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龍口中連說慚愧,可是神上卻無一絲愧色。
任誰也看不出,他是來打秋風的。
朱寅皮里陽秋的笑道:“原來是杭州毛兄,幸會幸會。只是在下雖非貴人,難以忘事,卻還是想不起來閣下這位故人啊,慚愧,慚愧。
朱寅也是連說慚愧,語氣卻帶著調侃。
他倒要看看,毛文龍的臉皮究竟有多厚。
毛文龍臉色微紅,假裝沒有聽出朱寅的揶揄,反倒煞有其事的說道:
“在下心慕雅虎先生天生神慧,恨不早日相見,可謂神交久矣。雅虎先生的名句‘暗室心自牧,一壺冰玉白,同繞珍珠水,不見六朝哀,‘相思如煙草、一夕白發青”,還有“何必藏之茗山下,一夜吹塵到江東...等等不勝牧舉,
在下都是耳熟能詳啊。”
“還有雅虎先生的墨寶,都說魏晉風度,唐意宋韻,師法古人神采精絕,在下看過一幅真跡,嘆為觀止。
“朱解元不知毛文龍,毛文龍卻知朱解元,是以在下自居故人。”
他這話雖然是滑頭的狡辯,卻也能敷衍得過。
朱寅沒有想到,毛文龍功課做的這么足,就連自己的詩也找出來背了。可見此人心思機敏,不打沒準備的仗。
毛文龍背誦的這些詩,是朱寅自己整理后發表在南京國子監的詩集上。自從他中了解元,這些所謂的“名句”就開始傳頌,被奉為名句,坊間不難搜尋。
他的“墨寶真跡”,南京城中也有幾十副,大多是國子監流出去的,也不難尋找。
可即便如此,也足以說明毛文龍沒有白讀兵書。
若自己不知道他的底細,這幾句“名句”一背誦出來,再夸贊自己的書法,立刻就會對他大起好感。
借錢之事多半能成。
但朱寅卻是沒有放過的意思,繼續笑道:“可足下還說,乃是寧氏遠親,我倒是從未聽聞啊。’
毛文龍聞言不禁一怔,念頭轉動間神色不變的說道:
“聽說寧小娘子是觀音轉世,悲天憫人,樂善好施。觀音之弟子,龍女也。’
“而在下名叫毛文龍。《拾遺記》中說,南潯毛龍之國,所以在下字振南。算起來算是龍女的長輩。”
“從龍女論起來,在下也算是遠親了吧。”
朱寅很是無語,這種詭辯也好意思拿出來啊。毛文龍,你為了打秋風,臉皮真不是一般的厚。
難怪歷史上能在遼東折騰那么多年。
后世很多人誤以為,毛文龍是個粗魯無文的武夫軍漢。
大謬也。
毛文龍出生長大在杭州,本是商人家庭,其父納捐進入國子監讀書,但沒有考中舉人。
雖說其父科場失敗,可毛文龍也是從小讀書,本來也想走科舉的路子。但他喜歡兵書和雜書,對四書五經不感興趣,也就考不上功名。
而且他母親出自書香門第的沈氏,舅舅也是進士出身。
毛家曾是豪富巨賈,當年闊過的。
他考不上八股功名,不代表讀書少。無論從家庭環境還是成長經歷,毛文龍都不可能是典型的明朝武夫。
朱寅有心難為他,故作疑惑的正色道:
“足下真是善作妙語。只是,眼下已到年關,還有幾天就是除夕夜。為何足下不在家中過年祭祖,卻要遠道而來呢如此良辰吉日,足下該當和親人相聚啊。”
直接靈魂拷問。
毛文龍露出一絲苦笑,隨即說道:
“所謂...良辰吉日時時有,錦瑟年華歲歲擁。在下本來是要回浙江過年,只是為大雪所阻,算起來年前也無法趕回,干脆來此訪友。年后再回也是一樣。”
“可稚虎先生有此一問,在下倒是汗顏無地了。唉...耿耿他鄉夕,無由展舊親。”
毛文龍遭逢變故后混跡市井,很擅長察人觀色。他早看出朱寅名不虛傳,是個人小鬼大的人,絕非是能被輕易糊弄的孩子。
不愧是天生夙慧的江左朱郎,大明神童。
實際上毛文龍也是個清稚少年,拿到后世就是個初中生,同樣是個人小鬼大的人。
兩人小大人似的打著機鋒,說的話都帶著和年紀不相稱的成熟。
朱寅試探幾番,這才不再為難,笑容終于真誠了一些,說道:
“振南兄無需如此。所謂白發如新,傾蓋如故。足下冒雪來訪,也是在下的榮幸。外庭風寒,請入中庭。”
朱寅已經斷定,毛文龍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此人可用!
毛文龍的喜色一閃即逝,卻掩飾的很好,拱手道:“如此,就叨擾雅虎兄了。”
既然被請入中庭,他就明白朱寅對他印象很不錯。接下來就是怎么開口借錢了。
奴婢們見毛文龍被請入中庭,立刻牽著他的馬,去馬廄喂養精料。
毛文龍指著自己的坐騎,“雅虎兄,此馬如何”
朱寅實話實話的點頭道:“果然神駿,好馬!正配的振南兄。”
毛文龍將弓刀交給門房,不帶武器入內,可見很知道分寸。
毛文龍看似隨意,其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路上都在暗暗觀察朱家的情況。
觀察奴婢的氣色穿戴,屋舍的精致程度,判斷朱家的財力,以及對奴婢的態度。
這決定他能不能借到錢,能借到多少。
暗暗觀察一番,毛文龍頓時更是放心。
有戲!
朱家肯定是有錢的。看奴婢的氣色穿戴,肯定也是體恤下人的仁慈主子,不會小氣。
樂善好施的傳聞是真的,不是假仁假義。
兩人進入生了火爐的中庭花廳,重新上了好茶,擺上精美的茶點,朱寅這才放下茶盞問道:
“振南兄遠道而來,冒雪蒞臨寒舍,不知有何教我啊”
戲肉到了。
毛文龍也放下茶盞,“雅虎兄才高八斗,名動江東,小弟何德何能,豈敢有教”
“小弟有良馬一匹。聞聽雅虎兄愛馬,特來相送。還請稚虎兄不要推辭啊。”
這匹馬其實是他借來臉面的,當然不是真的要送給朱寅。
“哦”朱寅佯裝驚訝,“卻是送我么我的確愛馬。可小弟豈敢奪人所愛振南兄將此馬送我,自己沒了坐騎,又怎么返鄉呢”
毛文龍趁機嘆息一聲,神色黯然的說道:“返鄉實不相瞞,小弟已經無顏返鄉了。”
朱寅心中暗笑,很配合的問道:“振南何出此言大好男兒,何乃無顏還鄉”
毛文龍清雅的臉上裝出一絲不平,“兄臺既有此問,小弟也不宜隱瞞。好教吾兄知曉,小弟這次來南京,本是去定了親的唐家送禮。”
“唐家家大業大,和我毛家也算門當戶對。小弟帶著整整一百兩黃金的重禮。誰知進城后遇見一個熟人,伙同我的婢女做局下套,將金子騙了去,婢女也跑了。”
“這一下,不但無法去唐家,就是回鄉的盤纏也沒了。”
“一百兩金子是不算什么,可臉面卻丟的精光,這要是傳出去,還以為我是個傻子。如今也就剩下這匹馬了。如若不然,小弟今日拜訪,豈能空手上門”
“罷了,我是賠了金子,跑了婢子,丟了面子,誤了日子,當個樂子。”
“好大的膽子!”朱寅忽然一拍茶幾的喝道。
他這一聲喝,其實是故意嚇唬毛文龍。
哼,你敢編故事騙我!
毛文龍也是一拍大腿,“可不是么!好大的膽子!竟敢伙同外人,騙取主人的財物,還當了逃奴!這讓我回去怎么交代”
“暖,如今口袋空空,回去的盤纏都沒了。有心去唐家,又實在無顏上門。”
小老虎摸摸鼻子,覷著毛文龍的臉色,說道:“錢財不過身外之物,一百兩金子罷了,值當什么”
毛文龍剛剛露出喜色,卻聽朱寅繼續道:
“振南兄既是杭州巨族,哪里真的在意就當施舍短命鬼,爛心爛肺,騙了你的金子去買棺材罷。”
“振南兄的禮物小弟卻之不恭,就不客氣的收下了。還是振南兄和我有緣,知道小弟愛馬。”
“來人!”
立刻有個奴婢出現,“爹有何吩咐”
朱寅道:“剛才外馬廄里的那匹良駒,是貴客送我的禮物,你們牽到內馬廄,好生照料。”
“是!”奴婢立刻領命。
毛文龍臉色一呆,隨即失神的一笑,怔怔說道:
“稚虎兄真是爽氣灑脫的妙人,小弟雖癡長兩三歲,卻是拍馬難及。雅虎兄不但是國朝最年幼的解元,更難得義薄云天,仁人愛物,樂善好施,南京誰人不稱頌”
“假以時日,吾兄必是國家干城,王佐之才。百年之后史官作傳,記載吾兄少年事跡,思來真是令人悠然神往。”
說完裝作若無其事的喝茶。可他畢竟還是舞象之年,微微顫抖的手暴露了他的心事。
朱寅笑道:“多是抬愛溢美之詞,區區薄名,何足掛齒常言道,來而不往非禮也。振南兄深情厚誼送我好馬,我受之有愧,豈敢無動于衷”
毛文龍神色一動,眸中頓時燦然生輝。卻聽朱寅喊道:“來人,筆墨伺候!”
毛文龍聞言,立刻笑容凝固,眼皮子直跳。他呆呆看著杯中的茶水,里面映照出一張失神落魄的臉。
朱寅卻是老神在在的說道:“既然振南兄喜歡我的拙筆涂鴉,小弟豈敢敝帚自珍今日就寫一幅字,送給振南兄!”
毛文龍強顏歡笑,干巴巴的說道:“雅虎兄一字難求,小弟受寵若驚,這禮....千金之重,小弟,小弟...”
“怎么了”朱寅問道,神色認真,“振南兄何須客氣不過一幅字而已,值當什么今日你我龍虎際會,也是一段佳話,切莫推辭。”
毛文龍眼睛濕潤了,語氣有點哽咽,“雅虎兄...仁義。小弟銘感五內,不知所言。”
朱寅藹然一笑,“過了,過了。”
很快,奴仆們就準備好了筆墨紙硯。
朱寅拿起中書君,在即墨侯中蘸滿了玄香太守,酣暢淋漓的落向楮先生,筆筆驚心的寫道:
文龍冒雪訪朱寅,
厚誼如雪三尺深。
山夜雪晉朝事,
飛鴻踏雪宋時情。
彌天飛雪無邊落,
流風回雪馬上行。
郢中白雪凝青眼,
含霜履雪似冰心。
這一首詩八句,每句第四字都是雪字,但八個雪字卻又字字不同,千姿百態,意趣各異。
可惜毛文龍本人的書法很是稀松,其實也不愛書法。雖然他能看得出來朱寅的字很有火候,詩也很不錯,可還是哭笑不得。
這就是送給我的禮物或許,雅虎你真的以為這幅字,能抵得上我的這匹馬 更重要的是,這匹馬不是我的啊。是從我舅舅那里借來的。
罷罷罷罷!送我一幅字,總比沒有強。
你好好科舉做官吧,等到你將來做了大官,這幅字或許就值錢了 朱寅寫完之后,意態矜持的端詳一會兒,笑道:“這幅字,這首詩,就送給振南見了。振南兄覺得如何”
毛文龍深吸一口氣,強顏笑道:“甚好,甚好!不愧是神童解元,才氣縱橫。雅虎兄深情厚誼,小弟...何幸如之,咳咳。”
朱寅道:“振南兄喜歡就好。”
毛文龍干巴巴的說道:“甚好,甚好……”
兩人沒有營養的說了一會兒,朱寅的字墨跡剛干,忽然靳云娘進來稟道:“主公,小娘子有請,說有要事相商。”
朱寅面有難色的對毛文龍道:“真是不巧!本待要設宴留飯,以盡地主之誼。只是眼下...”
毛文龍只能站起來,苦澀的笑道:“雅虎兄請便,小弟改天再來叨擾。”
朱寅拱拱手,“那就后會有期,改天再聚吧,招待不周,還請振南兄莫要怪我怠慢啊。”
毛文龍連道:“不敢,不敢。”
說完就小心翼翼的拿起朱寅的那幅子,卷好了放在袖子里。
然后,不情不愿的離開。
朱寅送毛文龍出門,禮節上無可挑剔。
毛文龍到了前院,下意識的就要喚馬,可話到嘴邊才想起馬已經送出去了。
他只能拿回自己的弓和刀。
從始至終他都是端著架子,并未失態。
然后,就這么冒著大雪,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回走。
他走出數里,走到一個空曠處,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錢沒借到,還沒了價值五十兩銀子的良駒!
這叫什么事兒 他笑聲未停,就聽到身后鑾鈴聲響,轉頭一看,卻是一個少年縱馬而來。
“公子留步!”
那少年喊道,“我家主公有請!公子若是愿意,可去朱家過年!”
這少年正是康熙。
什么毛文龍萬萬沒想到,朱寅又派人來追回自己,還請自己一起過年!
毛文龍頓時喜出望外,趕緊拱手道:“固所愿也,不敢請耳!”
PS:今天身體不舒服,就寫這么多了。晚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