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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五章 烏素梁海

  四萬大軍浩浩蕩蕩,人喊馬嘶,猶如一條大河滾滾西流。

  一萬五千騎兵分為四隊。前隊三千騎,距離大隊十余里,為大軍向導開路。

  后隊三千騎殿后,距離大隊也有十余里。

  右隊五千騎,全部是遼東騎兵,以李如松兄弟率領,距離大隊十余里,為右翼屏障。

  剩下的四千騎兵,跟隨步兵前進,護衛輜重運輸和主帥。

  大軍連綿數十里。

  三千多車營兵,將幾百輛戰車布置為一個巨大空心車陣,每輛戰車只間隔一丈,猶如一座移動的城池。

  兩萬多步兵、幾萬輛輜重馬車,包括朱寅的指揮車,全部在空心車陣的中間。

  最外面是騎兵拱衛,再是車營的環衛,步兵和輜重十分安全。

  如果蒙古騎兵進攻,四萬大軍步、騎、車、火器配合,全部是騎兵的敵軍很難啃得動。

  沒有四五萬騎兵,根本拿這四萬明軍沒轍。

  可是如今已經不是俺答汗和黃臺吉時期了,很多部落不聽號令,很難在短時間內快速聚集好幾萬騎兵。

  更別說,大明金國和察哈爾部的“北元可汗”,一直相互兼并,彼此防備。漠北兀哈良部也和大明金國是敵人。

  俺答汗活著的時候,他們尚且不服。更別說俺答汗死了十年。

  特務們會利用這種矛盾,散布虛假消息,挑撥離間,合縱連橫。

  這種情況下,朱寅不信順義王還能快速調集重兵對付明軍。

  就算王城真的會出兵,一時半會也無法調集太多兵馬。等到王城聚集了幾萬騎兵,他已經渡過黃河,殺入了河套。

  兵貴神速!

  土默特蒙古順義王的王城青城(呼和浩特),距離大同邊墻雖然有兩百里,可是只要出了大同邊墻,就是順義王的直屬領地。

  這一片原屬漢土的豐州地區,已經成為青城王廷轄下的一個個“板升”。

  所謂板升,是蒙古人對漢人“百姓”的音譯。

  蒙古貴族常常南下掠奪明朝人口,帶回草原成為奴隸。幾十年前的俺答汗,更是攻入山西、河北,一次性掠奪三十多萬人。

  后來又爆發了庚戌之變。俺答汗親率十萬鐵騎破古北口南下,圍困北京。距土木堡之變百年后,蒙古貴族第二次包圍北京。

  俺答汗攻不下固若金湯的北京城,只能在城外京郊大肆燒殺搶掠。明將仇鸞不但不敢和蒙軍交戰,還趁機令部下辮發冒充蒙軍搶劫。

  大明君臣就躲在北京城,眼睜睜看著蒙古兵在城外逞兇。嚴嵩說韃子搶夠了就會回去,老道士只能花錢納貢,丟盡了大明的臉面。

  最后俺答汗滿載而歸。

  這就是所謂的天子守國門。

  好幾次被蒙古、女真打到北京城耀武揚武,大肆燒殺搶掠,人口十室九空。京畿地區的百姓倒了血霉,攤上這種守國門的天子。

  俺答汗將掠奪來的大量漢人,編為一個個的板升,成為專門安置漢人奴隸的莊園,為王廷耕田種地、養蠶紡織、種植果樹。

  雙方議和之后,每年送錢給蒙古。俺答汗還要明朝以親王待遇補發俸祿,派人去大同來要錢。鄭洛很無奈的拒絕說:“中國養不了天下萬國。”

  朱寅收回思緒,取出岱山制造的望遠鏡,觀察不遠處的莊園,發現很多漢人奴隸在勞作。

朱寅不禁神色冷峻。蒙古諸部有多少漢人奴隸  其他地方不知道,僅在這個土默川地區,就有十幾萬漢人奴隸,上百個“板升”莊園,實際上形成了大片的農村寨。

  這些農奴莊園和村寨,都被分給蒙古貴族。領主們對板升中的農奴,擁有生殺予奪的權力。

  這么多漢人奴隸,大多數都是搶來的。少部分是逃入塞外的白蓮教徒,明朝的逃兵叛軍,不堪壓榨邊地農民。

  俺答汗之前,蒙古諸部只能有一個可汗,那就是駐扎察哈爾的北元可汗。

  可是因為俺答汗掌控了右翼三萬戶,成為蒙古世界最強大的力量,察哈爾的北元可汗被迫封自己的堂兄為“土謝圖徹辰汗”。

  之后,凡是萬戶級別的蒙古貴族,都有了稱汗的資格,于是蒙古世界出現了諸汗并立的現象。

  蒙古諸部的戰斗力是什么時候不行的是俺答汗被洗腦,拋棄信奉長生天的薩滿教,皈依喇嘛黃教之后。

  皈依黃教之后,大批蒙古貴族出家當喇嘛。甚至有一次,一千多蒙古貴族,集體剃度出家。

  到了明末,整個蒙古世界普遍信奉喇嘛教。蒙古上到貴族,下到牧馬和奴隸,最常說的不再是“長生天保佑”,而是“佛爺慈悲”。

  俺答汗想通過黃教,維護自己的統治。卻沒有想到蒙古人帶來了什么。

  陰山之下,歸化城(青城)。

  古時,這里叫敕勒川。

  青城是草原上最大的城池,仿效元大都建造。當年俺答汗有心稱帝,將歸化城的王宮修建的金碧輝煌。

  可惜,龍飛塞外的俺答汗將青城修建成草原明珠,他也不是真正的蒙古大汗(北元可汗)。

  歸化城外,不僅僅是水草豐美的牧場,還有很多“板升”莊園。不但牛馬成群,氈帳如云,也處處能看到麥田、水田、桑園。

  這一日,幾個騎士從南而來,直接進入王宮,帶來一個驚人的消息。

  數萬明軍從大同出塞,望西邊去了!

  順義王扯力克和和忠順夫人三娘子得知,都有點不敢相信。

明軍大舉出塞大明汗要做什么  正在寺廟禮佛的三娘子,當即扔掉佛珠說道:

  “這是汗王(扯力克)惹下的禍患呀。他一直認為大明是個軟弱的羔羊,要用他稚嫩無力的爪子,威脅大明汗。

  “兩年前,他去青色的海,慫恿那些狼子野心的貴族,挑釁大明點燃漢人的怒火,結果怎么樣呢大明汗停了互市,還要用兵了。”

  “可憐而無能的人,一定會無助的揪著自己的頭發哭泣的啊。難道他不知道,他既不是他的祖汗,也不是他的父汗么”

  青城最尊貴的的女主人,此時很是生氣。

  她戴著高高的罟冠,在佛堂黯淡的燈光下,影子拉的很長,卻沒有一絲顫動。

  佛珠滾落在地,蹦到佛龕下面,驚動了里面機偷竊香油的老鼠,“吱”的一聲溜走了。

  三娘子冷冷看著佛像,神色譏諷的說道:

  “西邊的吐蕃人說你多么多么的有用,可是你的用處在哪里呢我們蒙古人自從信了你,除了供養三寶,又得到了什么你甚至無法阻止,老鼠偷竊你的香油。”

  三娘子十分貌美,哪怕已經年過四旬,仍然風韻猶存,風情萬種。漢人曾經寫詩贊揚她:“半醉屠蘇臉頰冷,桃花一片帶春寒。”

  她是俺答汗、黃臺吉、扯力克祖孫三代的妻子。祖死嫁子,子死嫁孫。

  三娘子是蒙古貴族中少有的近漢派,對中原文化十分仰慕,多次親自入關進貢,和宣大總督鄭洛也算好友,經常通信。

  扯力克繼位之后,已經無法控制右翼三萬戶了。

  要不是三娘子還有威信,右翼三萬戶早就瓦解,投向察哈爾王廷了。

  三娘子正說到這里,住在斡耳朵的扯力克就匆匆趕到了。

  這是個長著絡腮胡子的男人,喜歡穿著喇嘛的袈裟,胸口掛著黃教的法器。

  乍一看,也不知道是蒙古人還是吐蕃人。

  “我美麗的可敦,親愛的阿啊,”扯力克用手撫胸,“我難道不是土默特魯斯的主人了嗎為什么你不告訴我,好幾萬人的明軍出關,離開了他們安全的城池”

  三娘子冷冷看著小自己二十歲的丈夫,清清楚楚的看著一只虱子,從他的胡子里爬出來。

  但是顯然,年輕的順義王感知到了。他動作熟練的抬手捉了胡須上的虱子,扔到嘴里咯嘣一聲嚼碎,然后摘下綴滿寶石的華麗瓦楞帽,摩挲著光禿禿的頭頂。

  他細長的眼睛神色不善的盯著三娘子,嘴里嘟嘟囔囔。

  扯力克沒有父祖的能力,還不滿妻子對明朝的恭順,他對于妻子和自己分享大權也很是不滿。

  “汗王,我也是才知道消息。來給我報信的馬,并不比你的信使多一雙翅膀。”

  扯力克有點不相信,“我的可敦啊,還有你不知道的事情嗎漢地的那個老頭子大官人,不是你的朋友嗎這么大的事情,老頭子大官人為何要瞞著你”

  他多少有些驚慌。如今諸部對他陽奉陰違,他能調動的最多只有三四萬鐵騎,而且還需要大半個月的工夫集結。

  青城能立刻出動的騎兵,只有一萬多騎。

  可是明軍,據說有好幾萬。

  三娘子冷笑:“為什么還不是因為你!汗王啊,你難道不知道,明軍是沖著鄂爾多斯去的他們沒有來青城,卻去了西邊,那是要報復支持拜的部落。南邊來的商人告訴我,大明汗想收了河套。

  “什么”順義王一愣,“是為了河套那就讓他們去吧!”

  三娘子蛾眉一皺,“你為何要這么想”

  順義王道:“有不止一個人密報我,說我的好堂叔,鄂爾多斯的臺吉,暗中聯絡衛特拉部(瓦剌),想要奪取我的位置,他們支持拜,是因為拜也投靠了衛特拉人,這群狼羔子!”

  三娘子沉默不語。她擔心的不是明軍。因為她很清楚,明軍最多只會懲罰鄂爾多斯部,拿下河套而已。

  她擔心的是東邊不安分,一直想報復的左翼三萬戶,擔心的是察哈爾王廷!

  她肯定,王廷看到青城衰落,一定會打著統一蒙古帝國的旗號西征。畢竟察哈爾那位,才是名義上的蒙古共主。

  她得到的消息是,汗廷打算借兵女真,對青城動手。

  她的確要盡快集結兵馬,但不是要和明軍死磕,而是要應對西邊的衛特拉人和東邊的察哈爾人。

  “我們不能對明用兵,先忍一忍。”三娘子說道,“兵馬要盡快集結,漢人對青城沒有野心,黃金家族的其他族人,可就不一定了。”

  順義王笑道:“真是一家人啦,我們想到一起去了。那就不管明軍,就讓他們去收拾鄂爾多斯人!”

  “等到鄂爾多斯臺吉走投無路來投奔我,就直接吞并他的部眾。”

  三娘子沒有說話,看著扯力克的目光,就像看一個白癡。

  朱寅率領明軍大規模出塞,進行在“大明金國”。

  沒錯,名義上以順義王為共主的蒙古右翼三萬戶,其實是一個國。

  國號是“大明金國”。大明金國的都城,就是仿效元大都建造的歸化(青城呼和浩特)。

  大明金國,按照蒙古語法的習慣,翻譯過來是“偉大光明的黃金國。”

  朱寅想到“大明金國”的國號,還是感到怪異。

明軍出塞,對付大明金國  河套蒙古名義上屬于這個大明金國。只是王城對河套蒙古的管轄也很弱了。

  對于朱寅來說,這是收復河套的絕好機會!

  當然,朱寅是欺負龍飛塞外的俺答汗死了,俺答汗的兒子黃太吉也死了。否則,他根本不會冒險收復河套。

  朱寅沒有騎馬,因為還不到時候,他需要保持體力。

  朱寅坐在一輛雙馬高車上,兩邊是最近親的騎馬護衛。蘭察、毛文龍、梅赫、丁紅纓等,再外面是三百六十名家兵。

  小黑穿著一身輕便的狗甲,犬坐在朱寅腳下,默默看著前后左右的人馬,有點懶洋洋的。

  車軾之上,停著一只鐵鑄般的猛禽,正是獵隼飛虎。

  朱寅帶著它,當然是偵查敵情用的。每隔一段時間,飛虎就展翅高飛,在附近高空盤旋,俯視周圍的樹林、山谷。

  戚繼光、商陽和朱寅同乘一車。商陽看著滾滾大軍意氣風發的說道:

  “沒想到有朝一日,還能跟著主公出塞,收復河套故地啊。漢朝衛將軍出云中已經年過二十,主公出云中才十五啊。”

  “等主公收回河套,功業德望誰人能比回朝敘功,最少也能加兩級,可能還會封爵啊。”

  “昔日有衛青破白羊婁煩。今日有主公破鄂爾多斯。在下先為主公賀。”

  朱寅笑道:“晝明兄恭賀的太早。我軍出塞不久,我還沒有到河套呢,談何已破鄂爾多斯”

  雖然還算謙虛,可朱寅心中卻豪氣干云。寧夏之亂是收回河套的最好機會,這個機會就在他的手里。

  河套!

  衛青河套大捷,所破的白羊、婁煩二部匈奴,就在河套地區。

  失去漢唐傳統的河套草原,不僅僅是失去一塊戰馬來源那么簡單。河套的戰略位置也很重要。河套不在手里,寧夏不寧,長安不安。

  明朝什么時候失去河套從朱老四開始。

  太祖和建文時期,明朝控制著河套,設立了東勝衛,遷移軍民守衛。

  朱老四造反篡位后,開始放棄河套。同時為了獎勵朵顏三衛,將大寧衛的地盤送給蒙古人。

  從此,明朝北邊防線全面內縮。秦漢長城在黃河之北的陰山,不僅擁有河套,還擁有陰山。明朝長城卻萎縮到黃河之南數百里。

  蟋蟀天子、好圣孫棄疆萬里,完全放棄了河套。

  土木堡之變,禍根之肇始,就在這對祖孫身上。

  嘉靖之前,明朝雖然失去了河套,可時不時還趁著河套的蒙古部落去其他地方游牧之機,派兵出塞,去河套搞破壞,也就是所謂的“搜套”。

  可是到了嘉靖朝,“搜套”的習慣也停了。河套地區更是成為蒙古右翼三萬戶之一的鄂爾多斯部的本部所在。

  嘉靖時期,夏言、曾銑等人,都曾經上書老道士,出兵收復河套地區,也就是長期的“復套之議”。

  只愛修仙煉丹的老道士,一次次拒絕。主張“復套”的大臣,下獄的下獄,免職的免職。

  絕大多數的朝臣也都是討厭開疆的保守派,收復河套之議就微不足道了。

  但是這一次,不一樣!

  朱寅為了收復河套,很早就暗中授意朝中黨羽、同道、虎牙特務制造輿論,要求朝廷收回河套。

  金錢外交的力量下,支持復套輿論的人越來越多。內閣有沈一貫,司禮監有田義。

  這一次寧夏叛亂,河套蒙古又支持叛軍,復套派會更加占據上風。

  不然的話,之前朱寅臨走前在內閣談起應對戰略,王錫爵也不會同意他的冒險。

  所以,朱寅根本不擔心朝廷事后會治他“擅啟邊釁”之罪。

  他只擔心打不贏。

  戚繼光忽然說道:“我軍快到大青山了,右邊就是山,左邊是河,我軍沿著山河之間行軍,就會更加安全。”

  朱寅知道,這里是北方胡人的獵場,單于,可汗的林苑。但因為是山河之間,最窄處只有十幾里,蒙古人的騎兵難以展開,也就威脅不到明軍的兩翼,明軍就可大膽行軍。

除非,蒙古人放棄騎兵優勢,那怎么可能  又是兩天之后,前方出現了一個美麗的巨大湖泊。

  大軍、黃河、草原、藍天、陰山、湖泊,壯美如畫。

  烏梁素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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