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寅和寧清塵聽到這個道士的話,不禁一起暗自翻個白眼。
太能扯了吧還北海故友 若是換個人,很可能就會配合對方的話。然而寧清塵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直接很不上道的說道:
“你是我北海故友我不認識你,不記得。”
誰知那道士一點也不尷尬,手持茱萸枝微微一笑,語氣感慨的說道:
“清塵道友所言不虛,果是前塵盡忘,是名清塵。唉,既然忘卻當年之事,自然也記不得北海故人了。”
朱寅和寧清塵聞言,不禁無言以對。
這也太會狡辯了吧拿寧清塵的矛,攻寧清塵的盾 你寧醫仙既然說前塵盡忘,那不記得北海故友反而正常,那么我就能隨便編造你當年在北海的“往事”。
此人變著法子套近乎,當然是有所求。
朱寅立刻知道這個真明是誰了。是西山最有名的白云觀主,甚至整個北方最著名的大道士:王常月。
王常是他的俗名,他的道號就是真明。
此人乃全真教龍門派第七代教宗,全真教在明代最著名的代表人物,是三教合一的集大成者。
道史記載他從嘉靖朝活到康熙朝,活了一百五十多歲。是張三豐以來最長壽的道人,也是道史上最后一位中興祖師。
王常月死后,華夏道教徹底衰微,再也沒有中興過。
西山有很多寺廟,道觀卻很少了。白云觀就是如今香火最盛的道宮。
很多朝中權貴,都和西山的僧道交往密切。可是虎牙的情報顯示,王常月一心修道傳道,很少和權貴交往,似乎對傳道廣法更感興趣。
虎牙的分析是,世宗之后,當權者普遍對道教保持疏離態度。無論是皇帝還是大臣,都不希望再出現嘉靖朝道士干政的局面。
在這種情況下,佛教的勢力越發高漲。嘉靖時期被嚴重打壓的佛教,已是全民信奉。不但寺廟遍布天下,但凡小富之家也多有佛堂,寒門小戶也多有佛龕。
那么這位白云觀主,又為何要主動接近自己難道是以為,宣社的宗旨和全真龍門派的思想有點接近,企圖借助宣社的力量和自己的影響力,來宣揚教法 想到這里,朱寅直接說道:
“在下聽聞,白云觀主講法,主張三壇大戒修持之法,還請指點。’
“無量天尊。”真明掐了一個道訣,侃侃說道:
“所謂三壇大戒,先戒,后定,后慧也。六塵六根清凈,五臟五欲安和,便可常駐靈臺,心燈不滅。神藏無極,極而太極,自然智慧光生,元陽來復。”
“而雅虎先生夙慧天生,道緣深種。不需刻意修煉,便已在修煉之中。清塵道友亦如是也。非大慈大悲,大智大慧、大福大德、大圣大賢之人,無已至此。”
王常不但言簡意賅的解釋了自己的法門,還捧了朱寅和寧清塵一下,說兩人不知不覺之間就在修煉之中。
他融合佛教和儒教思想,創新了道教學說,認為所謂的修真,其實就是修性,修心,和王陽明的思想也有相同之處。
修道的目的,是利用肉身修持真、善、明三字,修煉出清凈智慧的法身。能修出清凈智慧的法身,就是真人。
他認為人有兩個身體,一個是世俗污穢的肉身,一個是清凈智慧的法身。肉身遲早必死,而法身可以長存不滅。
如果不修真、善、明三字,放縱自己的邪惡和愚昧,那么不但不會有法身,而且還會戕害自己的肉身。
朱寅忽然問道:“真明道長可知道西洋人的十字教,西域人的珍珠教”
“然也。”真明微微頷首,“貧道十年前就曾南下,和那些西洋傳教僧人見過,還進過他們的教堂,深有感觸。至于珍珠教...何必去西域,北京就有禮拜寺。只是,這兩教之義,和貧道的主張,大相徑庭。”
基督宣揚死后靈魂上天堂,珍珠教是宣揚死后可以在天堂復活。真明的主張是肉身死后法身長存。
所謂的神仙和圣賢,就是自古以來不死不滅的法身。他們在生前也是人,也有肉身,可因為修煉和功德,修成了法身,得以享受香火,長存世間。
真明還認為,法身也有強弱、高低之分。普通人只要修持真、善、明,哪怕只能修成弱小的法身,也能享受一些香火,成為庇佑一方的神靈或者家鬼,信仰不死。
這就在功利性邏輯上,實現了閉環。
這和道家之前的煉丹長生,肉身修仙有很大的不同。因為肉身成仙很難實現,仙丹往往會吃死人,人們也就沒有了修煉的動力。
可王常月的新道教思想,堵住了這個最大的bug,解決了道教最大的問題。
朱寅又問道:“聽說道長主張修煉法身,又如何修煉呢”
真明肅然道:“修真、善、明。怎么修得戒除自身的虛偽、貪婪、邪惡、愚昧。”
朱寅再問:“道長是全真派,難道要像道長這樣,必須出家為道,日日侍奉神像,誦讀經,才可修煉么”
真明不以為意的微微一笑,“雅虎先生,本教修煉未必要出家為黃冠。神像和道經是幫助自己修煉的‘器”,雖然不可或缺,可終究不是本心靈臺。”
朱寅點點頭,大有深意的沉吟不語。
他這番話,當然是對真明的試探了。
如果真明的回答讓他滿意,那么他打算用重金資助真明,請他去日本傳教,先化解化解日本人的戾氣。
同時,真明的道門也能和虎牙特務相互配合,披著宗教的外衣,在日本搞風搞雨。
想必,一心傳道廣法的真明,很愿意接受這個偉大的事業吧 日本人信奉神道教,其實也是道教的分支。可是日本人又信奉武士道,性格乖戾兇殘,畏威而不懷德,不服教化。
神道教中的很多思想,尤其是什么天照大神,對日本人的影響極大。如果不在宗教上動搖這種體系,將來就算攻占了日本列島,也很難站穩腳跟,論同化了。
日本可不是什么小國。以明朝的武力,是無法徹底征服日本的,思想文化上必須要有戰略布置。
現在朱寅和真明一番談話,發現此人的思想,很容易讓普通人接受。
之所以在中國無法普及,是因為中國如今的佛教勢力強大,當權者又對道教懷有戒心。真明缺乏上層支持,也就很難有所作為。
進入清朝之后,康熙對道教更是嚴密控制,真明的新道教也就沒了普世的空間。
真明見到朱寅對自己的法門果然大有興趣,當下邀請道:
“白云觀近在眼前,雅虎先生可愿移步山門,偷得浮生半日閑”
他留意朱寅很久了,推算出這位名滿朝野的雅虎先生,和本教興衰大有干系,或許就是弘揚大教之人。
若是朱寅愿意幫忙,再加上宣社和寧氏姐妹的影響力,傳教就容易多了。
就算不愿意宣揚,能夠布施白云觀一筆銀子用來傳道,那也不錯。
朱寅呵呵一笑,也懶得花費太多時間打太極,開門見山的說道:
“在下也知道道長心中所想,也就明人不說暗話。在下遍讀史書,知自古佛道之興衰,乃是此消彼長,從未分庭抗禮。三武滅佛,而道教興。朝廷佞佛,則道門衰,概莫能外也。”
“國初敬佛,而佛門昌盛。世宗皇帝崇道,而佛門衰微。當今天子禮敬三寶,皇太后、皇后、貴妃皆事佛,而內臣大,也在西山廣建佛寺,以至于釋家廟宇遍布天下,佛門梵音響徹九州,香火之盛,幾為佛國。”
朱寅所說當然是事實。嘉靖之后道門失寵,佛教變本加厲的報復性發展。不到三十年,香火更勝嘉靖之前。
說晚明時期的華夏是佛國當然過分,可晚明社會對于佛教的信仰,的確達到了明清時期的高峰。
真明目光閃爍,琢磨著朱寅的話,深以為然的點頭道:
“雅虎先生真是洞幽察微,一語中的。長此以往,貧道以為不遠的將來,當有大劫降世,天下蒼生有倒懸之危。’
朱寅聞言,倒是對這個大道士更加高看了幾分。
明朝的滅亡也有很多文化上的原因,其中最嚴重的就是全民信佛。
晚明佛教大復興,佛寺占據大量土地莊園和人口,百萬僧侶不事生產,數百萬人是寺廟的佃農。不但國家失去了很多賦稅,社會也失去了大量青壯。
而且,民間為了信佛,也耗費了大量的財富用來修建佛寺、佛像、供養僧人、購買香燭、舉行佛事等等。很多百姓縮衣節食,省吃儉用,也要把僅有的積蓄花在禮佛上,美其名曰“還愿”。
同時,僧團大肆勾結官紳,享受世俗富貴,帶壞了士林風氣和官場風氣。精英階層沉迷參禪、空談心性、怠于實務、荒廢政務,顧炎武斥其為“空談誤國”。
經過明末亂世的大變局,佛教才逐漸式微。
真明不知道明末亂世,卻從佛教大盛看出將來必有大劫,無論是出于抨擊佛教,還是真認為如此,總之也算猜對了。
朱寅繼續說道:“可是道長若想在中原傳道,卻是大不易。因為當今太后、皇帝禮敬佛門,佛家方興未艾,此時你想傳教,何其難也。”
歷史上,王常月的確做到了道門中興,可惜滿清入關后對道教嚴加控制,打斷了這種進程。
真明不禁深深看了朱寅一眼,暗道聞名不如見面啊,這位雅虎先生果真不是浪得虛名,絕不能以尋常少年看待。
士大夫之中,從未有如此明心見性之人。
王常月心中更是多了幾分期望,說道:
“雅虎先生乃星君轉世,必有大教指點貧道,愿洗耳恭聽。”
朱寅也露出高深莫測的微笑,往東一指說道:
“東洋日本,并非小國寡民,地方何止千里,盛民何止千萬,本來民間佞佛之風,更甚中土。只是多年前,日本出了一個被稱為第六天魔王的大人物,因為反對佛門貴族,起兵鐵血滅佛,數十年血雨腥風,佛家勢力終于衰落 不堪。”
“這便是日本的滅佛了。”
真明神色一動,“如此說來,如今的日本國,正是佛教衰微之時”
“然也。”朱寅點頭,“日本的佛,便是當年鑒真東渡傳揚的佛法,歷經千年,也算到了盡頭。為何道長不效法鑒真大師,來一次真明東渡,傳揚大道呢”
“日本倭寇一直侵擾大明,殺戮慘重。如今又侵占朝鮮,對大明虎視眈眈,狂妄無比,野心吞天,竟然想征服大明,這就是缺少教化的野蠻之屬,所以戾氣深重。”
“若是教化他們,讓他們皈依大道,就能洗心革面,改惡從善,化夷為夏,豈不是天大的功德”
真明何等聰明老練立刻洞悉了朱寅的意圖。
他沒有想到,朱寅為了大明,為了中原,居然如此布局深遠!
他肯定,整個朝廷之中,沒有一人具有朱寅的氣魄和遠見。
這是要永遠消除日本對中原的威脅!
光用武力,顯然難以徹底對付日本,那就需要教化了。
真明怦然心動,他很想效法鑒真壯舉,也東渡日本,不讓釋家專美于前。
若是日本如今真的佛教大衰,那就是一個天大的機會!
如果真的能像鑒真一樣,在日本打開局面,到時等到中原佛教衰落,就能回到中原傳道了。
真明想了想,也開門見山的說道:
“貧道愿意效法鑒真,東渡日本。只是,只是白云觀有一百多個弟子....”
這就是要談條件了。
我去日本可以,但你和朝廷能給多少支持我們師徒這么多人,總不能去日本討飯吧 朱寅笑道:“朝廷肯定不會搭理你,別說銀子,就是封號也不會封給你。不過,在下本人,卻是可以通過海商,每年資助白銀二萬兩,一直資助五年。五年之后,就靠你們自己了,本人不再資助。”
“在下只有一個要求,讓越來越多的日本人信奉你的道,放下兇狠的執念,不要再當好戰成性的野蠻人。”
什么真明萬萬沒想到,朱寅居然如此慷慨。
每年支援二萬兩白銀,足夠他和一大群弟子在日本安心傳道了。
可是,朱寅真的能支持自己在日本五年傳道嗎 兩人在古松下聊了足足半個時辰,這才各自滿意的離開。
“小老虎。”寧清塵問道,“大明要出兵抗日,你卻請這道士去日本傳道,估計道傳不成,還會被日本人遷怒殺了。”
朱寅冷笑道:“這個你就不懂了吧。如果我們打不過日本,真明他們的確會失敗,也可能被殺。可如果我們打贏了朝鮮之戰,甚至反攻日本列島,那么真明反而會被待為上賓,傳道更加容易,皈依的倭人會更多。”
寧清塵明白了,“嗯,你說的沒錯,這就是典型的畏威而不懷德。被打的越慘,就越崇拜對方。是小日本的性格,沒毛病。”
朱寅道:“所以,只要在戰場上贏了,真明他們在日本就能如魚得水。”
寧清塵爬上一塊大石頭,只見永定河蜿蜒如帶,湛藍的空中是游人放的重陽鳶,紙鳶上畫著菊花螃蟹,在秋風里顫巍巍的飛翔,有的還落入香山的楓林。
幾聲歌謠傳來,唱的是《折桂令》,卻是山道上的采藥人。他們背著藤筐,一邊唱歌一邊采著經霜的野菊與地黃。
清幽的山澗水池之中,漂浮著靜美的紅葉,映照著藍天、白云、秋山、楓林。
寧清塵看了一會兒秋水長天,又蹲下來看著巖縫里一叢紅得發紫的葉子。
這是漆葉,能染布不褪色,是染坊常用的東西。
寧清塵摘下一片紫色的葉子,卻見葉脈上還凝著一滴夜間的露水,映出頭頂一方被紅葉割碎的天空。
她轉動葉子,上面的露珠滾動,又映照出一個少年的面孔。
寧清塵伸出小手,“小老虎,給。”
朱寅接過葉子,隨手又放飛在秋風中,說道:
“此地秋風有點涼,怕你呆久了受不住,走吧。”
寧清塵張開小胳膊,“我走不動了,你背我一會兒。”
朱寅很是無語,只能背著她走了一會兒。
一路上看到很多寺廟,都是太監修建的。西山有不少年老出宮的太監,住在寺廟里養老。
眾人行至山腳下的土地廟,見里長正帶人在供三牲。
那供桌旁豎著紙扎的“重陽山神”,披著真菊瓣綴成的袍子,這也是重陽風俗了。
今晚,這些山菊將分給孤寡,讓山神保佑他們,也算是送溫暖了。
丁紅纓上前,摸出一把銅錢投入功德箱。這些功德箱的錢,按理也應該分給孤寡。
土地廟的廊下,一個老道人正拿茱萸蘸了雄黃酒,往黃麻紙上寫“消災”二字。
這也是重陽舊俗,要將寫了字的黃符佩在襟前,待歸家時投入灶膛,算是送走晦氣。
幾個人丟下銅錢,各自取了一張黃符。朱寅讓蘭察等人也都上前,放下銅錢取走黃符佩戴在身。
對于節日的風俗儀式,后世走入了誤區,認為形式不重要。可形式都沒有,失去了儀式感,節日也就名存實亡。
朱寅帶著寧清塵等人,專門往幽靜的地方走,免得遇見認識自己的百姓,不得安寧。
山腳下的農家在釀酒,酒香味喝煮酒的炊煙被秋風吹來,把重陽佳節熏得愈發醇厚了。
剛轉過一個山坳,卻在一片古松林下,發現了一個不久的廟宇。
這廟宇大小和山神廟差不多,里面供奉的卻是一個十多歲的童子,手持笏板,身穿大紅官服。
看那廟門上的門臉,赫然是“神童”!
神位上寫的果然是“文曲星君轉世神童連中三元雅虎公之神位”。
廟門兩邊的對聯是:“才氣生玄謨,文運生紫煙。”
供奉朱寅的生祠有很多種,但是這種神童廟,是最為主流的一種,大江南北,關東關西都有。
廟門之前,停著一輛青篷驢車,上面載著兩壇菊花酒。
一個身材頎長的青衫少年,正站在神像面前祈禱。
“在下蘇州馮夢龍,兩次鄉試落榜,令佳人失望,惟愿下次秋闈,榜上有名。”
PS:這章很枯燥,因為涉及到道教教義。我認為徹底征服日本,光靠明朝的國力是不成的,必須要有思想武器。真明東渡,就是小老虎的一步大棋,為接來下的武力征服做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