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古人的第一波箭雨襲來時,戚繼光的令旗也同時揮起。
“舉盾!”
傳令兵嘶吼的瞬間,數千柄丈余長的竹制盾牌齊齊豎起,箭矢釘入竹片的“鐸鐸”聲如同驟雨擊打芭蕉。
透過竹隙,明軍士卒看見韃子騎兵如狼群般在五六十步外游弋,控馬的本事猶如鬼魅他們貼著馬背沖刺,騎手卻能反身拉滿角弓。
“嗚嗚嗚一”對岸蒙古人的牛角號撕裂長空。兩翼襲來的輕騎如離弦之箭掠過,對明軍射出一支支淬毒的箭鏃。
這是兩千有甲的韃子精騎,可不是普通的牧民。他們的衣甲不但很統一,戰術也很統一。都是先借助馬速放箭,射箭之后再調整方向,和明軍保持五六十步的距離側面馳騁。
動作十分嫻熟不說,和戰馬的配合也很完美。
“嗖嗖嗖”
韃子的箭雨射著落下,明軍中的盾牌立刻舉起。與此同時士卒們都低下頭,防住沒有面具遮掩的臉。
但是,明軍士卒的甲胄并非全防護,甲片也不像軍官那樣精良,盾牌的數量當然也有限,所以很快就有人開始受傷。
“啊”
“哎唷一”
慘叫和痛呼聲中,上百個明軍士卒被射傷,還有十幾個面門中箭,當場飲恨。
蒙古軍不像漢軍,其實沒有嚴格的步弓、騎弓之分。
蒙古弓都是反曲復合弓,特點是短小輕便而拉力又強,弓力最少一石,力量并不比明軍步弓差,五十步仍然能殺傷普通甲兵。
他們在馬上常用的三兩箭,居然只算輕箭!加上戰馬速度和高度的加持,殺傷力一點也不比明軍的步兵弓箭手差。
對于蒙古騎兵而言,站在地上射箭和騎在馬上射箭區別并不是很大。他們在馬背上長大,從小訓練箭術也很少靜態訓練,幾乎都是在馬上移動訓練。
很多人覺得蒙古騎弓短小,就認為弓力輕,是個很大的誤解。
否則,精通騎射這個說法又是怎么來的 東西兩翼蒙古騎兵的隊形很稀疏,相距足有丈余,這也是蒙古騎兵的固有戰術。
他們在馬上騎射,羽箭能準確的射向敵陣,可明軍要反擊卻不容易。
因為他們的陣型很散,不像明軍必須保持比較緊密的隊形。
“鐸鐸!”幾支生著詭異銹跡的羽箭,插在距離朱寅不遠處的大盾上,箭尾顫抖不已。
顯然,這是敵軍中的射雕手射出的箭。
蒙古弓按照弓力分為幾個等級,力量最強的超過兩百斤,能用這種弓的叫射雕手,一箭能射三百步,百步都能破甲。
但是這種射雕手,蒙古精兵中也是百里挑一的存在。對方兩千鐵騎,射雕手最多二十個左右。
蒙古軍喜歡用射雕手射殺敵軍將領。
“保護相公!”數百甲兵護衛齊聲吶喊,謹防朱寅被羽箭射到。
蒙古人的箭,最喜歡淬毒。
“吾何懼之!”朱寅拍著駱駝的駝峰,“韃子雖然善射,終究是插標賣首之徒。”
丁紅纓趕緊道:“虎叔還是回中軍高車,那里最安全。”
毛文龍和曹文詔也請朱寅回中軍高車。朱寅也不堅持,隨即下了駱駝,帶著黑虎回到高車。
他雖然身上有寶貝小姨子的藥,可要是被蒙古人用糞便、腐尸和毒草液泡過的箭頭傷到,那也很麻煩。
“嗖嗖嗖一”明軍大陣中的數千步兵弓箭手也同時射出大片箭雨,可是射死射傷的蒙古騎兵只有三四十個,因為蒙古騎兵騎在馬上奔馳,隊形又很散,實在很難射中。
但也不得不承認,明軍的箭術普遍比不上蒙古軍。蒙古孩子幾歲就學射箭,射箭是從小培養的生存技能,漢人怎么比 明軍中的弓箭手,訓練幾年就算精銳射手了。
初次接戰是明軍吃了個小虧。明軍傷亡上百,韃子傷亡只有三四十人,傷亡比超過二比一,接近三比一了。
很快,兩千蒙古騎兵又呼嘯著拉開距離,在明軍大陣之后一里地距離重新整隊,好整以暇的歇息。
甚至很多騎兵跳下馬背,在樹蔭下納涼,一副有恃無恐的樣子,毫不畏懼明軍騎兵大隊來反擊。
雙方第一次接戰就這么結束了。
雖然明軍有一萬五千騎兵,可無論是戚繼光、朱寅,還是李如松,都沒有下令騎兵追擊的意思。
不用白費力氣,因為肯定追不上。
假若明軍騎兵能追得上蒙古騎兵,蒙古也不能威脅大明兩百多年了。
蒙古人三歲騎羊,五歲騎馬。不但騎術天下無雙,對馬性的了解也絕非漢人可比,是天生的騎兵。同樣是騎馬,可明軍騎兵的速度和耐力始終不如蒙古騎兵。
這也是為何明軍面對蒙古騎兵總是被動防守的最大原因。
“哦嚯嚯”蒙古騎兵眼見明軍騎兵停在原地沒有追擊,都爆發出嘲諷的大笑,耀武揚威的表演著令人炫目的精湛馬術。
這一套戰術看似簡單,卻是蒙古騎兵騷擾敵軍、疲憊敵軍的高明戰術,豺群一般非常難纏。
他們仗著來去如風的速度優勢,用少量兵力不斷侵擾速度不如自己的敵軍,持續幾天甚至十幾天,始終讓敵軍保持高度緊張。等到將敵軍的士氣和斗志折磨的差不多了,再一舉破陣。
這一套他們用了幾百年,屢試不爽,至今沒有有效的法子可以破解。
對岸的真相、阿云等蒙古貴族,頓時露出“不過如此”的表情,不禁放心不少。
朱寅和戚繼光又如何他們率領的兵馬也就這樣了。
朱寅和戚繼光看著兩翼洋洋得意,縱馬喝的韃子騎兵,神色平靜如水。
不急,這才哪到哪先讓韃子得意得意。
剛才反擊時,戚繼光沒有下令用火器,當然也是無奈之舉。
這次明軍攜帶的火器,無論是鳥、三眼銃、火箭,還是弗朗機炮、虎蹲炮,剛才都不適合使用。
蒙古騎兵長期和明軍作戰,早就學會了如何克制明軍的火器。一是盡量散開隊形。二是妥善保存干燥弓弦,選擇雨天作戰。三是引誘明軍輕易開火,消耗明軍火藥。
明軍火銃、火箭射程有限,五十步的距離很難破甲,準頭又差,發射頻率又慢,對付稀疏分散的移動騎兵,殺傷力還不如弓箭靠譜,多是平白耗費彈藥。
弗朗機炮和虎蹲炮的射程是足夠了,殺傷力也足以長距離破甲。可也不適合對付這種隊形很散的騎兵。就算幾百門火炮一起轟擊,消耗一大車彈藥,也打不到幾個騎兵,太不劃算。
而且火器是用壽命的,發射此數多了就會報廢、炸膛。
何時使用火器,適合使用什么火器,都是有講究的,要用在刀口上。
換句話說,明軍火器對胡人如果真的那么有用,也沒有后金和滿清了。
戚繼光不禁暗嘆一聲,他想到了海外八旗的火器。
那是朱寅在了解洋夷的火器后,研制出來的新火器,比洋夷的更加厲害。
如今的靖海軍,裝備的就是新火器。
要是大明都是這種新火器,那么就再也不懼韃虜的騎兵了,大明就能主動徹底壓制韃虜。
可惜,這只是個幻想。
戚繼光曾經思考過,要不要在明軍中引進岱山的新火器。但思考的結果是,不能!
這些年的遭遇,讓他的心態改變了很多,對現實看的更透徹了。對朱寅的身份,他也有了猜測。
大明的痼疾不解決,就算擁有先進的火器,也改變不了什么。
新火器的工藝誰都能掌握。最后倒霉的是海軍,占便宜的卻是當道的腐朽權貴。
再說,制造新火器需要上好的鋼鐵和上好的匠人,需要慢工出細活,不計成本出好貨。用雅虎和采薇的話說,這是一整套體系,貪腐橫行的朝廷根本做不到,好經也會念歪。
朱寅看了戚繼光一眼,當然知道義父心中所想。
這幾年,義母的作用很大啊,一有機會就給義父洗腦,讓他不要再愚忠朝廷。義父已經開竅了。
義父不提引進岱山的新火器,就足以說明義父對萬歷,對明廷不再愚忠了。他不會再為了腐朽的朝廷和昏聵的皇帝,罔顧靖海軍的海外基業。
朱寅指著黃羊川對面的賊軍,小聲對戚繼光說道:“爹,賊軍已經驕橫,我軍更有勝算了。
朱寅和戚繼光的重要目的,就是將賊軍的主力騎兵,牢牢牽制在此,釘死在冷龍嶺東、黃羊川南!
乍一看是三萬人牽制三萬人,賊軍沒有吃虧。可賊軍被牽制的卻是騎兵主力,縱觀整個戰局就吃虧了。
戚繼光這一招看似平平無奇,其實卻是暗藏殺機,羚羊掛角,迷惑性極大,不知不覺之間,就給賊軍套上了一個絞索。
打仗可不是一見面就沖上去廝殺,哪有那么簡單 戚繼光點頭,“也不能太過大意。最少也要僵持十天半月。我軍只攜帶了五日糧草,莊浪河谷的糧道不能被切斷。雅虎啊,你布置的兩個殺招雖然兇狠,可都要等一段日子。若是正面敗了,你那兩個布置也沒用了。”
朱寅已經不是戰場菜鳥了,當然心中有數。
要想正面擊敗騎兵為主的敵軍,幾乎是不可能的事。無論是戚繼光還是朱寅、李如松,都沒有這么樂觀。
對面可是兩萬五千蒙古騎兵!自庚戌之變后,明軍從來沒有在局部戰場中,一次遇到兩三萬蒙古騎兵。
而且這兩萬五千騎兵是賊軍主力,披甲率很高,足有三分之二的騎士披甲!
如今可不是國初那會兒了。此時對上一萬六七千披甲的蒙古騎兵,對明軍是個很大的考驗。
眼下明軍也有一萬五千騎兵,以李如松的遼東鐵騎為主,還有其他幾鎮抽調的騎兵。
說起來的確是明軍最精銳的騎兵了,可是比起蒙古鐵騎,騎射本事差了一大截。
白刃戰雖然比蒙古騎兵強。可蒙古騎兵很少給對白刃戰的機會啊。
除非真相和阿云犯了低級錯誤,否則要殲滅他們太難了。
如果正面失敗了,自己秘密準備的兩個殺招也沒了意義。
“好家伙,怕是有一萬七千披甲騎兵。”戚繼光放下單筒望遠鏡,臉色陰沉如水,“很多盔甲的式樣,明明就是我大軍邊兵的盔甲,有些人實在可惡,該殺。”
他雖然早就知道邊軍將領盜賣盔甲給異族,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卻沒有想到對面的蒙古騎兵中,有那么多人穿著明軍的盔甲。
“爹。”朱寅小聲說道,“甘肅鎮天高皇帝遠,距離北京迢迢數千里,也是最崩壞的,盜賣軍器盔甲最為囂張。再者,西海盛產戰馬、皮革、青鹽、鑌鐵,部落酋長們和西北商人走私、西域商人貿易,不缺銀子也就買得起盔 甲。”
“真要說起來,西海蒙古的實力可比套部蒙古更強一些。”
戚繼光瞇著眼睛,高大的身軀在夕陽下宛若豐碑,語氣帶著凜然之氣:
“也好。那就借此河西之戰,連西海也一并收復吧。唐滅吐谷渾,西海就為中原所有。大不了我大明再滅一次。”
朱寅笑道:“就連宋徽宗那個昏君都能收復青塘(西海),我大明卻失去青塘兩百年,難道大明連弱宋都不如么這次就是收回的契機。只怕……”
說到這里,朱寅故意打住話題。
果然,戚繼光的臉色更加森冷了。
“只怕什么”戚繼光冷笑,“只怕朝廷不愿意收復,又要主動放棄是么哼,朝廷若是故意放棄,老夫對朝廷也就仁至義盡了。”
朱寅神色莫名,目光閃爍。
他很清楚,朝廷收復河套就是極限了,不會再收復青海。就是自己和義父攻下了西海,朝廷也不愿意駐軍防守。
放棄是大概率事件。
這就是土木堡之后的明朝尿性,已經很難改變了。
只是,義父對此還抱有幻想,對朝廷還有期待。可義父最終會失望的。
朱寅環視嚴陣以待的三萬大軍,又看看即將落入大山的太陽,手中虎牙一揮,“傳本官軍令,就地扎營!”
“諾!”傳令兵立刻傳令,旗牌官揮舞旗幟,三萬大軍頓時開始就地扎營。
已經無視對面的賊軍了。
明軍各單元有條不紊的運轉,猶如一個巨大有序的機器,在大地上變動不已。
戰車木輪碾過砂的吱呀聲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似乎在碾碎天邊的夕陽。明軍戰車的偏廂車首尾相扣,迅速在平原上筑起一道戰車圍城。
接著,一架架拒馬也推了出來,布置在戰車之外。火炮的炮口、床弩的箭頭、火箭的發射筒,全部對著外面。
戰車之后,又是一輛輛車。車之后,又是一頭頭的駱駝。駱駝之后,又是一排長矛手和筅兵。
不到一刻鐘,戒備森嚴的臨時大營就完成了,猶如一個巨大的刺猬。
兩千侵襲明軍的蒙古騎兵,眼見明軍就地扎營,全無奉陪之意,無機可乘無懈可擊,也只能再度越過黃羊川,回到對岸大營邀功。
真相“初戰告捷”,心氣很是高昂,見到明軍烏龜一樣的就地扎營避戰,對明軍也更加輕視了。
他其實有輕視明軍的理由。
這些年,他屢次出兵侵略河西、隴西等地,掠奪到不少子女玉帛,前年還制造了驚動朝野的洮州之變,斬殺了明朝的副總兵和巡按御史。
可是明軍也不能把他怎么樣,幾次被他打敗。
雖然他這是第一次和戚繼光、朱寅交手,卻也不認為對面的明軍比之前被他屢次打敗的明軍強多少。
“西海郡王。”太子朱帥鋅有點擔心的看著明軍大營,“太陽要下山了,要不要挑燈夜戰”
“用不著。”真相大喇喇的說道,“太子殿下不要急,幾萬人的大場面,可是萬萬急不得。夜里交戰很容易出亂子。不光我軍,明軍也不善夜戰。”
阿云說道:“真相臺吉,我想夜里派出千人隊,輪流騷擾他們,讓他們整夜睡不著覺。”
“哈哈哈!”真相大笑,“這是當然啦。敵人要是睡好覺,就會做美夢,在夢中滅了我們。”
眾人聞言,一起大笑。
真相笑聲一歇,用馬鞭指著對面,意氣風發的說道:
“勇士們,對面的敵人和他們懦弱的同類,本沒有什么兩樣!等利箭射入他們的身體,彎刀砍下他們的腦袋,戰馬踏碎他們的勇氣,他們會畏懼我們一百年!一千年!做噩夢都是我們的影子!”
“傳我將令,去北邊的雜木河扎營,這么熱的天氣,讓馬兒好好涼快涼快!明天大早,我們再來!”
一聲令下,三萬大軍立刻開動,轟隆隆的往北而去。
原地只留下幾十個斥候,不遠不近的監視著明軍大營,準備隨時向真相回報軍情。
隨著大隊賊軍的北去,如血的殘陽終于沉入遠方蒼茫的祁連山。
大地慢慢在鋪天蓋地的夜幕中沉睡,漸漸一彎冷月升起,幽幽俯視著涼州的山河大地。
燈光璀璨的明軍大營,忽然變得安靜起來。就是喧鬧的戰馬也沉默了。
炎夏的暑氣消退,祁連山和莊浪河谷的風吹來,夜涼如水。
小黑不再熱的吐著舌頭,而是盤坐在朱寅腳下打著盹。
高車之上,朱寅手持折扇,看著祁連山的巨大剪影,目光幽邃無比。
今夜的夜襲,能奏效么 他忽然想起《孫子兵法》里的那句話:
“昔之善戰者,先為不可勝,以待敵之可勝!”
PS:改變了一筆帶過的計劃,寧夏之事還要寫兩三章。臨了才發現,真就不能急。蟹蟹一直支持我的朋友,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