你!”
忽然鄭氏另一個黨羽,監察御史顧際明也出來說道:
“我附議郝御史。也參孫羽侯、黃運泰二人濫用職權,喪心病狂,嘩眾取寵,罔顧朝廷公理。”
監察御史袁可立也出列道:“下官誰也不參,只為戚少保鳴冤!”他摘下頭上的官帽,“戚繼光公忠體國,勞苦功高,還未賞功就先被彈劾,公道何在若戚少保被參,下官只能請辭!”
袁可立不是受到朱寅授意,更不是受到鄭國望示意,他是自發挺身而出,為戚繼光鳴不平。
“好了!”內閣大臣沈一貫眼見時機成熟,終于開口說話了:“戚繼光是國家老將,對朝廷有功的,陛下還是信重的。今日本是朔日大朝,爾等何必多事”
他一臉嚴肅的看著孫羽侯,手中象牙笏板輕輕一拍,“孫羽侯,黃運泰,你們確定要用這兩道劾狀煩擾陛下嗎是堅持彈劾,還是撤回彈劾眼下還來得及。”
“若是你們堅持彈劾,彈章一送入宮中,那就后果自負了。”
他沒有阻止兩人彈劾,因為科道言官可以彈劾任何人,他無權阻止,也不能當眾阻止。
他只能告訴兩人,后果自負!
這四個字的重量,誰都能掂量出來。
孫羽侯和黃運泰頓時神色慘然。
彈劾失敗!
雖然他們可以堅持彈劾,可已經沒有意義了。他們自己也會被幾人彈劾,袁可立還要辭官。
不但最終不能把戚繼光如何,他們自己也要倒霉,皇帝也會認為他們弄巧成拙,愚不可及。
為今之計,只能撤回彈劾。撤回彈劾雖然有損顏面,可已經是眼下最好的選擇了,總比免官強。
孫羽侯嘆息一聲,說道:“下官考慮不周,行事操切,請撤回劾狀!”
黃運泰也神色苦澀的說道:“下官也撤回劾狀。”
郝運來冷笑:“你們就等著被參吧。”
孫羽侯和黃運來面面相覷的四下一看,只見一張張似笑非笑的臉看著自己,無不帶著譏諷。
九卿和內閣大臣的目光,都是冷冰冰的。
兩人心中一咯噔,頓時如墜冰窖。
自從他們當眾說撤回劾狀,就已經沒有退路了。一股難以遏制的悔意涌上心頭,兩人臉色一片灰敗。
一時間,朝會上安靜的有點可怕。
自古彈劾大臣,都是有風險的。不是說你有權風聞奏事,就能毫無代價。有時候,代價會是仕途、官位、名譽,甚至是性命!
兩人沒想到,會當場出來好幾個文臣為戚繼光這個身份敏感的武將說話。
孫羽侯、黃運泰霎時間心如死灰。兩人知道,他們的仕途已經一片黯淡。
即便有心戀棧不去,也不是他自己能決定的事了。
幾個準備當廷面參朱寅的科道言官,此時都是面無表情,再也沒有面參之意了。
發生了這件事,今日再要面參朱寅就已經不合時宜,只能回去后寫劾狀書面彈劾了。
鄭國望對幾人使個眼色,讓他們今日不要在此面參朱寅。
實際上,她和郝運來的彈章已經遞到宮里去了,今日計劃面參朱寅的人,只是助攻。
朱寅也知道,那幾人今日不會當廷面參自己了。真是大出意料啊。
自己也不宜再利用朔日大朝發難反制。但是今天在文華殿,卻還有一場戲!
元輔王錫爵說道:“諸位散朝回衙吧,九卿及在京三品以上,并六科十三道,一起去文華殿,參加廷議、廷推!”
眾人頓時明白,和這次西北軍功升遷有關。
隨即,眾官一起依次退出午門,出宮回衙。
而有資格參加廷議的官員,則是在內閣大臣的率領下,一起往東進入紫禁城東南的文華殿。
文華殿就在文淵閣邊上,與西邊的武英殿遙遙相對,乃是太子出閣讀書、皇帝講、內閣議政,以及廷推、廷議、廷鞫的地方。
進入文華殿后,內閣大臣首先率領群臣,對著空蕩蕩的御座行禮。
參加廷推廷議的主要是內閣和九卿,以及三品以上文官。雖然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也參加,但只是列席和監督,并無表決權和議政權。
朱寅之前是翰林官,還是第一次參加廷推。
殿中已經焚香,一張張書案環繞擺放,大殿四周都是藏書,書香混合著沉香,香氣滿殿。
晨光斜入文華殿的雕花窗,將殿內青磚映得斑駁。金磚地面泛著冷冽的微光。
御座高踞北向,龍紋屏風前懸“允執中”匾額,兩側青銅仙鶴香爐吞吐煙,氤氳繚繞。
當然,皇帝照例是不出現的。
殿中按品級設紅漆木案,鋪錦墊。內閣首輔王錫爵與次輔趙志皋分坐御前左右,膝前橫置黑漆矮幾,幾上攤開一疊朱批過的奏本。
西側是閣臣張位、沈一貫。
香爐邊的書案前,兩名中書舍人捧硯侍立。
東側首位端坐著緋袍玉帶的吏部尚書孫。
因為今日第一個議題主要是廷推官員,所以按例是吏部尚書主持。
尚書、都御史、大理寺卿、通政使按順序端坐于殿中兩側,緋袍烏紗隨身形微傾,笏板橫握,似一列朱色的雁陣。
其次就是侍郎、副都御使、詹事府事等正三品大員。
其次又是僉都御史朱寅等人。
殿角銅獸熏爐吐著沉水香,青煙繚繞間,科道官們環坐在后,青袍素帶如寒松凝立。
等待眾人正襟危坐,吏部尚書孫首先看向王錫爵。
王錫爵點點頭,手中象牙笏板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大冢宰請主持吧。”
雖然內閣大臣地位最高,在廷議、廷推中有最權重的發言權,但并不主持廷推和廷議。
推選官員,由吏部尚書主持。軍事和將領推選由兵部尚書主持......事情歸哪一卿,就由哪一卿主持。
孫聲如洪鐘的說道:
“拜叛亂,偽帝僭越,陛下命朱寅為欽差,代天征伐。賴天子洪福,將士用命,數月間寧夏平定,甘肅收復,河套再入版圖,而賊首伏誅。昨日,已獻俘于午門,告捷天地太廟,百官上表朝賀。”
說完了這段開場白,孫端起茶杯清清嗓子,繼續說道:
“吏部記功,兵部點驗,都已具奏上聞。按照國朝體例,文臣欽差軍務,因功升遷,自然皇恩浩蕩,賞罰分明。”
“眼下兵部右侍郎空缺,奉旨朱寅敘功擬升補右侍郎,加太子太保銜。”
其實大家都知道,兵部右侍郎本來是不缺的,但皇帝不想封爵,為了用兵部右侍郎打發朱寅,就將原來的兵部右侍郎李禎外放為兩廣總督,空出位置。
今日說是廷推兵部右侍郎,其實就是個形式,因為候選人就是朱寅一個人,連陪選的人都沒有。
孫手尺笏板,對著乾清宮的方向一揖,“奉旨廷推,諸位這就表決吧。”
只要閣臣、九卿一表決,大半通過,任命就立刻生效,朱寅便是實打實的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以朱寅在九卿中的印象,肯定會高票通過。
吏部尚書一邊說話,中書舍人一邊提筆疾書,墨點飛濺紙頁。
然而就在此時,殿角的科道官中,忽人一人跨步出列,玉環輕響的說道:“下官吏科給事中耿隨龍,請暫停廷推!”
頃刻滿殿死寂,只見殿中煙霧氤氳,唯聞窗外雀鳴啁啾。
“為何”孫老眼一瞇,大冢宰的氣場撲面而來。
眾人也一起看向吏科給事中耿隨龍。
廷議和廷推,副都御史以下的科道言官,的確沒有表決權,議政權。但是他們有監察權,隨時可以提出異議。
而當他們提出異議,哪怕是首輔大臣,也不能阻止。
朱寅心中冷笑不已。好嘛,大朝上沒有跳出來,現在廷推上終于跳出來了。
卻聽耿隨龍有禮有節的侃侃說道:
“下官聽聞,朝中有御史已經彈劾僉都御史朱寅,陛下朱批曰:發回廷議!”
“既然陛下有了旨意,廷議劾狀,那么下官以為,應該先廷議彈章,再進行廷推。”
“若是廷議朱寅無罪,彈章無效,再推選為兵部侍郎不遲。否則,若是先推選其為兵部右侍郎,接下來又廷議其有罪,那么這兵部侍郎任命又要撤銷,豈不猶如兒戲”
“是以下官斗膽以為,應該先遵圣旨,廷議劾狀,定讞無罪之后,再行推,似更妥當。
耿隨龍說完,余音回蕩在大殿中。整個會場忽然落針可聞般寂靜。
殿外秋風卷過廡廊,吹動廊下銅鈴,聲音清冷如冰。
朱寅不著痕跡的掃了一眼耿隨龍,少年的目光淡如白云!
PS:今天就到這了。蟹蟹,晚安。我是第一次寫官場斗爭,不足之處,還請見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