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太保,兵部右侍郎 朱寅神色不變,早就知道是這個結果,之前義父也說大概是侍郎,封爵不可能。
明初以后,因軍功封爵的文臣有王、王越、王陽明,這就是明史上的三王封爵。
統兵的文臣很多,但為何只有三人封爵 因為很少能立下封爵的功勞。于少保的功勞倒是夠了,可是于少保高風亮節,他自己推辭了,只是個案。
沒有人不想封爵,包括文臣。爵位世襲罔替,子子孫孫都能繼承,又不影響科舉,那是多大的富貴 所謂文臣不愿封爵,純屬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以朱寅的西北軍功,比起王驥征討麓川、王越出塞破虜、王陽明鎮壓寧王,有過之而無不及。
朱寅絕對有封爵的資格了。
沈一貫在朱寅面前比較真實,沒有什么清正人設,并不掩飾對功名利祿的重視。他有點慚愧的說道:
“聽到你在河西大捷,老夫就醞釀封爵之議,元輔雖然反對,但此事也不是沒有希望。可是宮里也不贊成,封爵之議也就胎死腹中,不了了之。”
朱寅當然心如明鏡。
“宮里不贊成”這句話只有五個字,卻包含了太多的信息。
皇帝、鄭貴妃都不同意。有可能太后也不同意。
“朝中有人好做官。先生已經幫了孩兒很多,孩兒知足了。”朱寅親自給沈師斟茶,笑道:
“沒有先生盯著兵部和戶部,這一仗哪有這么順利這次能加太子太保,升兵部右侍郎,已經是很好的結果。孩兒做官不滿四年,就能成為兵部右侍郎。雖是有點軍功,可若沒有先生提攜抬舉,卻也萬萬不能。”
朱寅這話倒也屬實。沒有沈一貫坐鎮內閣,朱寅的仗不會打的這么順,糧草、餉銀、軍械、戰馬、人事調動,都會成為問題。
有了沈一貫,這些問題就不存在了。
就算沒能封爵,可朱寅拿到兵部右侍郎加太子太保,沈一貫也出了大力。否則按照皇帝和輔的意思,應該是太子少保轉太子少師,實職是從三品的光祿寺卿,或者工部右侍郎。
光祿寺卿和工部右侍郎,哪里比得上兵部右侍郎權重差遠了。
朱寅對兵部右侍郎這個官位很是滿意。
按照大明體制,六部之中,禮部地位最尊,吏部權力最重。兵部地位不如禮部,權力卻比禮部重。相比刑部、工部,地位和權力都要大。
兵部右侍郎是兵部三把手,輔佐尚書、協同左侍郎管理兵部,也是兵部堂官。
兵部大政,凡戰略謀劃、武將任免、軍器采辦、軍餉糧秣、戰馬調配、驛站交通等大事,右侍郎都能過問。
這個官職不但能對接下來的壬辰之戰施加影響,而且還能加副都御使再次統兵出征,以總督、經略、經理的名義主持朝鮮戰事。
這其實就是朱寅最理想的官位了。能拿到這個位置,除了沈一貫的努力,也和他在朝中的布置運作有關。
師生二人竟公然在文淵閣中討論功名利祿和官爵得失,話題十分功利庸俗,哪里有公忠體國、淡名利的忠臣格調 以沈一貫內閣宰輔的身份,又在文淵閣這種崇高清貴之所,其實不應該討論這些。即便沒有第三人聽見,也有失格局了。
然而,師生二人并未有違和感。
沈一貫對朱寅的態度很滿意,他慢條斯理的呷了一口茶,摘下水晶諼魂,揉揉眼睛道:
“稚虎啊,你才十五歲,入仕也才四年,接下來就是太子太保,兵部侍郎。國朝兩百多年,升官比你快的文臣,一只手都數得過來。這也未必是好事。”
“你太年輕了,以后又怎么升仕途漫漫,哪能一直順達毋須在意一時一地之沉浮,所謂養望,其實就是沉得住氣,耐得住寂寞。若不能苦其心志,終究難成大器啊。”
“就算將來仕途坎坷,屢受挫折,你也要百折不撓,不奪其志,道心不墜,堅如磐石。不可因一時不遇,一時冤屈,就心灰意冷,自暴自棄。”
“雅虎,世人說你有魏晉風度。那么老夫希望,在這宦海之中,你真能有魏晉高士的曠達。
他這是預見了得意門生將來一定會被貶謫,這才提前教導朱寅,讓朱寅有所準備。
沈一貫知道,皇上以后一定會找借口貶斥雅虎。
無他,就是雅虎太年輕了。臣子年輕而高位,以當今陛下的心性氣量,豈能無動于衷 打壓是必然之事,遲早而已。
朱寅道:“謝先生提點,孩兒銘記大教。先生放心便是,孩兒年僅十五就是太子太保,少年早達,還有什么不滿足的這官只管散漫做去,就算將來不能入閣,也能位列九卿。”
沈一貫撫須笑道:“十五歲的太子太保,自古至今也就你一個。”
太子太保雖然只是個榮譽虛銜,卻是從一品啊。
朱寅成了太子太保,不但資歷高了很多,就是待遇也好了。可以享受太子太保的俸祿、服飾、車馬、禮儀。
當然,朱寅如果想低調,也可以不享受,只享受侍郎的待遇。
更重要的是,太子太保有了功績,就有升少師、少傅、少保的資格。三孤一到手,三公就有指望了。
可朱寅也知道,這個太子太保和兵部侍郎,是本該封的爵位換來的。
對其他人來說,世襲罔替的爵位當然比太子太保,兵部右侍郎劃算太多。可對朱寅而言,卻又不一樣了。
他可是立志于奪權篡位的有志青年啊,在乎萬歷封爵 你特么愛封不封。
封當然好,不封拉倒。
朱寅從袖子中取出一卷文書,上面是一個個名字,都是這次隨他出征西北的將領。
作為主帥,朱寅當然要表奏他們的功勞。這個名單,先給沈一貫過目,讓沈一貫有數。
沈一貫接過來一看,皺眉道:“怎么這么多這有四五百人吧,你都要保舉朝廷又不擴軍,哪里有那么多軍職安置。”
朱寅笑道:“這些都是西北立了功的,很多人都是朝廷必要授官的。比如這個趙率教,本就是武舉出身,這次只率一哨兵就殺敵過百,怎么也要授個守備官吧”
“軍職實缺不夠,那就先記名。總不能寒了將士的心。聽說祖承訓已經在朝鮮大敗,僅以身免。要保住朝鮮,朝廷勢必會再發大軍。再要用兵,還不是要靠他們”
沈一貫沉吟一會兒,“最多只有三分之一實授,其他都只能記名。你很快就是兵部侍郎,自己到時擬個條陳,大司馬石星準了,再向內閣上牒文。大差不差,朝廷都能允你保舉。”
朱寅笑道:“那就勞煩先生了。”
武將選拔任免,雖然本就是兵部負責,可還是要內閣和皇帝通過。
沈一貫忽然問道:“你寫給老夫的信中,提到了慶王世子朱帥鋅之事。此人若是在西域成了氣候,又侵犯河西,那朝廷一定有人彈劾你除惡未盡。”
“孩兒知道。”朱寅皺眉,“可朱帥鋅早就想逃走;準備的很足,孩兒還沒到涼州他就搶先跑路了,想追都難。”
“再說沒有圣旨,孩兒也不敢率軍殺入西域。”
沈一貫道:“那就但愿朱帥鋅被西域的胡人殺掉,不要折騰起風浪。否則西北之事還沒完。”
朱寅嘆息一聲,“先生,這次朝廷否了郡縣甘肅、收復西海之議,將士們都想不通,大家都有怨言。”
沈一貫搖頭道:“最有怨言的是你吧你收復河套,朝中就有人反對,要不是你的金銀繳獲及時送到宮里,皇上也未必能允了你。你已經收了河套,蒙古諸部震動,若是再收西海,韃虜就會聯合起來和朝廷為難。
“至于甘肅恢復郡縣,說起來簡單,辦起來何其難!偌大的甘肅鎮,兩百多萬人口,本都是衛所管理,又是邊地,突然改成郡縣,那些世襲軍官怎么安排你朱雅虎來養么他們沒了權勢,也就只能造反了。”
朱寅笑道:“怕是還有每年過手的大量軍餉、錢糧、商貿抽成,很多人吃的滿嘴流油,恢復郡縣就會大受影響。”
沈一貫眼睛一瞪,“那又如何這種事情是你能操心的老夫都有心無力!動了他們的好處,他們會善罷甘休”
“雅虎啊,什么是做官做官就是管你能管的,管你該管的。官場容不得一腔熱血的多管閑事。你記著,任何時候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何時能做到本分無為四字,也就得其精髓了。”
朱寅道:“先生訓誡的是,學生記住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如今先生為朝鮮之事日夜操勞,還請善自珍重。”
沈一貫道:“朝鮮之事么...朝廷已按照大司馬的意思,派出沈唯敬和倭寇談判,希望倭寇退兵。”
朱寅冷笑道:“倭寇是不會退兵的,豐臣秀吉本來就是為了侵略大明,朝鮮只是個跳板罷了。”
沈一貫點點頭:“朝廷已經知道倭寇是為了侵占大明,當然要做兩手準備,一方面在遼東集結大軍,一方面繼續和倭寇談判,能拖延就拖延,緩兵之計才是眼下最緊要的。”
“先期入朝者,已經兵敗回國。據祖承訓說,侵朝倭寇不下十萬。朝廷若不派遣數萬精兵,保住朝鮮千難萬難。”
沈一貫說到這里,不禁眉頭緊皺。眼下抗倭衛朝是朝廷頭等大事,千頭萬緒。可最難的還是無法統一意見。
朝鮮若是保不住,那就不僅是天朝上國丟臉面的事情了。倭寇占了朝鮮,就如蒙古一般,成為大明心腹大患。
想不打都不成啊。
朱寅搖頭道:“先生,所謂寇可往我亦可往。為何朝廷想的是保住朝鮮,而不是反攻倭國,滅其社稷”
“反攻倭國,滅其社稷”沈一貫笑了,“雅虎啊,你這個念頭不說是窮兵黷武,也是異想天開。那倭寇遠隔重洋,孤懸海外,如何征討”
“蒙元當年兩次跨海征倭,結果如何要想滅其社稷,最少也要出動十萬大軍,先別說要耗費多少錢糧,就說這么多運載兵馬糧草的船只,朝廷也沒有啊。”
朱寅呵呵一笑,“先生所言極是。可是傳聞朝鮮已經有十幾萬倭寇。倭寇和朝鮮也是遠隔重洋,他們為何能將十幾萬大軍送到朝鮮”
“他們來得,大明卻是去不得難道小小倭國,比我大明的船舶錢糧更多么唉,孩兒實在不解啊。”
沈一貫神色一怔,隨即就沉默了。
雅虎說的對啊。
朝廷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反攻日本滅其社稷。從兩月前朝鮮求援到如今派員談判,朝廷考慮的始終是如何保住朝鮮。
跨海遠征根本不敢想,遑論敢做了。
在朝廷看來,出動十幾萬大軍跨海反攻日國,是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就算能做到,也沒必要。
可是倭寇為何能做到,也敢做 想到這里,沈一貫也很不好受。
但是他終于明白了朱寅的企圖。
“稚虎,你不會想主持朝鮮軍務吧你可剛從西北回來。你是個文臣,為何對軍功如此上心”
沈一貫很嚴肅的看著朱寅。
朱寅苦笑道:“先生,因為孩兒比朝中大臣更了解倭寇。倭寇必是華夏心腹大患!孩兒比較年輕,熱血未涼,總想為國家做點實事。”
“孩兒不在乎封爵,只想揚我大明國威,為國家除此禍害,以為百年之計也。”
沈一貫來回踱步,搖頭道:“難!難!難!日本是太祖欽定的不征之國,這是祖訓。船舶還好解決,大不了征調民船。十幾萬大軍,朝廷也能抽調的出來,錢糧也不是沒辦法,可是要通過跨海遠征的決議,卻是太難了。”
“滅日耗費巨大,又有什么好處一旦失敗了,這么的損失誰能承擔誰敢負責外藩又怎么看大明還以為天朝沒有肚量,窮兵黷武。雅虎啊,你有這個想法很不錯,可也只能想想。”
朱寅也沒有說服沈一貫的執念,他很清楚,這不是沈師一個人的想法,而是絕大多數文臣的想法。
拋出跨海遠征的提議,當然是朱寅的策略。他真正想達到的目的,是退而求其次,出任朝鮮抗倭帥臣,主導壬辰戰爭。
至于跨海遠征,那是下個階段的目標。
歷史上的壬辰戰爭,幾個月后李如松會率軍入朝。這個階段明朝沒有派文臣統兵,因為是異國作戰,朝廷不擔心武將造反。
第二階段,才派楊鎬、邢等為文臣統帥。
沈一貫繼續說道:“你在西北大捷,也算精通軍務的文臣了,去朝鮮犯險也不是不行,老夫可以試試,把握不大,陛下和首輔很難點頭。”
“不過,你剛回京,過幾個月再說吧。起碼也要到年底或者明年初,才有出兵的可能。”
“你不是九月成親么朝鮮之事你先不要管。年底若讓你去,你就去。若不讓你去,你也不要再爭。”
朱寅點頭道:“孩兒聽先生的。”
他私下里當然也會運作。不會只靠一貫。
反正還有幾個月工夫,不急。
師生二人又聊了一會兒,朱寅就告辭離開了文淵閣,算是內閣敘職完畢。
朱寅出了午門,上了馬車就直接回到大時雍坊的草帽胡同。
很快,就來到占了整個草帽胡同的宅邸。
但見宅邸朱門大戶,富麗堂皇,廊下四串燈籠,上面都是朱字,匾額上赫然寫著:“狀元第”。
旁邊還有一根狀元功名旗桿,青石牌樓。就連門口街面上的拴馬柱和上馬石,都有兩長溜。
只見附近的牌樓上貼了一張紅紙,上面寫著八個字,墨跡未干,正是寧采薇的手筆,卻是:“寒舍今日恕不見客。”
朱寅的馬車一到家門,門口立刻有個小廝轉身飛奔入內,高喊道:“老爺回來了!老爺回來了!”
口中鳥籠中的八哥學舌叫道:“老爺回來了!”
隨即門口的掛的九百九十九響的鞭炮,就噼里啪啦的燃放起來。
“啪啪啪啪”
鞭炮聲中,門口的看門護衛一起上前下拜行禮,喜氣洋洋的大聲說道:
“恭迎老爺歸來!老爺一路辛苦!”
接著就有人掀開馬車的簾子,露出里面清雅貴重的少年高官。
與此同時,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紅銅火盆就放在馬車下。
“還請老爺跨了火盆,平安大吉!”
朱寅剛剛走下馬車,緊著就有兩個小丫鬟上前,從懷中的花瓶中抽出蘸水的柳枝,觀音灑露一般在他身上灑了兩下。
朱寅是個平易近人的小家主,他很配合的跨過銅火盆,丁紅纓,康熙等人也依次跨過。
朱寅在眾人的簇擁下剛要拾階而上,就聽到高大的朱門里傳來一陣銀鈴般的笑聲,以及潮水般的腳步聲。
朱寅的笑容剛剛綻放,就見一個身穿荷花褙子,頭戴髻的絕美少女,帶著一大群衣冠楚楚的人,笑盈盈的迎接出來。
“一直還在念叨呢,左盼右盼的可算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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