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聽說皇帝派人來了,立刻安靜下來,一起看著朱寅。
努爾哈赤有點擔憂的說道:“小老虎弟弟,天子降下圣旨,應該不是壞事吧”
朱寅道:“只是口諭,應該不是大不了的事情。野豬皮哥哥,你們在這繼續喝酒,我出去迎接。
雖然他神色輕松,可心中也在打鼓。
宮中沒有情報提前送出,說明什么說明拜金帝的這道口諭,下的十分突然,沒有前兆。
皇帝可能是聽到身邊人說了什么,或者突然想到了什么,這才直接派人來傳達口諭。
不然的話,自己一定會提前得到情報。如今宮中的情報網已經比較完善,圣旨的內容和皇帝、后妃的動向,很難瞞得住自己。
朱寅趕緊換了一身官服,匆匆忙忙的出了儀門,就見院門口停了一輛華麗的馬車,幾個小宦官和錦衣校尉靜靜待立左右。
朱府中門大開,朱寅身穿三品文官的常服,拱手行禮道:“臣朱寅接旨,恭迎欽使!”
圣旨有很多種,口諭是最隨便的一種。但即便是來傳達口諭的欽使,也不會直接進門,而是接旨人親自出來迎接。
兩個小宦官掀起車簾,露出一個身穿飛魚服的青年宦官,居然還是熟人。
就是朱寅當年在南京救下,并且推薦給田義得到重用的宗欽!
宗欽本就是內書堂出身的宦官,后來得罪了大,被發配南京守陵,成為最卑賤的凈軍,屢遭作踐。
他絕望之下上吊自殺,結果被朱寅救下,勸慰之后又推薦到南京鎮守衙門,得到田義的重用。
田義回京升任司禮監掌印太監之后,宗欽這幾年也水漲船高。他年僅二十四歲,如今已經升為司禮監隨堂太監執掌內書堂,在司禮監的地位僅次于四位錦,排名第五,成為一個權監了。
當然,宗欽這幾年爬的這么快,也離不開朱寅暗中的財力支持。僅僅是今年,寧采薇就已經私下送了一萬兩銀子給宗欽,讓他在宮中活動。
有了銀子,宗欽很快就獲得了萬歷和鄭貴妃的賞識,開始在御前擔任值班太監,參與傳達諭旨。
宗欽能活下來,而且短短幾年就一飛沖天,可以說完全就是朱寅的幫助。
朱寅是宗欽的大貴人,不但救了他,還給出路,給銀子,給情誼,更幫他照顧宮外的家人。
所以此時宗欽見到恩公朱寅,心中既激動又高興,恨不得立刻下拜參見。
可是,他不能讓別人知道他和朱寅的親密關系。朱寅也暗中叮囑過,表面上就是公事公辦,保持距離。
于是,宗欽不緊不慢的走下馬車,微微仰著鼻孔,神色有點傲慢的說道:
“少司馬,怎么這么久才出來迎接啊怠慢了咱家不打緊,可咱家是帶著爺爺的口諭來的,少司馬可是怠慢不得。”
朱寅心中好笑,臉上一片謙恭之色,微帶慚愧的說道:
“宗公見諒,待生方才正在府中宴客,穿的也是燕居之服,只能先換了衣冠,才好出來恭迎。宗公請!”
朱寅這個態度十分正常,完全沒有任何問題。
文臣向來比較忌憚司禮監的權監,因為司禮監在皇帝身邊,還掌握著最高審批權:批紅。
哪怕是閣老尚書,在司禮監大面前也謙稱一聲“生”,意為:可為侍從的晚生。
宗欽雖然還不算大,可朱寅也不是閣老尚書。他當眾在宗欽面前自稱待生,當然符合當下的慣例。
宗欽見到朱寅的態度,心中很是不安,可他是個聰明人,當下也不動聲色的點點頭,有點敷衍的做出一個請的動作,被朱寅請入府邸。
眾人到了府中規格最高的九思堂,朱寅焚香之后,站在大堂右下首,面北拱手道:
“宗公,可以宣布皇上口諭了么”
宗欽神色漠然的點頭,站左面南,咳嗽一聲道:
“兵部右侍郎、太子太保朱寅恭聽圣諭!”
朱寅一邊暗罵一句拜金帝,一邊老老實實的跪下,叩首道:
“臣朱寅,恭聽皇上口諭!”
朱寅一跪下,九思堂內外的朱家人全部跟著跪倒。只剩下宗欽等一群人站著。
宗欽擺出二五八萬的樣子,俯視著匍匐在地的朱寅,居高臨下般說道:
“爺爺問你,你可知道你這所宅子,當年是誰的住宅”
朱寅一怔,這是什么意思 他只能實話實話的回答:“朱宅最早是世宗賞給邵元杰的造真人府,邵元杰死后被收回,又賞賜給了太監麥福。麥福死后,其侄麥興宗家道敗落,就賣給了臣。”
宗欽又道:“爺爺說,麥福當年掌管內帑和皇莊,奉旨修繕乾清宮、興都顯陵,經手無數金銀,當年就被彈劾貪墨內帑。世廟念其是興都潛邸舊臣,并未加罪。”
“今日朕聽說,麥福當年畏懼治罪,將貪墨得來的內帑黃金埋入府中假山之下。這事你知道嗎你是不是明知此事,才故意購買麥家的宅子仔細著回話!”
宗欽雖然說的很嚴厲,可心中卻抱歉的很。對皇帝的做法也腹誹不已。
什么朱寅臉都綠了。
他怎么也沒有想到,皇帝派人來傳達口諭,居然無中生有!
這個朱翊鈞,想錢想瘋了!
“臣回皇上話。”朱寅神色不變的說道,“此事臣聞所未聞,也不知道是何人對皇上言及,其實并無此事。”
宗欽道:“爺爺說,若是你不知道此事,那也不會怪罪于你。但掌管內承運庫的御馬監,可能會請旨來你府中搜尋一番。國家自有法度,事關貪墨內帑,既然有人提起此事,就不能不查一查。”
饒是朱寅心性過人,養氣的工夫很有火候,此時也差點脫口罵出來。
威脅!這是赤果果的威脅!
不承認府中有麥福埋下的贓款,御馬監的人就要來府中尋找!
這特么的是尋找嗎這特么的是國家法度拜金帝的意思很明確,別人今天告訴我,你府中有當年麥太監埋下的金子。你說沒聽過,那不要緊。可掌管內庫的御馬監,可能會派人來找找,你不會不配合吧 不配合,就是心虛。
可是朱寅能配合么怎么配合能讓御馬監的人進入自己的家,尋找子虛烏有的麥福藏金 這和抄家有啥不同只是名義不同罷了。
問題是,朱家真有不少金子啊。這搜出來的金子,是不是就是麥福藏金 真是以律法之名,行勒索之事!而且很具有迷惑性,不知道的人,還以為真有“麥福藏金”。
可是拜金帝帶頭收受賄賂,變著法子抄家,貪墨國庫,再勒索民財不是很正常歷史上他又不是沒干過!
拜金帝一定是看到了自己請假結婚的奏請,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妻子是巨賈之女,自己即將娶座金山,這才動了歪心思。
其心如賊!
拜金帝真是要錢不要臉。
他如果真要臉,還會派太監四出撈錢,留下兩千萬兩的內帑,卻老賴一般至死拖欠軍餉不給 這哪里是堂堂天子!
宗欽說到這里,不禁給朱寅遞了個眼色。意思是,讓朱寅承認聽過這個傳聞。
聽過這個傳聞,自己“找出來”上交,幾千兩黃金勉強就能對付過去。
可要是不承認,皇帝就能以“傳聞”的麥福藏金為名,同意御馬監的人來朱府搜尋子虛烏有的“麥福藏金”。
御馬監的太監一進來,事情就鬧大了。皇帝也不怕議論,畢竟外面誰敢說,一定沒有“麥福藏金”
朱寅短暫的憤怒之后,頓時冷靜下來。
他只能硬著頭皮說道:“臣忽然想起來了,似乎的確有這個傳聞,但臣從未查證此事。且容臣親自搜尋一番,之后再如實上奏。”
這其實就是認栽的意思,忍痛出血拿幾千兩金子,給宮里交差,充當子虛烏有的“麥福藏金”。
宗欽也松了口氣,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少司馬好好搜尋一番,再上一道密揭,此事也就了啦。畢竟不是什么大事。”
朱寅強顏笑道:“好,好。”
心道,原以為自己連中三元,當了大官,就不怕被人謀財了。誰知錯的離譜。
誰知宗欽的話還沒有說完,繼續道:
“這是第一件事,還有第二件事。爺爺聽錦衣衛說,你精通海番之事,熟知番語從海外歸國的”
這早就不是秘密了,所以朱寅老實回答:“的確從海外歸國,對番事番語只是略懂,不敢說精通熟知。”
宗欽道:“大司馬推薦的沈惟敬,不久前已經去和倭人談判。可有海商說,洋夷有意和日本結盟,支援日本王圖謀大明,此事你可聽聞”
朱寅搖頭道:“臣不曾聽聞。”
他聽到這里,心中忽然升起不好的念頭。
果然,宗欽繼續說道:“大司馬密奏爺爺,說中日雖仍有議和機會,可萬萬不能讓洋夷攪合其中,更不能讓日本和洋夷勾結聯盟。這是合縱連橫的大計。”
“可是沈惟敬并非朝廷重臣,雖然此人熟知日本,卻不知洋務,難以承擔重任。你準備準備,若是洋夷真派使臣去日本結盟,朝廷可能會派你為欽差大臣,代表大明出使日本,和那日本王談判,就算議和不成,也不能讓洋、
日結盟。”
“爺爺還說,打仗和議和,兩邊都要準備。若是能達成議和,讓日本退兵回國,可封爵位。
朱寅頓時一頭黑線。
派小爺出使日本小爺想當抗倭經略使,你否了對小爺的推薦。
然后居然以小爺懂洋人,打算派小爺出使日本議和!
你特么的!
作為大明正式派遣的國使,去日本當然沒有多大風險,秀吉倒也不會貿然斬殺、扣留使臣,人身安全不必太擔心。
可是去日本后的那種屈辱憋悶,卻肯定是少不了的。
然而,這是皇帝的口諭,言出法隨,朱寅也不能拒絕。他只能罵了拜金帝好幾遍,苦澀無比的說道:
“請轉告皇上,臣雖然不才,卻愿意奉旨出使。”
宗欽道:“那也不一定。能不能去見日本王,還要看看形勢。就算能去,最快也要到十月。”
宗欽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在皇帝看來,派朱寅為欽差大臣出使日本其實是重用,是美差,是對朱寅孝敬銀子的獎勵。
起碼皇帝自己是這么認為的。
因為作為大明的國使,去了日本之后,日本王怎敢怠慢一定會好吃好喝的奉承,最后撈的盆滿缽滿。
出使琉球,朝鮮的使臣,不都是美差么 宗欽說到這里,這才說道:“少司馬,爺爺口諭傳達完畢,少司馬請起。”
朱寅站起來,話中有話的說道:“請宗公去花廳用茶,稍歇片刻。”
宗欽大喇喇的說道:“也罷,那咱家就嘗嘗少司馬的好茶。”
對跟隨自己的一群小宦官和校尉說道:“你們在外面候著吧。”
接著就被朱寅單獨請入花廳。
宗欽一進入花廳,眼見周圍再無別人,立刻跪下來說道:
“奴婢宗欽,拜見先生...”
朱寅趕緊扶起他,“宗兄莫要如此!你我親如兄弟,何須如此見外!”
宗欽淚目道:“雖然親如兄弟,奴婢卻不敢忘本。先生對奴婢,恩同再造,德如二天,奴婢能活到如今,還有眼下風光富貴,全憑先生所賜,只恨不能報答先生。
朱寅拍著他的手,“宗兄也俗氣!你也知道,我這人最是見不得好人受苦受難,從未想過人家報答我!”
一邊說,一邊親自給宗欽斟茶,開門見山的問道:
“是誰在皇上面前吹風,編造什么麥福藏金真有這傳聞,這巨宅還輪得到我買么”
宗欽恨恨道:“就是高淮那個小人!他這是逢君之惡!知道皇上喜歡黃白之物,為了討皇爺喜歡,就故意編造麥福藏金,慫恿皇爺下口諭,逼迫恩公出血。”
“皇爺當然清楚沒有這檔子事。可皇爺樂得如此,只當不知道。高淮身后肯定是鄭貴妃了,她是報復先生之前在廷議上讓鄭國舅倒霉。”
朱寅臉色陰沉,“這種小人,遲早是個禍害。”
“誰說不是”宗欽點頭道,“就是看他會撈錢,皇帝才答應派他去朝鮮監軍,以奴婢看,他去了朝鮮多半會壞事。皇上真是利令智昏。”
“先生,你就說找到了藏金,但說只有三五千兩,再多咱也不能給。就當花錢買個平安吧。”
朱寅咬牙道:“給!幾千兩黃金雖然很多,可不給也難以過關,總不能真讓那幫小人來搜尋什么麥福藏金!”
宗欽冷笑道:“皇上讓先生去日本,算是補償的意思,讓先生去日本收禮呢,估計以為先生去了日本還能撈大錢,呵呵,想也可笑。”
朱寅道:“讓我當欽差大臣出使日本,是石星的主意”
宗欽點頭:“的確是石星上的密揭。不過石星推薦先生,似乎是真以為先生能勝任此事,不像是故意陷害先生。廣東的錦衣衛匯報兵部,說洋夷可能派遣大人物去日本結盟。石星擔心此事,這才想派遣重臣去日本。”
“此事內閣還不知道,皇上看了大司馬的密揭,算是敲定了以先生為欽差國使。出海赴日怕是遲早的事。”
“真是亂彈琴!”朱寅吐出一口濁氣,“我想去朝鮮帶兵,結果要我去日本談判!這算什么事真是君心難測!”
宗欽忽然說道:“皇上被高淮蠱惑,以為此人真懂軍務,他哪里知道,高淮就是紙上談兵哼,有高淮這個監軍,王師去了朝鮮多半會打敗仗!”
“若真如此,將來必然換帥。估計先生到時也從日本歸國了,滿朝文武誰比先生更了解日本內情到那時,先生的機會就到了。到時朝臣再推薦先生接任經略使,那就是人心所向啊。”
朱寅深深看了宗欽一眼,“宗兄還真是想的遠啊。不過,我倒是希望王師大勝,狠狠教訓一頓倭寇。”
宗欽搖搖頭,“不瞞先生,奴婢也希望王師大勝,可皇上用人不當,有高淮當監軍,不吃大虧也難。”
朱寅想了想,“高淮是提督御馬監,掌握勇士營的兵權。他去朝鮮之后,提督御馬監的位置就空了出來。”
“宗兄弟,你想不想離開司禮監,去御馬監當提督”
宗欽毫不猶豫的說道:“想。我在司禮監雖然排第五位,可最少要熬好幾年才能當最末位的秉筆太監。御馬監僅次于司禮監,提督御馬監僅在御馬監掌印太監之下,還有勇士營的兵權。”
朱寅點頭道:“那我就幫你運作,試試能否調你去御馬監任職,接任提督御馬監。”
宗欽立刻下拜道:“奴婢就不謝了,唯恩公之名是從!”
兩人秘密商議了一會兒,就一起出了花廳。
宗欽到了外面,鼻孔朝天的說道:
“好了,口諭也傳令,茶也喝了,咱家這就回宮了,少司馬勿送。咱們走!”
語氣之間,似乎微有怒意。
跟隨他前來的小宦官和校尉們頓時暗道:難道雅虎先生給的禮不夠重,宗公公不高興了 朱寅的神色也不太高興。他送宗欽出了大門,馬車還沒開動,就直接轉身入府。
朱寅回到遐邇堂,努爾哈赤等人正在小聲交談,神色都有點焦慮。
“小老虎弟弟,到底是什么事”
努爾哈赤很關心的問道。
“也沒什么大不了。”朱寅裝作無所謂的說道,“天子說,朝鮮要出兵救援,對日談判也要準備,大明并非窮兵黷武,天朝上國自有氣度。”
“所以,天子打算封我為欽差大臣,去日本宣諭圣旨。”
朱寅說的冠冕堂皇。他當然要替萬歷遮掩,也沒有提到皇帝勒索這種狗屁倒灶的事情。
在夷狄首領面前,他必須維護大明天子的體面和威嚴,不能讓努爾哈赤等人輕視大明、輕視萬歷。
“小老虎弟弟要當欽差大臣,去日本出使宣旨”努爾哈赤一愣,想了想忽然說道:
“小老虎弟弟,我想和你一起去日本看看!”
PS:想不到吧,拜金帝要派小老虎去日本。還有,野豬皮為何想跟著朱寅一起去日本他的考慮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