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想了想,緩緩點頭道:“要想連夜出兵救援雞鹿寨,這似乎是唯一的法子了。那就用降兵!兵危戰兇,打仗哪有不冒險的古今名將多行險,很懸的神仙仗也不少打。”
為了盡快支援李如松和秦良玉,朱寅決定冒這個險,武裝三千俘虜!
兩害取其輕。相比降軍的反噬風險,雞鹿寨失陷的風險更大。
他手中摩挲著一尺長的虎牙,不容置疑的說道:“不用這些降兵,我軍最少要推遲一天救援。這一天一夜的工夫,足以影響戰局。”
朱寅心中有點郁悶,就這還是精銳明軍,可韌性并不強。騎兵急行軍兩百多里,就不能再騎馬了。
霍去病和李靖是怎么做到的 明軍騎兵還是不如漢唐騎兵堅韌強悍啊。
內地明軍騎兵雖不下十萬,大多卻只是會騎馬的步兵,不算真正的騎兵。而擁有五、六萬人的九邊精銳騎兵,為了愛惜戰馬,節省馬料,加上不敢輕易出塞,其實平時訓練不多,訓練場地不好。所謂精銳,也只是相對內地騎 兵而言。
讓這種騎兵連續行軍數百里,要求真的太高了。
李如柏道:“歇息一天其實還不止,那只是騎兵。就算騎兵,雙腿內側都磨爛了,最少也要一天后才能上馬。皮膚潰爛疼痛難忍,騎馬速度肯定不會太快。步兵就更不用說,沙漠行軍本就辛苦,他們用腳趕路比騎兵疲憊的 多,起碼要歇息兩天,等到腿腳消腫,才能繼續行軍。”
李如柏說到這里,不禁微微皺眉,用手摸摸大腿內側,那里隱隱有血跡滲出。
此時,他不禁有些佩服蒙古人。蒙古人可以連續多日騎馬,而且絕對不會擔心大腿內側會潰爛。蒙古人從小就騎馬,幾乎在馬背上長大,馬匹就是他們的一部分。
蒙古人兩腿內側、左右臀尖、尾椎骨,共有五塊很厚的騎馬繭子,從小就磨出來的。
漢人就不同了。漢人騎兵即便高強度的苦訓,騎術也比不上蒙古人。哪怕是精銳的邊軍騎兵,連續騎馬也會磨皮潰爛,無法持久,和蒙古人沒得比。
郝運來忽然牙疼般的吸了一口涼氣,“我是不能再騎馬了,撕心裂肺的疼,只能停下來。”
鄭國望臉色有點蒼白,但她一心繃著男兒大丈夫的心態,咬牙一聲不吭,可是她的兩腿內側也爛了,走路都疼,別說騎馬。
“騎兵最少也要歇息一天,否則不能騎馬。”鄭國望蛾眉緊鎖,“步兵要歇息兩天。這么說,必須要冒險用降軍了。就看撫軍是不是能統馭這些新降的蠻夷。
商陽笑道:“以在下觀察,那些降兵尤其是土達人,對撫軍已經敬服的五體投地,如遇神明。如果主公親自統馭他們,他們反噬的可能微乎其微。主公再善加安撫,用心籠絡,封官許愿,他們必能效死力也!”
“有了土達兵的效忠,一千多韃靼俘虜也就能放心驅使。他們雖然是主公的俘虜,可對主公也心懷敬畏。主公再許諾好處的拉攏,重新任命各級軍官,他們也就甘心效命了。這是以夷制夷之策。‘
熊廷弼說道:“商先生言之有理,可為了保險起見,還是要挑選出一批可以繼續趕路的將士,補充撫軍的親軍,以防萬一。末將體力還算充沛,也能繼續騎馬,末將一起去!”
他的腿其實也潰爛破皮了,說不疼痛怎么可能 可是對于熊廷弼這樣的猛人來說,這種疼痛他完全能忍受,體力也很充沛。當然,他這種人是少數。
實際上,能不能忍受疼痛和苦累,就是戰士是否堅韌強悍的重要標準。
朱寅問道:“飛白,你軍中能選出多少可繼續行軍打仗的強兵今夜就能走的人。
熊廷弼想了想,“大概能選出四五十個。”
朱寅道:“我們有一萬三千人,哪怕百里挑一,也能挑出一百多個無需休整的將士。諸位立刻去篩選,一個時辰之后,戌時六刻之前,出兵!”
“還有,從全軍將士手中收集奶糖,供應給連夜行軍的人。”
朱寅軍令一下,諸將立刻篩選起來。
極少數體質過人、堅韌強悍,能夠連續行軍作戰的將士,在自愿報名的情況下,一個個被挑選出來。
一萬三千多明軍精銳,僅僅選出來三百多個“強人”,四十挑一!
這可不是一般的四十挑一,因為這四十人本就是精銳,并非一般明軍。
被選出的三百多人,都是筋骨強勁,耐力超群、體能過人,性格堅韌的猛士,不比朱寅的家兵差。
朱寅把這三百多人暫時編入自己的親軍,讓熊廷弼、曹文詔統帥。
如此一來,朱寅的家兵護衛加親軍,就有六百多人。有這六百多人打底,朱寅就能統馭一千三百土達兵,進而掌控一千七百韃靼俘虜。
如此就可保無虞了。
接著,朱寅脫下盔甲換了一身道袍,然后下令焚香,集合一千三百土達降兵,登高而立,神色肅穆的用土族語對他們說道:
“我率領王師來平定叛亂,誅滅兇,剪除不臣,秉承的是不僅是朝廷的王命,更是上天的旨意。”
“天下的命數,世間的神明,都是冥冥之中注定的,人力根本無法更改,倘若違抗天意逆勢而行,那么上天的懲罰將會不可避免的降臨,禍及自己的家人和子孫,這難道不是最可悲的事情嗎”
土達語(土族語)后世被認定是蒙古語的親近分支,詞匯和語法與蒙語很相似。可是朱寅知道,土達語的來源其實是鮮卑語。
土達人聽到朱寅說著他們的語言,都一起匍匐在地,心中更加敬畏。
此時此刻,朱寅在他們心中,就是星君轉世的再世神明,是不可違抗的存在。
否則的話,為何他能有生祠,還能幾百人擊敗一萬大軍,射殺不可一世的火落赤臺吉 朱寅繼續說道:“天下大小部族,將會共同遵從唯一的主人,發出唯一的聲音,大明不僅僅是天朝,也將成為至大的光明世界。你們有機會臣服,是可遇不可求的幸運...”
“我命令你們,騎上你們的戰馬,披上我賜予的盔甲,匯聚在我的戰旗下,成為神罰的鞭子...如果你們戰死沙場,你們的族人和靈魂,會得到光榮的福祉...”
“...你們會得到豐厚的賞賜,肥美的土地草場,將會擺脫蒙古貴人的奴役,有機會成為天朝的官員...”
此時的朱寅不像明軍統帥,而是更像一個薩滿巫師。
一千多土達兵參差不齊的說道:“我虔誠的遵從神靈的意旨,在大人的旗幟下,成為神罰的鞭子...”
朱寅眼見土達兵們對自己的敬畏不是偽裝出來的,頓時心中有數。
可用!
他立刻下令,每人分配戰馬、盔甲、兵器、奶糖。
這些土達兵之前沒有盔甲,如今平生第一次穿上盔甲都很是激動。等到吃上奶糖,更是忍不住留下眼淚。
這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實在太好吃了!
做夢都沒有夢到美妙味道。
他們為火落赤征戰,死傷慘重,何曾有過這種待遇 “愿為貴人效死!”很多人用半生不熟的漢語喊道,“小人謝貴人賞賜!”
朱寅當即重新任命缺失的百長,再讓提拔的百長自己任命什長,很快就重建了各級指揮。
不遠處的鄭國望和運來相視一眼,都是神色復雜。
朱寅這么容易就籠絡了土達降兵,讓他們心甘情愿的效命,光是這個本事,就不是自己可比。
收攏土達降兵的軍心之后,朱寅又集合了一千七百韃靼俘虜,對他們訓話道:
“驅逐你們送死的臺吉,還有躲在西北草原的瓦剌人,他們比瘸腿母狼更卑劣,比斷角公鹿更怯懦!長生天會降下九十九道黑雷,劈碎他們的脊骨的!讓野火焚燒他們祖輩的敖包,禿鷲啄食他們的腸肚吧!
“凡是和天朝做對的人,他們的魂魄一定會困在駝羔胎衣里,十代子孫被馬蹄踐踏成泥!”
“我,所有草原種族的庇護者,長生天的使者,成吉思汗的托付者,射殺火落赤臺吉的終結者,會讓蒼狼白鹿的子孫,因我而幸福......”
“倘若你們不愿意成為恥辱的俘虜,那么機會就在你們的面前!”
“勇士們!跟隨我的大纛,重新拿起彎刀,騎上戰馬吧......”
韃靼俘虜們這才知道,朱寅竟然要率領他們出征!
可是,他們居然沒有多少排斥之心,甚至很愿意為朱寅而戰。
韃靼人向來慕強。朱寅這種強大的貴人,完全值得效力。等聽到朱寅的封賞許諾,他們更是心動了。
大半個時辰之后,朱寅親率六百多親軍,一千三百達兵,一千七百韃靼俘虜,總共三千六百人,只隨身攜帶兩日糧草,一人三馬,連夜離開丹霞地,連夜飛馳雞鹿寨!
而鄭國望等人,將會率領一萬三千大軍,休整一天兩夜之后,后天大早出發跟進。
第二天下午,朱寅就趕到了雞鹿寨附近三十里之外。
斥候回報,雞鹿寨還在堅守。
瓦剌大軍圍攻四日,卻始終攻不下雞鹿寨。
可是看樣子,雞鹿寨也守不了太久了。
雞鹿寨,尸臭熏天。
四天慘烈的攻防戰,讓瓦剌大軍傷亡數千!
堪稱強悍的明軍,依靠廢棄坍塌的城寨,硬抗數倍于己的瓦剌大軍。可是李如松的兩千騎兵已經傷亡過半。秦良玉的白桿軍,也傷亡近千人。
明軍可戰之兵,只剩三千。
更要命的是,連續數日的苦戰,將士疲憊不堪,可是敵軍兵多,卻能輪流休整。
雞鹿寨畢竟不是完整的的城池,已經很難堅守了。
這一日黃昏,秦良玉和李如松再次打退瓦剌的一次攻城,都是身披重創。
瓦剌兵都已經攻入城寨了,卻還是在白桿兵悍不畏死的反擊下,留下一百多具尸體,被趕出城寨。
再一次進攻受挫的瓦剌大軍,終于暫時退卻。
秦良玉筋疲力盡的靠著城墻,看著如血的夕陽,一張鵝蛋臉都瘦尖了,銀色的盔甲上已經一片血污,看不出之前的顏色。
手中的白桿槍,也變成了暗紅色。
李如松站在矮矮的城頭,胡子拉碴,滿面煙塵,看上去十分疲倦。
這幾天,他和秦良玉步騎配合,打的很好。硬是和數倍于已的瓦剌騎兵,苦戰四天。
“秦將軍,我軍最多守到明天下午,”李如松喟嘆一聲道,“若是明天下午救兵還不到,我等就只能戰死沙場了。”
秦良玉摘下頭盔,披頭散發的說道:“妾身不怕戰死沙場,只可惜跟隨妾身出征的三千子弟兵,難以回歸故土了。”
她擦擦耳邊的秀發,正要繼續說話,忽然目光一凝。
夕陽之下,一桿明軍大旗,慢慢出現在東方的地平線上,那是明軍的赤旗!
與此同時,發現明軍的瓦剌騎兵,也被驚動了。
“援軍!是援軍!”秦良玉神色喜悅的指著東方,“李將軍!那一定是撫軍相公的援軍!”
李如松忍不住大笑道:“撫軍相公援軍一到,我軍無憂矣!”
城寨中的明軍得知援軍已到,頓時歡聲雷動,無不神色振奮!
北京城,文淵閣,內閣朝房。
此時已經是時四刻,可幾位老都沒有離開。
半個月前,王師在烏梁素海大勝,滿朝振奮。幾年來朝中越發響亮的復套派言論更是高漲起來。要求恢復河套、建城駐軍的奏疏,雪片般的遞到通政司衙門。
而棄套派的官員也都紛紛上疏,陳復套勞民傷財,得不償失。棄套派官員向來勢大,以前一直是主流,也就是最近三年聲量才有所削弱。
內閣之中,首輔王錫爵和次輔趙志皋,都是傳統的棄套派,主張放棄河套,理由是河套必不可守,守則必敗。
沈一貫早就收到朱寅的信,變成復套派。張位本來就傾向復套派。
復套派多是年輕位低的官員。而大、小九卿卻多是保守的棄套派。所以在朝中,棄套派勢力仍然占據上風,只是復套派的聲勢也越來越大。
至于司禮監,田義站在朱寅這邊,當然是復套派,有了司禮監站隊復套派,兩派主張頓時勢均力敵。
一時間,就是皇帝都難以決定,是復套還是棄套。
很快,宮中的鄭貴妃也諫言皇帝恢復河套,不要再放棄。鄭貴妃的話讓皇帝再也沒有絲毫猶豫,遂從復套派官員奏請,下旨恢復河套,建城駐軍,追認了朱寅和戚繼光在河套的舉措。
于是,朝中因河套大功,不少朝臣奏請,應該按照慣例,加朱寅為太子少保銜,并為戚繼光封爵。
誰知數日前,慶王稱帝的六百里加急塘報又傳到京城,滿朝嘩然,皇帝大怒。
皇帝在宮中說:“拜挾制慶王僭越稱帝,逃出寧夏,乃因朱寅剿賊不力,致使賊寇喪心病狂,變本加厲以擁立之謀...”
至于朱寅烏梁素海大捷的大功,皇帝似乎完全忘記了,打算下旨懲辦朱寅,鎖拿入京治罪。
田義勸諫皇帝,“看各人奏報,拜擁立慶王之心早已有之,此次反叛目的,也是為了擁立慶王。無論朱寅如何,拜都會擁立慶王,是以朱寅實無過,而有功也。”
皇帝聽到田義的勸諫,又仔細看了朱寅等人的奏疏,這才沒有再追究朱寅的意思。遂令內閣擬旨,嚴令讓朱寅克日剿滅,不得有誤。
接著有朝臣上奏,為了盡快鎮壓慶王和拜,應該賜予朱寅尚方劍,令其節制寧夏、陜西、甘肅、固原、延緩五鎮軍務!
皇帝征詢內閣意見,王錫爵反對,要求撤換年紀輕、資歷淺的朱寅,改派重臣鄭洛主持大局。
沈一貫和張位則是贊同,要求必須要重用朱寅,不可臨陣換帥,讓叛軍有喘息之機。
皇帝斟酌再三,考慮到慶王已經僭越稱帝,兵情如火,臨陣換帥不妥,而朱寅也的確知兵,遂下詔賜予尚方劍,授為五鎮總督,節制五鎮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