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這個問題,李如松其實早有定計。可土木堡之后,大明真正統兵的向來是文臣,哪怕是軍中主將,也要遵從監軍定奪。
所以按照規矩,李如松在說出自己的定計之前,先要請朱寅拿主意。朱寅如果沒有主意,他才能以建議的形式,向朱寅獻言獻策,以此彰顯文臣相公的軍中權威。
不懂打仗的文臣,往往以征詢諸將建議的法子,形成“自己”的策略,就當是自己懂兵,美其名曰“學總”。
可是朱寅顯然不是那些不懂打仗的文臣,他雖然還不是名將,卻是真懂啊。
他作為主帥,豈能不知道糧草不繼今夜召集諸將軍議,本來就是要解決此事。
朱寅胸有成竹的說道:“拜只帶走了三千家丁,我軍騎兵六千,還有一萬兩千步軍在后。有這么多人馬,擊敗叛軍不需要出動所有騎兵。”
“白桿兵翻山越嶺如履平地,往往一天就能在山中跋涉百里。賀蘭山很適合白桿軍行軍。明天夜晚白桿軍就一定能追上叛軍,而且白桿軍還適合夜戰。拜以為我會用騎兵首戰,我偏偏出其不意,用白桿兵首戰!”
朱寅一邊說,手指一邊在《九邊圖》上指點。
“諸位請看,我軍距離叛軍尾巴只有三十里了,大概在這個位置。明日黃昏之前,我軍就一定能在鬼狐陂追上叛軍。”
“但鑒于糧草不足,我軍騎兵只出動兩千騎兵,另外四千就停留此地,等候后續的糧草。如此一來,兩千精騎追擊叛軍,就能帶走七成糧草,便能堅持八天!”
他的手又在《九邊圖》之外的桌子上一點,“雖然沒有塞外的圖,可是這個位置,大概就是居延海!兩千精騎有八天糧草,絕對能穿越騰格里沙漠來到居延海。李將軍和陳將軍應該知道居延海吧”
李如松和陳琳一起點頭。
兩人自然知道居延海。
居延海這個名字,說出來很多人不知道。可是若說西夏和元朝的黑水城,知道的人就不少了。
黑水城,就是在居延海。
當然,元朝滅亡兩百多年,大名鼎鼎的黑水城早就荒廢。可是黑水城的所在,卻是騰格里沙漠極其少有的綠洲。那里水草豐茂,足以用來補給糧草。
兩千騎兵到了黑水城遺址,就不怕糧草斷絕了。
卻聽朱寅繼續侃侃而談:“明天夜晚,等到白桿軍到,讓白桿軍攀山越嶺,從鬼狐陂兩側迂回,居高臨下攻擊叛軍之首。等到叛軍大亂,兩千騎兵從后攻擊叛軍之尾。如此首尾夾擊,叛軍必敗,就算能逃出賀蘭山,也會損失 慘重,士氣大跌。”
“之后,兩千騎兵繼續追擊叛軍出塞。盡量在叛軍逃往居延海之前殲滅叛軍,俘虜慶王。”
眾人聽了,都是神色古怪。
幾天前,口號還是“救出慶王”,這才多久,就變成俘虜慶王了朱寅繼續道:“留在山中的四千騎兵,等到后續糧草到來,和熊庭弼、鄭國望等人一起出山,作為為后援兵馬,遙遙策應,相機行事。至此,我一萬八千步騎全部出塞,再會師于居延海,一起南下。那么最遲到五月中旬,我 軍可與葉夢熊會師于涼州。到時足有五萬大軍,河西可保!”
其實朱寅還有一招。他已經派人去了河套通知戚繼光。必要時,戚繼光會親率一萬精兵救援。
李如松笑道:“撫軍相公妙策,末將完全贊同。如此一來,暫時就能解決糧草難題了。”
這其實也是他的戰術。可是朱寅說出了和他一樣的法子。
這讓他對朱寅更加信服。因為朱寅才十五歲,還是文臣,就有如此軍略,真是天縱之才啊。
那么接下來,就是優中選優的挑選最精銳的兩千騎兵了,三中選一!
陳琳、李如松等將領,也很贊同朱寅的策略。起碼在他們看來,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朱寅眉頭微鎖的說道:“雖然這是眼下最合適的法子,可一旦到了沙漠,很可能就會遇見其他蒙古騎兵,若是如此,兩千騎兵就危險了。”
李如松苦笑道:“的確很有可能。但我等沒得選,必須要冒險追擊。如今慶王已經稱帝,撫軍只能親自追剿,否則皇上必然問罪。末將等人只能拼死護衛,哪怕肝腦涂地,也不容撫軍有所閃失。”
此時的李如松也很難。
朱寅必須親自督軍追擊稱帝的慶王,而他自己卻必須要保住主帥朱寅的安全。
陳琳道:“只有這個辦法,冒險也要出塞。若真是走脫了偽帝慶王,我等都要下獄。”
朱寅站起來,摩挲著早就開裂的泥胎大佛,只見大佛的巨大手掌間,正有一只蜘蛛結網。
朱寅漆黑的眸子看著奮力織網的蜘蛛,語氣關情的說道:
“咱們一起奮戰河套,又輾轉寧夏,穿越賀蘭,那是沙場袍澤,同生共死的交情了。原本想著,干脆利落的收復河套,平定叛軍,和諸君痛飲寧夏,獻俘午門,也就對得住朝廷,對得起皇上,也能讓將士們得到封賞,大家皆 大歡喜,就算功成圓滿了。”
說到這里喟然一嘆,“可我沒想到,叛軍慶王稱帝,還聯絡了西海蒙古和瓦剌。如此河西危矣!個人生死等閑事,可若是讓敵軍立足河西,誤了朝廷大事,不管我是戰死沙場,還是死詔獄,都于事無補了。那我朱寅就是 國家罪臣了。”
李如松立刻站起來,斬金截鐵,語氣鏗鏘的說道:“撫軍放心,但有末將寸氣尚存,絕不教叛軍立足河西!”
陳琳也甲葉錚錚的站起來表態道:“末將即便粉身碎骨,也誓死效力,不讓慶王立足河西!不成功,便成仁!”
李如柏重重的一跺皮鞋,藏狐臉上神色堅定,“撫軍放心,但有末將寸氣尚存,絕不教叛軍立足河西!”
眼見諸將紛紛表態,一個個戰意如鐵,朱寅這才轉憂為喜的說道:
“好!好!將為兵之膽,有諸位將軍勤于王事,誓死報效朝廷,將士必人人奮勇爭先,王師戰意如虹,叛軍土雞瓦狗,西北數月可定矣!”
諸將一起道:“相公放心,我等必效死力!”
小黑蹲在燈影之下,似笑非笑的看著朱寅,漫不經心的搖著尾巴。
當下朱寅讓李如松、陳琳挑選兩千精騎,準備明日大早追擊叛軍。再令李如柏等人統帥剩下的四千騎兵,最多只留三成兩草,原地等待后續的糧草補給。
軍需官專門列了細單,騾馬、車輛、炒米、馕、肉干、水壺、豆餅、草柬、苜蓿干、羽箭等物,全部連夜分配。
七成以上的物資供應給李如松、陳琳的兩千精騎。軍中所有的明甲,都勻給兩千精騎。這使得兩千精騎中有五百多副明甲,其他的才是重綿甲。
朱寅和戚繼光在河套分兵時,戚繼光家丁中的五百多具裝重騎兵,也分了兩百給朱寅的南下兵馬。這兩千精騎之中,就有兩百具裝重騎。
每一個重騎兵,都有一輛騾車馱運具裝鎧甲。
加上朱寅的三百六十多個家兵護衛,追擊叛軍的兵馬有兩千三百多人、四千多匹戰馬、五千多頭騾馬。
說是只有兩千多人,可加上馬騾已經一萬多了,又是浩浩蕩蕩的。
眾人還在商議,忽然聽到外面傳來驚呼聲,帶著惶恐之意。
朱寅等人沖出去一看,只見數里之外的山坳中,有一片猩紅在幽暗中閃動不已,隱隱傳來鳥獸的凄厲叫聲。漆黑如墨的密林中,傳來潮水般的聲音。
大營燈光的映照下,不遠處好像有大片迷霧出現。
這一幕看上去很是詭異。很多士卒聽到動靜立即從睡夢中驚醒。
朱寅厲聲道:“勿驚!這只是山火和煙霧!傳令下去,謹防營嘯!”
各級軍官早有準備,第一時間勒令部署。
朱寅站在荒寺之外,對著夜空喝道:“本官在此,速速退下!”
果然,那猩紅的一片很快就消逝了,空氣中出來一股焦糊味。
朱寅知道,賀蘭山偶然發生的地層自燃現象,往往火焰沖出地表,很快就會熄滅,不會持續多久。
很快,士卒們就完全鎮定下來。
有稚虎先生,百邪辟易,陰兵繞道,再無可懼!
雖然士卒們毫無畏懼,卻仍然相信剛才是陰兵鬼怪,只是被雅虎先生斥退,不敢再作祟。
李如松等人都是松了口氣。就剛才那種詭異情景,猶如地獄鬼火一般,委實令人心驚。
第二天大早,天剛蒙蒙亮,朱寅就和李如松、陳琳二人,帶著兩千多騎兵,加速前進,追擊叛軍之尾。
朱寅率軍離開不到三個時辰,秦良玉就率領三千白桿兵趕到了,可見白桿軍行軍速度之快。
秦良玉早就接到朱寅的軍令,她僅僅在緩坡休息了半個時辰,就再次追趕朱寅。
在賀蘭山中,白桿兵的行軍速度一日百里,遠勝騎兵。
下午申時五刻,秦良玉終于在夔龍嶺趕上了朱寅。
秦良玉一身銀甲,俊眉修目,乍一看像個俊美少年。
朱寅看到這個英姿颯爽的姐姐,忍不住喜出望外,如見親人。
“妾身秦良玉,見過撫軍!”風塵仆仆的秦良玉行禮說道,“總算不辱使命,按期趕到了。請撫軍示下!”
朱寅額手稱慶道:“阿姐兵貴神速!白桿兵真是天下強軍!叛軍就在十里之外的鬼狐陂,等到天色一黑,就請阿姐翻山越嶺,截擊叛軍!”
“我率騎兵擊其尾,叛軍必然大亂!”
“不過,叛軍狡詐,居然讓跟隨他們的軍戶百姓殿后。我的騎兵怕是一時不能奏效,今夜之戰,主要就靠阿姐了。”
秦良玉道:“撫軍但有所命,妾身必竭盡所能!”
鬼狐陂。
三千叛軍連同一千多寧夏百姓,暫時在此歇息。
山中行軍極其消耗體力。叛軍在山中兩天,緊趕慢趕也才走出百里,都是人困馬乏。
眼下必須要歇息了。
拜等人都是心急如焚,卻也無可奈何。
他們當然可以拋棄大隊人馬,盡快走出賀蘭山。可是這三千家丁是最后的本錢,命根子一樣的存在,怎么能下沒了實力,走出賀蘭山又如何 短短數日工夫,慶王就瘦了一大截。這幾日他簡直是做夢一般,恍恍惚惚,心情復雜到極點。
所謂的太子朱帥鋅,反而神采奕奕,斗志昂揚。朱帥鋅親自披堅執銳,和叛軍將士一起行軍,車都不坐,贏得了很多叛軍將士的好感。
幾天下來,朱帥鋅雖然也瘦了一圈,卻反而變得更加精干結實了。
他騎馬而行,背弓攜刀,猶如一個少年武將,守衛在父母弟妹身邊。
拜更愿意和他商議,而不是和慶王商議。
“太子殿下。”胡子已經全白的拜說道,“朱雅虎已經追上來了,這一仗不可避免。偽明勢大,我軍只能斷尾求生了。”
朱帥鋅道:“一切有勞太師了。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只要有太師在,我大明能走出賀蘭山,就是龍歸大海,虎入深山。說不定,很快就能遇見援軍。”
拜笑道:“聽說當年朱棣篡位,起兵也就八百人。如今我軍有精銳三千,如何成不得事依老臣看,太子殿下雖然年少,卻是大明宗室中一等一的英雄人物,可比朱棣強多了。”
朱帥鋅沉吟著說道:“阻擊偽明追兵是眼前急務。還有一件事暫時不急,卻是必須要辦。太師,我軍若是進入甘涼,這肅王如何處置”
“肅王”拜還從未想過此事,反問道:“依殿下看,肅王朱紳堯該如何處置呢”
朱帥鋅道:“這種大事,當然是太師說了算。不過以我看,應該策反肅王,借助肅藩一系的聲望,一起反對偽明,撥亂反正。若他真心支持,將來實授封地大權,恢復太祖之制。太師,我軍就應該高舉恢復太祖祖制之大旗,
凝聚天下人心。”
拜不由更是高看朱帥鋅一眼,心道朱明宗室還是大有人在,不是完全沒有英雄。就說這個朱帥鋅,就是難得的人杰。可見朱明氣數猶存。
拜剛要夸獎朱帥鋅一句,忽然兩側山嶺之中,傳來一陣陣令人心悸的吆喝聲。
緊接著,似乎有無數鬼影,從黑暗的密林中鉆出來。
叛軍將士看到這一幕,都是心驚膽戰。
陰兵!這是陰兵!
“敵襲!是敵人!”朱帥鋅抽刀大喝,“一定是追兵中的白桿軍!不要驚慌!邊射邊走!”
然而叛軍還沒有反應過來,但聽弓弦驚風,密集的箭雨就居高臨下的爆射而出!
“啊”
“噗嗤!”
慘叫聲,箭頭入體聲,吶喊聲,弓弦聲響成一片,震驚了沉寂的賀蘭山。
“殺賊!”秦良玉親自彎弓搭箭,一箭射入一個蒙古騎兵的眼眶,一箭斃命。她一個女子,用的居然是一石的強弓。
拜父子等人沒有想到,明軍居然能翻山越嶺的反超自己,從兩側山嶺攻擊。
可是這三千蒙古騎兵,畢竟是兇悍堅韌的家丁,人人皆敢死戰,絕非一般的精銳。此時雖然遭受到白桿軍的攻擊,可仍然沒有崩潰,而是一邊射箭反擊,一邊策馬前進,加速往前。
白桿軍占據地利,叛軍十分被動,一時間死傷慘重,然而他們的反擊也很迅速。
朱帥鋅在幾個蒙古兵的保護下,護著慶王夫婦的車駕,拼命的往前。
車中的慶王嚇得面如土色,瑟瑟發抖道:“朕命休矣!”
白桿軍雖然戰力很強,可因為山道只有一丈多寬,十分擁擠,他們也無法下山攻擊,只能在山腰放箭。
如此一來,也就無法堵住叛軍的通道。
緊接著,朱寅和李如松的騎兵,也終于咬住了叛軍的后隊。叛軍被首尾夾擊,更是死傷累累。
尤其是朱寅的護衛蘭察,揮舞一桿狼牙棒,虎入羊群一般,轉眼間連殺五六個叛軍。
可是,狹窄的山道也拯救了叛軍。因為兵力無法展開,三千白桿軍和兩千多明軍騎兵無法包圍叛軍,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叛軍殺出鬼狐陂。
最后,叛軍被殺八百余人,損失慘重至極。只剩下兩千出頭的騎兵沖出鬼狐嶺。
就連慶王的馬車也被丁紅纓截獲,可惜最后關頭,他被朱帥鋅扶上馬,險而又險的逃走。
聽說沒有抓到慶王一家,朱寅只能嘆息一聲。他也知道,這種地形下抓到慶王很難,更不可能殲滅叛軍,能斬獲八百多叛軍,已經是難得的大捷了。
叛軍等于損失了近三成的兵力,換來了逃出賀蘭山的機會。
而明軍的損失,不到百人。
大量的人馬尸體和廢棄車輛堵住了山道,明軍只能停下來打通道路,做完這些已經夜深了。
“虎叔。”一身紅甲的丁紅纓走過來,“在慶王留下的馬車中,發現了這個。”
說完伸出手來,卻是個一尺長的事物,弧度微彎,看上去猶如一把匕首,色澤暈黃。通體潤澤。
一看就不是等閑之物。
朱寅接過來端詳一下,發現似玉非玉,似象牙非象牙,入手非常舒適,但肯定是一件骨器,看上去極其古老。
上面密密麻麻的銘刻著篆體漢字,還有漢代典型的螭龍紋,造型不但古樸,而且極其精美。
這顯然是漢代的骨器,但這骨料的歷史,卻遠超漢代。
因為朱寅認出,這顯然是劍齒虎的虎牙化石!
朱寅見過劍齒虎的虎牙化石,長達三十厘米,和這件骨器很像。
可是劍齒虎已經滅絕九千年了。
朱寅在燈下自己看虎牙上的篆體漢字,不禁驚訝起來,只見上面寫的是:“臣竇融敬獻大漢皇帝陛下龍牙神齒之祥瑞”。
原來,這是東漢初年,割據河西、河套地區的竇融,敬獻給光武帝劉秀的“龍牙”。
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東西落在慶王手里,成為他的一件古玩。
如今遺落車中,又成了自己的戰利品。
“是虎牙。”朱寅說道,“這可是好東西啊。”
虎牙丁紅纓星眸瞪圓,“老虎牙齒有這么長這都有一尺了吧。”
朱寅笑道:“是劍齒虎的牙齒,劍齒虎是古代的猛虎,大如牛馬,已經滅絕近萬年。因為時間太久,已經石化了。”
“這是一件古物,是后漢初年,竇融獻給漢光武的寶物。”
“真的嗎”丁紅纓很是高興,“那侄女兒就送給虎叔了。”
朱寅也很喜歡這把匕首般的虎牙,笑道:“那虎叔就收下了。將來,虎叔還給你更好的寶物。
秦良玉大汗淋漓的走過來,“撫軍,將士們已經疲勞,請撫軍示下。”
朱寅知道白桿軍連日趕路,剛才又翻山越嶺之后一番激戰,就是鐵打的也要修整了。
“就地扎營休息。”朱寅說道,“明日上午繼續前進。”
翌日早上,五千明軍再次出發。
當天黃昏,明軍終于出了賀蘭山。
大軍一出賀蘭山,茫茫大漠就突如其來般橫亙在眼前,一望無際,蒼涼無比。
大漠落日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