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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燒冷灶

  王世貞如今是南京刑部尚書,官位顯貴。沈一貫卻是在家賦閑,還沒有復出,暫時無官一身輕。

  朱寅卻是清楚,沈一貫幾年之內不但會復起,還會當首輔,是明朝最后一個掌握大權的首輔,算是半個權臣。

  這是繼張居正之后,最強勢的首輔了。

  這是一口最好燒的冷灶啊。

  “孩兒朱寅,拜見王老爹,拜見沈老爹。”

  朱寅像模像樣的跪下,給兩位大佬磕頭。

  “起來吧。”風姿儒雅的王世貞呵呵笑道,看上去很是和藹。但這種和藹,也帶著那種并不入心的隨性。

  單純只是長者對兒童的態度。

  若是他知道朱寅是和孫兒爭奪南雍神童稱號的人,就不知作何感想了。

  朱寅知道,后世懷疑王世貞是《瓶梅金》的作者蘭陵笑笑生,但朱寅不認為是。

  王世貞這種文官,不像是能寫出這種鴻篇巨制的人。

  面似忠厚的沈一貫,雖然沒有那么王世貞那么和藹可親,卻在仔細打量朱寅,目光帶著一種不著痕跡的審視,明顯比王世貞更留意朱寅。

  “謝兩位老爹。”朱寅很乖巧的爬起來。站在海瑞的身邊。

  海瑞笑指朱寅,對沈一貫和王世貞道:

  “雅虎年僅十歲,卻是早慧神童,聰明過人,心思剔透,可謂荊山之玉,將來必是棟梁之材,吾很是喜愛他。”

  王世貞和沈一貫沒想到,從來對人不假顏色的海剛峰,居然對這個十歲稚子,如此看重,如此喜愛。

  海瑞向來善于識人,也絕不會隨便夸人。起碼兩人認識海瑞多年,還沒有聽海瑞夸贊過誰。

  何況是個孩子。

  既然他如此喜歡朱寅,那就足以說明,此子的確不凡。

  其他不說,就說此子在自己等人面前鎮定自若,不卑不亢的氣度,就是成年人多半也沒有。

  僅此一點,就可見一斑。

  王世貞忽然就想到了孫兒王瑞芳的話。

  就在今天下午,孫兒還對自己說,有個叫朱寅的小兒,嘩眾取寵,詭行微名,來國子監上課居然帶著一個女嬰。

難道就是他  “稚虎啊。”王世貞笑著說道,“海公很少青眼待人,卻對你如此贊譽,可見你不愧神童二字。可有進學”

  朱寅回答道:“回王公話,孩兒剛入南雍讀書。”

他心思靈敏,心中不禁暗道:難道王瑞芳已經將兩人之間的齟齬,告訴其祖王世貞了  哼,王瑞芳心胸狹窄,爭強好勝,課堂上占不了便宜,多半會對王世貞告狀,編排我的壞話。

  且看這位大名鼎鼎的晚明復古領袖、后七子之首的州山人,究竟會怎么對待自己。

  王世貞聽到朱寅果然是那個和孫兒爭奪神童名號的孩子,雖然神色仍然和藹,笑容卻是寡淡了三分。

  他點頭說道:“十歲就進南雍讀書,也算一段佳話了。好好讀書向學,不負良才美質。”

  朱寅叉手道:“是。謝王公勉勵,孩兒不敢懈怠。

  王世貞說完了這句話,就不再說話,沒有了解朱寅的心思了。

  王瑞芳是他最喜歡的孫兒。不論什么原因,朱寅和孫兒爭斗,他心中總歸不太舒服,對朱寅的心思也就有點冷淡。

  護短幫親乃是人之常情,倒也怪不得王世貞。

  換了其他人,應該也會像王世貞這般。

  海瑞眼見王世貞對朱寅似乎不太感興趣,有點應付的意思,沒有問朱寅其他問題,不禁有些失望。

  他是希望王世貞收朱寅為弟子。

  王世貞當年也有神童之名,如今更是國朝名臣、文壇領袖,海內望重,人品端方。雅虎若是得他青睞,拜其為授業恩師,于學業,科舉都是大有裨益。

  可王世貞好像沒有這個心思啊。

  沈一貫則是撫須笑道:

  “你年僅十歲,為何就取表字自古以來,可有十歲小兒取字者也”

  朱寅對沈一貫拱手道:

  “孩兒慚愧,不知自古以來,哪位青史留名者十歲取字。但孩兒以為,年幼取字而籍籍無名者,必然不可勝數。”

  “是以,自古并非沒有年幼取字者,只是名不見經傳而已也。”

  “呵呵。”沈一貫等三人聞言,不禁都是笑了。

  此子,善辯才,也善應對啊。非心思機敏,胸有成竹者,不能至此也。

  沈一貫更是來了興趣,繼續笑問:

  “甘羅十二為相,曹沖六歲稱象,李賀七歲賦詩,都是千古神童典范,子欲為標榜耶”

  海瑞聞言,不禁神色一凝,擔心朱寅的應對。

  因為沈一貫的問題看似簡單,其實是個大大的陷阱。

  這個沈一貫,真是貌似忠厚,實則奸猾啊。

  朱寅也反應過來了。

  這個問題是在給自己挖坑啊,真是老狐貍。

  為何因為甘羅、曹沖、李賀雖然都是著名的神童,但下場都很凄慘。

  甘羅年少因罪被殺,曹沖十三歲夭折,李賀雖然驚才絕艷,有詩鬼之譽,卻命運多舛,過早夭亡。

  沈一貫表面上說的是神童的才,暗里說的神童的命數。

潛臺詞是:神童何足道  朱寅稍一思索,隨即說道:

  “古人說,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甘羅、曹沖、李賀都是慧極必傷,遭造化所忌,是以天妒英才。”

  “孩兒之才智,雖然遠不及三人,卻也不會遭造化所忌,又何必標榜神童呢”

  此言一出,不但海瑞點頭微笑,就是王世貞也刮目相看。

  沈一貫忍不住朗然大笑,“小兒真乃妙人,老夫倒是小看你了。”

  他沒想到,朱寅不但接過自己的話鋒,還能綿里藏針。

  沈一貫干脆又問:“你十歲入南雍,必然引人側目。你如何讓人心服口服呢”

  朱寅頂著一對角髻,認真的說道:

  “若是孩兒能中舉,自然心服口服。若是大家都不中舉,半斤八兩,彼此而已。若是有人中舉,也必比孩兒年長,沒有長不服的道理。”

  沈一貫指著朱寅對王世貞笑道:“元美兄,此子若何”

  他考的不是詩賦經義,考的是朱寅的心智。在他看來,這些比詩賦經義更加重要。

  王世貞不得不點頭道:“是個有福的寧馨兒,鐘靈毓秀,不知出自誰腹中。”

  他不禁有點遺憾。朱寅年僅十歲,可是他的表現勝過了孫兒瑞芳。

  如果今日是瑞芳面對沈一貫的刁鉆問題,肯定沒有朱寅應對的妥帖。

  沈一貫點頭道:“剛峰兄,難怪你喜愛雅虎,說他是早慧神童,誠如是也!”

  朱寅雖然才十歲,可自己和他對話,居然有種和朝臣對話的感覺。

  這是什么這就是夙慧。

  海瑞撫須微笑,臉上每一道滄桑的皺紋,都帶著愉悅之色,一副與有榮焉的神色。

  他趁機說道:“元美,肩吾,此子雖說良才美玉,可惜父母雙亡,沒有師尊教誨,終究不妥。只是吾才疏學淺,年邁老朽,不能教授之。

  “你們兩位...嗯”

他說到這里,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是:收了朱寅沒想到,海老爹居然給自己找老師。今日若是搞定,義父不就省事了  王世貞微微一笑,不置可否,無須沉吟不語。

  朱寅察言觀色,感知到王世貞有點冷淡。

  呵呵。

  這個被譽為筆削干兔、詩裁兩牛,“衣食寒士,如若己出”的州山人,到底是個性情中人啊。

  自己和他孫兒有過節,他就心生護犢之情。

  不過朱寅覺得很正常。親孫子嘛。

  就是他自己,不也喜歡護短人非圣賢,有幾人像海老爹這樣幫不幫親朱寅自己做不到,當然不會腹誹王世貞。

  沈一貫卻是看了王世貞一眼,笑道:“元美兄,你若是無意,小弟便要收入門墻了。

  他有自知之明。王世貞不但比他年長,資歷比他老,文名也遠勝自己。王世貞若是愿意收下朱寅,自己就只能割愛。

  王世貞神色猶豫,很想收下朱寅這塊美玉。

  可是想到愛孫王瑞芳,又不禁暗嘆一聲。若是收了朱寅為徒,瑞芳勢必心中積郁,愀然不樂。

  到時,難說不生出什么事端。

  還是罷了。很多神童,大未必佳啊。

  王世貞搖頭嘆息道:“我年過花甲,耳背眼花,不堪為人師了,怕是會誤人子弟,辜負剛峰兄一片苦心。”

  沈一貫欣然道:“如此,我就當仁不讓了。我無官一身輕,閑云野鶴一般,剛好收個關門弟子。”

  說到這里,他就不再說話。因為,他不會主動讓朱寅拜自己為師。

  朱寅想都不想,就毫不猶豫的跪下,主動說道:

  “孩兒朱寅,愿拜沈公為授業恩師,祈望公收納!”

  說完,叩頭稽首。

  沈一貫沒有讓朱寅免禮,一邊端坐受禮,一邊說道:

  “好。雅虎,老夫和你有緣,今日有海公提議,老夫就收你為門生。從今往后,你就是我沈一貫的授業弟子。”

  朱寅再次稽首,“弟子拜見恩師!恩師在上,請受弟子拜!”

  心中暗道:義父啊,你想不到吧,你還沒有找到沈師,沈師就已經收我為徒了。

  這口大冷灶,我燒定了。

  沈一貫神色大慰,溫言道:“地上涼,起來吧。”

  “是!”朱寅爬起來,親自給沈一貫斟茶,“先生,請用茶!”

  王世貞看到這一幕,心中不禁有點遺憾。

  沈一貫接過茶,“得良才美玉而教之,世間大樂也。剛峰兄,我今日來送別,不想還能得個弟子。”

  海瑞對朱寅笑道:“雅虎,莫要有了恩師,就忘了老夫啊。”

  竟然少見的調侃起來。

  可是其實,其實海瑞也感到有點遺憾。

  因為他希望王世貞收朱寅為弟子。

  至于沈一貫....此人雖然是難得的能臣干吏,學識也為人所重,可人品卻不如王世貞。

  沈一貫貌似忠厚,其實為人圓滑,精于世故,城府深沉,擅長左右逢源,老謀深算。

  此人深藏不露,能做實事,可堪大任,當有宰輔之才。

  可惜他私心也重,愛惜羽毛,終究不是王荊公、張江陵這種工與謀國、拙于謀身,敢為天下先的救時良相。

  雅虎拜他為師,官場上一定獲益匪淺。但也可能被他教成一個滑頭啊。

  可是有沈一貫當老師,總比沒有強太多。海瑞還是替朱寅高興。

  他不指望朱寅像自己一樣做個官場修煉的苦行士。他只希望朱寅將來能做個對朝廷,對百姓有用的人。

  朱寅對海瑞說道:“孩兒永世不會忘記老爹。聽聞老爹高升入京,孩兒特來送別。

  海瑞不禁有點動容,“雅虎,老夫與你,雖無祖孫之名,幾有祖孫之情。老夫老矣,自去北方,恐怕只能棺槨南歸了。”

  “稚虎有神童之才,可有詩送我”

  朱寅想了想,吟道:

  垂髫童子名朱寅,

  九月送公別金陵。

  百萬黎民揮離淚,

  十里驛站哭長亭。

  千尋關河羈旅苦,

  七旬春秋宦囊清。

  玄武湖中映鴻影,

  八音不做秋蟬鳴。

  沈一貫和王世貞聽到朱寅的詩,既為朱寅的敏捷詩才有點驚訝,也為海瑞的節操心生感佩。

  這詩有魏晉之風,十分清新自然,甚至有淺白之嫌。但主要妙在巧用數目。九、十隔一行,百、千隔一行,七、八隔一行。

  這本是小技,可朱寅這么快就構思成篇,足見其才思敏捷。

  王世貞心情有點復雜。平心而論,這詩只能說一般,可是他的孫子王瑞芳,卻很難頃刻間寫出這種詩。

  朱寅之才情,實在瑞芳之上啊。

  沈一貫點頭道:“七旬春秋宦囊清,八音不做秋蟬鳴。剛峰兄,百年之后,真可謂玄武湖中千秋影,青史彪炳啊。”

  “雅虎,你這首送別詩,為師算你過關,善。”

  海瑞有點不舍的說道:“雅虎,你的詩老夫收下了。但愿將來還有再見之期。老夫還有公務要談,你這就回去吧。”

  “是。”朱寅深深看了海瑞一眼,“老爹保重,孩兒去了。下次再見,當是北京了。

  沈一貫道:“稚虎,為師住在寧波會館,過幾日,你去寧波會館來見為師。去吧。”

  朱寅領命道:“是,弟子告退!”

  又對海瑞和王世貞施禮,然后退出書房。

  朱寅帶著寧清塵上了馬車,出了都察院,趁著夕陽趕路回家。

  車廂里,寧清塵奶聲奶氣的問道:“那個王世貞,是不是就是蘭陵笑笑生你有沒有試探他鴨”

  朱寅沒想到,寧清塵會對蘭陵笑笑生感興趣。

  他搖搖頭,毫不客氣的說道:

  “說句難聽的話,我不認為王世貞作為一個出生豪富、仕途順利的高官顯宦,具備寫出這種百科全書的耐心。”

  “他不是沒有這個才能,而是沒有這個耐心。就像一個富豪,很難寫出幾百萬的網文。”

  “四大名著、《聊齋志異》、《儒林外史》、《封神演義》、《鏡花緣》、《東周列國》、《官場現形記》...這么多偉大的古典小說,作者沒有一個是科舉官員。”

  “憑什么蘭陵笑笑生,恰恰就能例外”

  “蘭陵笑笑生是個科場失意、不同流俗的中下層文人。他可以是徐渭、屠隆、馮夢龍等等,但就不可能是王世貞。”

  寧清塵偏著小腦袋,“我覺得你說的有道理,那你覺得,蘭陵笑笑生是誰呢”

  朱寅想了想,沉吟著回答:

  “太多的證據指向徐渭,多半就是那位青藤先生了。他才氣縱橫,天分極高,閱歷豐富,又騷又癲,非常符合《瓶梅》的調性。”

  “所以,我完全沒有試探王世貞是不是蘭陵笑笑生的興趣。因為可能性太小。”

  寧清塵抓住朱寅的手,奶聲奶氣的,“如果能見到徐渭,你一定要問問他,他是不是蘭陵笑笑生。”

  朱寅捏捏她的小鼻子,好奇的問道:“能告訴我,你為何這么關心這個問題嗎”

  寧清塵甜甜一笑,粉團般的小臉既軟萌又認真,“這是個學術問題,作為穿越者,有解開歷史謎團的思想覺悟。你說呢”

  “好吧。”朱寅點頭,“寧醫生,你說的對。”

  朱寅說完,覺得寧清塵和寧采薇這對姐妹,完全就是兩種性格。

  如果馬車中是姐姐,一定會和自己探討拜師這等問題,為拜師沈一貫而高興,想著送什么禮物。

  而不會關心王世貞是不是《瓶金梅》的作者。

  姐姐關心的是現實問題,是賺錢,生存,往上爬。

  可是妹妹,關心的卻是更加“高級”的話題。

  至于拜師等問題,她完全忽略了。

  等到回到青橋里,已經掌燈了。

  朱寅回來不久,寧清塵剛吃飽奶,康熙兄弟就送來匯總的情報信息。

  燈光下,朱寅看著眼線們送來的信息,目光漸漸陰寒起來。

  傍邊的寧清塵看到朱寅的臉色,不禁問道:“什么事”

  朱寅說道:“等一下,我先分析一下這些情報,太亂了,但肯定不是好事。’

  他結合各種消息綜合分析,很快就有了結論。

  “王家準備派人潛伏在工匠之中,他們要放火燒工匠的窩棚,制造一場慘案。”

  “這只是其中一步。還有一步,他們打算接近,收買靳云娘,給我們下毒。”

  “除此之外,還有第三步。目前還推測不出來。”

  “這么狠毒”寧清塵小臉有點蒼白,她爬到朱寅的背上,看著各種情報信息,皺眉道:

  “我怎么沒有看出來這些信息,能得出這兩個結論嗎”

  朱寅道:“看不出來那我就給你分析分析,這些看似沒有關聯的信息,能不能得出這兩個結論!”

  PS:新開戶股票就虧了,難......晚安吧,蟹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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