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歷二十年,四月初九。
明軍在烏梁素海大破套部蒙古,斬首九千余級,俘虜酋首博碩克圖,獲戰馬一萬八千余匹。
當日,朱寅和戚繼光下令在烏梁素海西岸扎營修整一日,第二天繼續西進。
同時讓博碩克圖等被俘貴族寫信,讓留守金帳的數萬老幼婦孺原地待命,等候明軍前來。
博碩克圖等人只能乖乖照辦。朱寅和戚繼光一起承諾,保全投降者的性命,保全成吉思汗八白室。
投降,還能活下去。八白室也能保全。可若是不投降,不但自己等人要死,數萬家屬也難逃一劫,八白室也會被毀滅。
朱寅逼迫博碩克圖等人寫完信,又對眾將領承諾,他和大將軍一定會不偏不倚,據實上奏諸將士功勞,并且全撫恤陣亡將士家屬。
安排完這些已經黃昏了。朱寅又專門傳見鄭國望,讓她登上高車秘議。
鄭國望正琢磨著如何寫奏疏彈劾朱寅。因為朱寅獨斷專行,任何軍務都不與隨軍巡按商議,壞了規矩。
按照國朝出征體例,凡戰事雖必有文官監軍為統帥,可往往不止一個監軍,而是一個監軍團。
除了有王命旗牌、欽差關防的最高監軍,諸如總督、巡撫等之外,還有巡按、兵備道等監軍。
就說這次,自己和郝運來一個是山西巡按,一個是陜西巡按,受到經略大臣鄭洛派遣率督標參戰,肯定是有發言權的。
可是朱寅呢所有軍務都不征詢自己這個監軍的意見,武將們都知道的事,自己和郝運來兩個巡按御史居然不知道!
就算此戰大勝,她也要彈劾朱寅,狠狠參他一本,壓壓他挾勝愈驕的氣焰!
她只要上本彈劾,郝運來作為鄭家陣營,肯定也要上本彈劾。
兩個巡按御史一起彈劾,朱雅虎少不得上疏自辯,灰頭土臉。
正在鄭國望思索彈章怎么寫最合適的時候,朱寅身邊的隨從出現了。
“小人康熙,見過道長。”康熙拱手行禮道,“撫軍有請,說是有要事相商。”
鄭國望蛾眉微蹙,神色狐疑。
朱雅虎這個小狐貍,居然請自己商量要事他轉性了還是居心叵測 她問道:“是只見本官嗎郝道長呢”
康熙笑瞇瞇說道:“只見道長一人。撫軍沒說傳見道長。”
鄭國望更是覺得有點反常,揮手道:“好。你且去吧,本官稍后就到。”
等到康熙離開,鄭國望又檢查了一下胸腹間纏繞的布帶,發呆想了一會兒。
出塞以來,朱寅的才能和手段,她早就見識到了。
可是朱寅的霸道,她也領教過了。
自己又是他的政敵,之前還有仇怨。他有什么事要和自己商議搞什么陰謀詭計此人雖然只是個少年,但老辣奸詐,可不要被他要了。
鄭國望預想了幾種可能,一一有了應對之策,這才去見朱寅。
她依舊不離身,劍不離腰,沒有換官服。因為她擔心突然有其他蒙古軍殺過來。
寬敞的高車之中,朱寅已經在等著她了。
朱寅早就卸甲,只穿著一件天青色的松棉道袍,腰間十分隨意的扎著一根錦帶,儀態閑適,瀟灑從容。
他坐在馬扎上,左手扶著一只小杌子。面前放著一張茶幾,上面的茶爐燃燒著炭火,茶中的水已經開了。
但見他正手持茶匙,從一罐碧明月中舀出幾匙茶葉,動作優雅的放入茶銚中,這一套行云流水,不見煙塵。
直到此時,少年才悠然抬頭,如見知交故友般的颯然一笑,漫不經心的說道:
“快好了,你來的正是時候。怎么不坐”
鄭國望見狀,不佩服都難。今日剛大勝韃靼,諸將無不興奮,可是朱雅虎如此年輕,卻風輕云淡,若無其事,只如等閑一般。
都說朱雅虎有魏晉謝安之風,吟誦擅為洛下書生詠,臨機行泰然自若事,倒是全無過譽。
僅憑這種道心和定性,連中三元也沒人不服。
而且此人風姿清逸,氣度出塵,賣相極好,加上身份貴重,是個很討女人喜歡的少年。女子在此人面前,多半會有點把持不住。
幸好自己不是女子,而是男兒!
鄭國望老實不客氣的在朱寅面前坐下,皮里陽秋的說道:
“這塞外軍中,喝茶大不易,更別說碧明月這種名茶了。雅虎兄果然就是不一樣。”
她的意思當然是諷刺朱寅作風奢侈,在草原行軍打仗都帶著茶具和好茶。
朱寅微微一笑,只當聽不出她的譏諷,說道:“三年前,我彈劾月盈兄和令兄,也只是自保而已。如今時過境遷,當年之事便一筆勾銷。”
“其實,我一直佩服月盈兄兩點。只是你我雖是同年,卻政見不合,沒有來往。”
一邊說一邊親手給她斟茶。茶水青碧,倒映著鄭國望堪稱花容月貌的臉。
隨后,她的眸光就在氤氳茶霧之中,變得有點迷離。
“哦在下還有兩點值得稚虎兄敬佩真是受寵若驚。”鄭國望格格笑道。“愿聞其詳。”
心道,朱雅虎你眼下說好話也遲了,無論如何,我也要參你。
朱寅笑道:“第一點保密,還不能告訴你。雖然我的確敬佩你這一點,而且由衷敬佩,但卻不好說出來。
“什么”鄭國望有點意外,臉色變幻莫定,“不好說出來還佩服我這一點”
朱寅心中暗笑,神色卻有點高深莫測,“這一點我眼下的確不便言明,也是為了月盈兄好。”
“為我好”鄭國望很難相信朱寅的話,但看朱寅的樣子,又似乎真的是自己好 朱寅喝了一口茶,“第二點佩服你的地方,倒是可以說出來。那就是你身為皇貴妃的...弟弟,養尊處優,鐘鳴鼎食,卻沒有養出紈绔習氣。”
“就這”鄭國望冷笑,“貴妃進宮,滿打滿算也就十年。在那之前,我鄭家也是平民百姓。十一歲之前,我都是過的苦日子,五歲開始讀書,也是打熬了好幾年。我又不是天生富貴,也沒有一個有錢的未婚夫人,自然養不出 紈绔習氣。”
“就這,還值得你佩服”
鄭國望十分失望,原來朱寅佩服自己的只是這一點,還有一點又不愿意說。
“好了撫軍,你我本就不是一路人,就不要虛情假意了。咱們同朝為官,無非公事而已。還請撫軍明言,找下官前來,究竟所為何事”
她不想再饒彎子。她覺得朱寅狡猾,怕被他繞進去。
“鄭道長痛快。”朱寅也不再繞彎子,“我準備上奏,請求陛下和朝廷在河套建城駐兵,效法漢唐,經營河套!”
“雖然如今朝中很多人要求恢復河套,可陛下未必會同意眾議。若是陛下不同意建城駐兵,那么咱們這次就算收復了河套,遲早也會丟掉。”
鄭國望懂了,“你希望我也上奏陛下,請求建城駐兵”
朱寅點頭,給她續上茶,“正是如此。月盈兄,這是為了國事,為了華夏,為了大明。絕非個人私利。我相信,月盈兄會答應我的。
說到這里,朱寅指著天上的明月,“吾心如此月,只為國事明。月盈兄,你我私怨可以擱置,但大明不能沒有河套。”
鄭國望轉頭,看著冉冉升起的塞上明月,眸光清冷。
她的神色很是復雜,在融融月光下分外迷離。
“今日才發現,原來塞上的月光如此皎潔。”鄭國望自言自語般說道。
她低下螓首,看著杯中的月影,語氣平淡的說道:
“朱雅虎,你的心是不是明月,是不是只為國事明,我不知道。但我認同你一句話,大明不能沒有河套。”
她抬起頭,璀璨的眼眸定定看著朱寅。
“我可以上奏陛下,請求建城駐兵。還可以寫信給皇貴妃,請她在陛下面前諫言。但是我不是為了你,也不是答應你的請求,只是因為我也不想放棄河套。”
朱寅撫掌道:“我果然沒有看錯你。那就拜托月盈了。”
這下朱寅放心了。有了鄭貴妃的枕頭風,萬歷多半會同意建城駐兵。
鄭國望冷笑:“你這說的什么話你為了大明,難道我就不能不過我告訴你,建城駐兵是要花銀子的,陛下節儉,最不愿意耗費國庫。這建城駐兵少說也要花幾十萬兩,陛下未必會花這個錢。”
朱寅笑道:“我算過,建兩座軍城,駐兵萬人,大概要花費一百萬兩銀子好辦,朝廷可以不出一兩銀子,招商來辦!”
他覺得鄭國望說的對。要是花這么多銀子,就算有鄭貴妃的枕頭風,拜金帝也未必會點頭。
“招商來辦”鄭國望不解,“這是什么法子”
朱寅解釋道:“朝廷可以下詔令,開發河套,招徠中原豪商,捐資集銀修建軍城,然后按照所出錢糧,分配股子。朝廷只占一半,剩下的一半全部分給商人。”
“修建好了軍城,河套草原的牧場、皮貨、肉奶、莊園、商業就租給商人經營,租期二十年,按照股子分配。不說皮貨、肉奶、草料了,就說戰馬這一項,河套草原每年就能賣出兩萬匹,這是多大的利”
“我敢說,只要是有眼光的商人,就一定會動心。如此一來,商人修建城池招攬人口,不出幾年,千里河套就是漢家寶地了。到時,朝廷有駐軍,商人有護衛,還有軍城,再開辟河套為互市之區,收購蒙古人的牛羊皮貨。如 此一來,一手是刀槍一手是銀子,就算是蒙古人也不會想奪回河套了...”
“到時,只要朝廷控制了那些商人,就控制了河套。不但不用花錢,還能抽取賦稅。”
鄭國望越聽越是驚訝,最后忍不住問道:“雅虎兄,你的腦子是怎么長的難道你真的是文曲星君轉世”
朱寅正色道:“好像真是。因為據說亡母生我之時,夢見魁星給她行禮。”
鄭國望張張嘴,居然無言以對。
良久她才喝了一口茶,苦笑道:“好吧,那就這么做吧,你這個鬼點子,陛下應該會同意。”
說到這里她臉色一沉。
“不過一碼歸一碼,我仍然會上奏疏彈劾你。彈劾你獨斷專行,無視巡按!出塞以來,大小軍務機密,你一概不與兩位巡按商議,這像話么就算你有尚方寶劍也不該如此。別說你還沒有尚方寶劍。你拿我當擺設,我自然要 參你!”
朱寅似乎早就知道,無所謂的笑笑,“你盡管彈劾吧,我接著就是了。大不了我上疏自辯。你有你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
“不過我還是那句話,咱們不能因私廢公。你可以彈劾我,可也別忘記請求在河套建城駐兵。”
“不勞你提醒!”鄭國望站起來,“哼,那你就等著我的彈劾!告辭!”
說完敷衍的一拱手,轉身下了高車。
朱寅看著她有點難以掩飾的窈窕背影,不禁悄咪咪的一笑。
這個鄭國舅,脾氣真不小,莫不是來例假了吧 很有可能。
卻說鄭國望回到自己的帳篷,忍不住捂住小腹,蛾眉緊蹙。
該死的,又來了!
每月疼我一次,真是太討厭了!
她偷偷摸摸的打開自己的行李,取出一個瓷瓶,上面是幾個小字:宮寒暖玉丹。
她恨恨的吃了一丸,又趕緊將瓷瓶塞進行李。但想想又不對,便再次取出來,將上面的“宮寒暖玉丹”這幾個字撕掉。
然后再塞進行李。
接下來,又是一陣飭。最后將沾染自己血跡的東西,挖坑埋了。
做完這一切,鄭國望這才松了口氣,可臉色卻一直陰云密布。
鄭國望,你記住,做夢都要牢記:你是男兒!
當日,朱寅、戚繼光等人寫了報捷奏疏,言明王師已入河套,奏請在河套建城駐軍防守,補九邊之缺。
又請招商實邊之策。
朱寅的確是一片公心。
他是兩手準備的。一是自己奪位成功,自然啥事都好說。二是奪位失敗。
就算奪位失敗,他也希望明朝能恢復河套,解決蒙古和女真的威脅,不能讓異族有機可乘。
當然,他的招商之策,收益最大的除了是大明,還有寧采薇的商社。
因為她會是最重要,占股最多的商人。
這個商業計劃,寧采薇早就制定好了。
鄭國望也寫了兩道奏疏,還有一封給她姐姐的信。
郝運來乃是鄭氏一覺,當然也寫了兩道奏疏。
一道請求在河套建城駐軍,一道是彈劾朱寅!
四月初十,朱寅和戚繼光率軍西進,占領套部蒙古金帳。
數萬蒙古老弱婦孺,一起投降明軍。
博克圖獻上印冊、旗鼓,表示徹底的臣服。
明軍進駐金帳城,看押俘虜,統計牛羊,財物。
等到大底定,朱寅這才去大名鼎鼎的八白室。
那是成吉思汗的靈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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