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風起兮黃葉飛,大雁南征兮離人歸。
暑氣消退,秋意漸濃。
馬車行進在鄉間,鈴聲如奏,轍聲如杼。
搖搖晃晃的馬車中,黑虎趴在朱寅腳下打盹。朱寅掀開車簾,但見煙樹離離,云水悠悠,宛然時光繾綣,歲月靜好也。
他在貢院十日,這次回鄉看到這一幕,感到分外親切。
稻谷都已經收割了。田間地頭都是高高的草垛,就像是稻谷的墳墓。
孩子們在草垛間追逐打鬧,嘻嘻哈哈。一群群麻雀尋覓著遺落的谷子,嘰嘰喳喳。
桂花的香氣糅合著田野氣息,陳酒般馥郁醉人。
春米的水車慢悠悠的一上一下,磨坊里的驢子“吭吭”叫個不聽,水牛浮著牛鼻子淌過溪谷。柳樹上秋蟬還在嘶鳴,池塘中的青蛙也還沒有消停。
路上,挑著擔子的,推著木車的,拎著禮物走親戚的,回娘家的,趕著公豬去配種的,夾著算盤收賬的,下鄉收稅的...形形色色,不絕于道。
農家之中,男人們在曬谷子,女人們在紡紗。但是他們也不急,做起事來慢悠悠的。因為糧食都已經收割,今年也就這樣了啊。秋冬要種的油菜,也換不了幾個銀子。
路邊的鄉民,看見印著梅花印記的豪華馬車,知道是朱家之主,都站起來行禮。
溧水之上,有漁家女子高唱吳歌曰:
“是誰人把奴的窗來舔破,眉兒來眼兒去,暗送秋波...”
“俏冤家,你怎么去了一向不由人心里想的慌。你倒把砂糖抹在人的鼻尖上,舔又舔不著,聞著撲鼻香...”
黑虎忽然醒了,一對狗耳朵猛地豎起,然后又看看寧清塵手中吐著信的蛇。
朱寅傾聽著吳歌,撫手笑道:“吳女向來大膽。她們唱的也直白。難怪后世有學者說吳歌是淫詞艷曲。”
明朝是吳歌的全盛時期,鄉間吳人種田、打魚、伐木、采蓮,多唱吳歌,所謂“吳蔡謳”也。
寧采薇笑道:“我都聽習慣了。之前顧紅袖還唱什么‘姊妹們害相思,我從來不信。到如今卻輪到自身’,哈哈。
朱寅忽然嘆息一聲,“說起來像是世外田園,可等到交完賦稅田租,也剩不了多少糧食,苦中作樂而已。這還是好年景了。”
“剛打一些糧食,就收賬的收賬,收稅的收稅,收租的收租。”
“什么時候,底層百姓能真正過上好日子呢無論古代還是后世,都沒有實現過啊。”
寧采薇道:“蘇州大疫,糧食歉收,病死餓死的人很多。也幸虧你之前提醒,不然肯定已經蔓延到南京了。小老虎,光這一點你就是萬家生佛。
“很多事情,我們只能盡力而為,無愧于心就好。”
朱寅問道:“我們生產的藥物,情況現在怎么樣了”
寧采薇道:“純利潤已經有幾千兩了。到明年春天,藥物上差不多有三萬多兩銀子的純利。”
朱寅有點無語,“是我沒說清。我的意思是,藥物的療效如何。我不關心賺了多少啊。”
寧采薇不禁有點汗顏,“呃...效果很不錯,寧小神醫研究的藥物嘛,療效包的。我們的藥物,對抗疫幫助很大。”
兩人說著這些,馬車中的第三人卻恍若不聞。
寧小神醫坐在小杌子上,低著小腦袋,手中撫弄著美女蛇阿錦。
對于蛇身上的每一片花紋,她都很有興趣。
寧采薇很是看不過,忍不住皺眉道:
“一條蛇不得慌你不怕它咬你知道風險么哪有女孩子養蛇的之前養蜘蛛,這次養蛇,非要特立獨行是吧”
寧清塵聽到姐姐提到大蜘蛛,小臉頓時一沉,“你還提這茬!你從來不覺得自己傷害了我!”
“哼,這次我先說好,不許你再傷害阿錦!你要是打它的主意,我不會再原諒你。”
“你知道什么,這種蛇能活幾十年,卻又長不大,是很好的寵物。你除了做生意賺錢,除了資本運作,還知道什么你的人生太無聊了,我可憐你。”
“嘻。”寧采薇一哂,“你可憐我我可憐行吧,姐可憐。”
寧清塵不再搭理自己的姐姐,反而看向朱寅,奶聲奶氣的笑道:“小老虎,謝謝你的禮物,我很喜歡。”
朱寅只能呵呵一笑,配合著說道:“本來就是為你捉的。你喜歡就好。”
這也叫禮物就算是禮物,我之前也沒有打算送給你啊。不是你自己索取的么 馬車里晃晃悠悠的,朱寅打個哈欠,有點暈暈欲睡。
寧采薇翻了個白眼,也懶得和妹妹糾纏,換了話題道:
“忘了告訴你,沈師已經入京,起復吏部侍郎。說是海瑞提議,拜金帝就準了。”
“嗯”朱寅精神一振,睡意全無,“吏部侍郎那是要入閣了。呵呵,打瞌睡就有人送枕頭。沈師當了吏部侍郎,我明年要是成了進士,在北京就多了一大靠山。”
“拜金帝這是不想立太子,想找沈師解圍了。”
“我估計,沈師最遲明年下半年,就會入閣了。比歷史上提前了好幾年啊。”
寧采薇不解,“拜金帝不想立太子,為何就想讓沈師入閣”
朱寅解釋道:“拜金帝寵信鄭氏,前年鄭氏生了朱常洵,拜金帝就有朱常洵為太子之心,首輔申時行等人立即上奏,請立皇長子朱常洛。”
“大臣請立皇長子的奏章,成百上千。文官集團在這方面很是團結,就是要立皇長子。”
“從去年開始,拜金帝開始荒廢朝政,沉湎女色,今年連元旦朝賀都免了,就是對群臣的抗議。”
“萬歷國本之爭,已經持續兩三年了。拜金帝打算讓沈師入閣,改變內閣的力量,制衡和他對抗的大臣。或許,是覺得沈師圓滑聽話”
朱寅說到這里,神色很是鄙夷。
萬歷連立哪個兒子當太子都做不了主,一輩子被文臣所制,可見此人的魄力、權術,實在不具備一個君主的素質。
實際上大多數朝臣擁立皇長子,也很難說是維護禮法的公心。更重要的是想借助國本之爭限制皇權,強化文官的地位。
朱寅又笑道:“拜金帝現在已經很少露面。等我當官了,也難以見到他。萬歷時期很多大臣,直到致仕都沒見過拜金帝。”
寧采薇對政治興趣寥寥,又換了話題道:“沈師說了,你要是中舉,明年正月初七前就要北上,不能耽誤。”
“還有,本月三十就是秋社大祭了。今年我們來辦,到時你要當主祭人的。”
“這次秋社,我花了四百兩銀子,各項準備都在進行中,幾個戲班子也請好了。”
“還有一件事就是,周家的人幾天前來過了。”
說到這里她得意的一笑,“便宜姑父的信還是很好使,周家同意賣地。五百畝地加上那個宅子,三千兩就賣給我們。”
“銀子付了,地契也有了。如今我們已經不是租客,是地主,誰也不能趕走我們。”
“最后一件事...”寧采薇的笑容越發燦爛,“張家、劉家的那批貨,已經賣給葡萄牙商人了,五十萬兩銀子!”
“一半入靖海軍的公庫,我們拿一半。二十五萬兩銀子,三天前已經運了回來,就在咱家銀庫里,借姑父的債也還了。”
“現在我們光是現銀,就有二十多萬。”
“等到明年奶糖大賣,又是源源不斷的銀子進賬啊。”
“當然,對外都是秘密,悶聲發大財。沒人知道我們有這么多錢。要是知道,唐蓉和莊姝會那么輕易放棄你哈哈哈!”
寧采薇想到之前兩女的“慧劍斬情絲”,不禁感到好笑。
真是兩個傻瓜,還想和姐斗再修煉三百年試試。
朱寅沒有想到,他為了備考幾個月沒有管家里的事情,家里居然變得這么有錢。
寧采薇真是個錢耙子啊,很會往家里撈錢。
聽到有了這么多銀子,朱寅就更有信心了。
他身子往前一傾,眼睛亮晶晶的,“這么多銀子,你打算怎么用”
寧采薇笑道:“我是誰我是寧氏財團的總裁,怎么可能讓銀子在倉庫睡大覺當然要錢生錢。”
“所以啊,明年我會有很多商業戰略。重點就是花錢。”
“第一就是修建一個百畝的大宅院。現在的別院,根本不夠住。大宅院的設計圖,燙樣都出來了,下月就破土動工。”
“第二就是招募私兵護衛。我們現在只有幾十個護衛,不夠用。還要再招募三百人,看家護院、保護商鋪、路上押鏢。”
“第三,明年收購煤礦去。你不是說煤礦可以民營么既然煤礦可以民營,我就去徐州、兗州買荒地圈煤山。這兩個地方煤礦資源豐富,開采又容易,而且還在運河邊上,運輸成本很低。北上可以供應京師,南下可以供應江 南,南北兩大市場也兼顧到了。“
“這項目還有一個好處就是,能有借口招礦工!我計劃要招募一萬青壯為礦工,數百人一個單位,就是最好的兵源。”
“第四,設立寧寅百貨。全國一百個大中城池,都設立一個百貨商場,成為最大的終端供應商。”
“第五,為了寧寅商社的貨物運輸,還需要組建一個物流公司,需要購買大量馬匹,船只,招募更多的人手。這既能賺錢,也能以物流公司的名義,吸納馬匹和青壯。我打算在全國設一百個物流分部,招募一萬人。”
“第六,我要利用舟山,成立寧寅海貿,分一杯走私的羹...當然,這一切,也需要你在官場上的權勢,不然咱們遲早是肥羊...”
寧采薇越說越來勁,卻見朱寅身子一晃,一頭往她懷里栽過來。
寧采薇趕緊扶住他,發現他已經睡了。
噯,這個小老虎,人家剛說的來勁,他竟然睡著了。
寧采薇抱著朱寅,感到小老虎的骨頭有點硌人。
這些天,他可真是瘦多了。寧采薇不禁有些心疼。
回去好好給他補補!
朱寅回到家里,一覺睡到第二天日出三竿。
是被活活餓醒的。不然還能繼續睡。
寧采薇早就準備了精美可口的飯菜,朱寅吃飽喝足,精氣神這才全部回歸。
朱寅第一件事,就是下令虎牙(錄事寮),讓各處青樓里的“家人”,調查一個右手有捻動習慣的人。
第二件事,就是加快對蘇松世族大佬的情報任務,早日在他們身邊布置眼線,尤其是王世貞、徐琨等人。
他要挖出,究竟是誰指使陳癸,在貢院栽贓誣陷自己。
當天,朱寅又和寧采薇一起去鷹房,摘下獵隼的眼罩喂食物。兩只獵隼已經羽毛豐滿,能展翅高飛了。
慕容狗蛋馴的不錯,成功讓這對獵隼認兩人為主。
最多兩三個月,就能完全認主。一旦完全認主,幾乎終生不渝。
朱寅將雄鷹取名為飛虎。寧采薇將雌取名叫青翩。
但見朱寅肩膀上架著飛虎,腳下盤著黑虎,十分拉風。
慕容狗蛋笑道:“接下來一段日子,主公和小娘子應該多出去放放鷹,和獵隼熟悉熟悉。”
寧清塵看著兩只鷹,奶兇奶兇的說道:
“看好你們的鷹,別叫吃了我的阿錦!阿錦要是被吃了,我就燉了鷹!”
慕容狗蛋已經習慣聰明無比的二娘子小大人似的說話了,誰不知道二娘子雖然才二歲,卻已經能說會道 他趕緊解釋說:“清塵娘子放心,被馴好的鷹,沒有指令是不會捕獵的。不然的話,這么兇猛的鳥,誰敢養啊”
幾人正說話間,忽然蘭察過來說的:“額真,格格,來了一個熟人,徐小白。”
“這是他的名帖。”
什么小白來了 朱寅接過名帖,和寧采薇對視一眼,都是笑容玩味。
算起來,徐小白也該來了。
徐小白去年夏天回到南京,撒謊說逃學去四川了。雖然隱瞞了被倭寇擄走,賣給女真人為奴的真相,卻也因為被國子監開革,被罰軟禁一年,面壁思過。
今年五月,本來放出來了。
可剛被放出來,又發生了王瑞芳之案,其兄徐宏基被王瑞芳連累革除學籍,之后吏部行文,取消徐宏基繼承爵位的資格。
其祖老國公聞訊,氣憤之下菀了。
老國公一死,喪事又是幾個月忙碌。徐小白也不能擅自離開。
直到此時,他才有時間來拜訪朱寅。
朱寅如今已經是南京“名人”,徐小白很快就聽人說起朱寅,這才知道朱寅也到了南京,幾番打聽,終于找到了青橋里。
“走,咱們去迎接老朋友!”朱寅笑著架起獵隼,帶著小黑,往院外走去。
寧采薇也架著青翮出去迎接。
寧清塵邁著小短腿,胳膊上盤著阿錦,跟在后面小跑著。
院門之外,停了一輛華麗的馬車,還有一群帶刀攜弓的綿甲護衛。
身穿繡金提花緞箭袖服的徐小白,頭戴金冠玉簪,腰間碧玉腰帶掛著連鎖,腳下繡金緞面靴子,一副金尊玉貴、王孫公子的派頭。
徐小白看著不遠處堪稱巨大的廠院,想起朱寅如今的名聲,不禁很是感慨。
這才多久,朱寅就成了南雍神童,搞出這么大的家業。
原以為他是宗室。誰知居然不是。
田義、沈一貫都是他的靠山,可是比真正的宗室還強啊。
果然,神童就是神童,絕非等閑之輩。
想起之前朱寅救他,一起在遼東女真部落度過的日子,以及朱寅在登州慷慨解囊資助,徐小白就心存感念。
小老虎是個講義氣的小兄弟啊。
只是,想起城中很多人說朱寅這次鄉試考砸了,中舉可能很小,徐小白就很為朱寅感到可惜。
不遠處幾個鄉民神色敬畏的看著徐小白,都知道這位公子不是一般的大家子弟。
這也是來拜訪朱小相公的人么朱家的貴客還真是多啊。
徐小白此時也不急,雖然想立刻見到朱寅,卻只是氣定神閑的等待。
他一個護衛卻是急了,和院門口的家武士理論道:
“你知道我家公子是誰么不但是你家主人的故友,還是將來的魏國公!”
“知道魏國公么南京十萬京營大軍,如今就在魏國公麾下!”
徐小白呵斥道:“不得無禮。”
他聽到護衛的話,神色卻是有點尷尬。
自家事自家知。他可是很清楚,父君麾下的所謂十萬京營大軍,是個什么貨色。
首先十萬人只是紙面上的兵額,實際上只有六萬人。
說是有戰馬兩萬,其實不到一萬匹。
四萬人、一萬馬的空餉,當然是層層貪墨了。
可即便是六萬兵,也是用來湊數的多。真正能上陣的兵,最多兩萬,其中精兵最多三千人。
南京軍備都如此松弛,可見其他地方如何。
他在關外見識過女真騎兵,深知雙方戰力差距有多大。
他也在倭寇戰船上當過俘虜,知道倭寇的兇悍野蠻。
回來后又面壁一年。
他的經歷已經超過了很多勛貴子弟,使得他多了其他勛貴子弟所沒有的憂患意識。
面壁時他就想,若是有朝一日繼承爵位,掌握南京營軍兵權,他一定要好好整頓一番,練出幾萬精兵。
可他也知道,這又何其難。
“小白兄!”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徐小白的思索,“跳丸日月,風采如昔啊。”
徐小白一看,只見一個清稚少年滿臉笑容的迎出。
這小小少年的臂彎,居然架著一只赳赳雄鷹,腳下是一頭毛皮猶如黑緞般油光水滑的大黑犬。
雖然他年紀小,卻目如懸珠,神采飛揚。
一年多不見,他長高了很多,氣質更加清越了。
他身后還跟著一個熟悉的清雅少女,林下風致,顧盼生輝。
“小老虎兄弟!”徐小白一怔之后,忍不住喜形于色。
“自從山東一別,切切在心,天末涼風,沒想到相見在南京啊!”
PS:今天太忙,就寫這些了。蟹蟹,晚安。明天鄉試放榜!大家現在能猜到徐小白的作用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