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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朱稚虎,你贏了

  李世達雖然說出了朱寅被彈劾的四款罪狀,可他特意表示,自己對于這四個罪狀算是不認可。

  一上來就給這場廷議定了調子。

  我是左都御史,我認為這四款罪狀大有可商榷之處。你們自己看著辦吧。

  王錫爵不禁皺眉看了李世達一眼,對左都御史的態度很是不滿。可他是首輔,并不主持廷議,也不能明著反對李世達。

  眾人一起看向朱寅,看朱寅怎么自辯。很多人都含關心,卻也有不少人神色冷漠。

  王錫爵一黨,大多對朱寅心懷敵意。鄭氏一黨就更不用說了。朱寅當皇長子老師,的確贏得了很多朝臣的支持,同時也招來了鄭氏集團的忌恨。

  他們很想聽聽,朱寅如何自辯!

  有些事情是說不清楚的,沾上就有口難言。

  如今朝中氣象,但凡是被御史彈劾,就應該主動辭職。可朱寅顯然沒有主動辭職的意思。

  朱寅橫握笏板,神清氣朗的說道:“回大司憲的話,下官無須自辯。”

什么無須自辯  眾人面面相覷,怎么也沒有想到,朱寅居然不自辯!

難道,他還指望有其他人替他出頭辯解么可是去西北平叛的文臣,在場的已經沒有其他人了啊,不是當事人之一,又如何為他辯解  鄭國望卻是蛾眉微蹙,忽然感到有點不妙。可究竟哪里不妙,她一時也想不起來。

  有心周全朱寅的左都御史李世達,忍不住眉頭一皺,沉聲說道:“朱少司馬,你可想好了,眼下當廷自辯,還來得及。”

  只要朱寅自辯,他就有把握讓朱寅過關。就是動用三法司調查,也就是個形式。

可是朱寅居然放棄自辯機會  沈一貫心中有數,聞言反而放心了。當了朱寅幾年老師,他哪里不知道這個弟子的狡黠機敏是個很難吃虧的主。既然雅虎說無須自辯,那就必有勝算!

  朱寅忽然看了鄭國望一眼,目光大有深意。

  這目光讓鄭國望很不舒服,好像被朱寅一眼看穿了所有秘密。

  朱寅在眾人的疑惑中取出一封書信,嘆息一聲說道:

  “這是在河西之時,一封好心提醒下官的書信,書信的主人在信中說,他的幕主鄭御史,讓他起草奏本,彈劾下官罪狀。”

  “他勸解鄭御史,說下官勤勞王事,公忠體國,率領王師屢戰屢勝,而且還是連中三元的神童,千古無一,為何要捏造罪名彈劾下官。他請求鄭御史以大局為重,不要因私彈劾下官。

  “鄭御史說,下官是皇長子的老師,其兄鄭都督讓她彈劾下官,說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只要變著法子吹毛求疵,總能找到罪名彈劾。說她也不想彈劾,只是兄命難違,堅持讓幕僚起草彈劾題本。”

“這幕僚起草彈章之后,良心難安,輾轉難眠。他也讀的圣賢書,秉承的圣人教誨,終究受不了內心的譴責,就寫了這封書信,讓下官提防鄭氏兄弟的陷害...他說,他沒有春秋大義,也不敢自居君子,卻不能效法萬俟陷害  忠良...”

  朱寅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手中的書信,神色很是蕭疏。

  “唉,不意幕僚之中,也有如此清正高潔之士,這就是春秋大義啊。下官受惠于他,感激莫名。”

  “唰”的一聲,所有人都看向少年大臣手中的書信。

  鄭國望的一雙眸,更是一眨不眨。

  她終于想起哪里不妙了。

  宋偈!

  她當然不會親手撰寫奏本,奏本是她身邊的幕僚宋偈所寫。這個宋偈,是國舅府的心腹,很受她和兄長的信任。

  之前她讓宋偈起草彈劾奏本時,宋偈的確勸過自己,說朱寅功勞很大,朝中人緣很好,背后還有大靠山,而且在民間百姓說他是轉世星君、大明祥瑞。若是尋找理由彈劾他,恐怕會招惹禍,引火燒身。

  這個宋偈是舉人出身,辦事細心謹慎,就是太相信兇吉災異、怪力亂神,對鬼神之說深信不疑。

  所以,他對彈劾朱寅心生顧忌,勸自己回信給兄長,放棄彈劾。

  可自己堅持彈劾,宋偈也只能遵命起草。

  回京的路上經過陜西,宋偈說要順便回家看看,自己同意了,宋偈就離開軍中,沒有一起回京。

可是誰知,他竟然暗中投靠了朱寅,出賣了自己  鄭國望即便很有城府,此時也氣的花枝亂顫。

  宋偈,我要殺了你這個吃里扒外的小人!

  可其實她冤枉宋偈了。

  作為鄭氏的心腹幕僚,宋偈并不是主動背叛她,而是被她身邊的虎牙特務,抓住把柄暗中威脅,逼迫之下反水背刺,親筆寫出一份所謂“善意提醒”的書信。

  至此,宋偈也只能死心塌地的為特務服務。

  鄭國望此時恨不得奪過書信,看個究竟!

  郝運來也眼皮子直跳。平心而論,他并不想彈劾朱寅,怎么說他也是朱寅的老鄉,沒打算完全撕破臉。

  可是鄭氏差遣,為了仕途前程,他也不敢違背,只能跟著鄭國望一起彈劾。

若是彈劾失敗,遭到反噬,自己還能升任吏部郎中么  昨天晚上還對愛妻說,她很快就能成為印君(吏部郎中)夫人啊。

  朱寅站起來走到李世達面前,將書信交給李世達,繼續說道:

  “這位鄭氏幕僚,名叫宋偈,也是舉人出身。鄭氏兄弟的奏疏,多是出自他手,筆跡可以對應。”

  “若是大司憲懷疑這封書信的真偽,可在內閣大庫查閱鄭國泰、鄭國望之前的奏疏,對照筆跡一查便知。”

  朱寅有點痛心疾首,“下官早在大半月前,就收到了這封提醒的密信。可下官將信將疑,不愿意相信鄭御史會在其兄鄭國泰指使下,捏造莫須有的罪名,顛倒黑白的彈劾下官。’

  “再說,下官和鄭御史、郝御史一起在西北平叛,也算生死與共的袍澤了,沙場之上力同心,共襄王事,即便不是摯愛親朋,也是同志同道。所以,下官顧念情面,沒有立刻交出這封密信。”

  朱寅嘆息一聲,“下官打算,只要鄭御史沒有彈劾下官,下官就當沒有收到這封密信,既是周全同僚之誼,也不讓宋偈遭鄭家記恨。”

  “可是誰知,鄭御史果然如信中所寫,在其兄指使之下,唆使同黨運來,遞交了彈劾下官的奏本。今日下官被逼無奈,才交上這封密信,一證自身清白,二誅對方之心。”

  “若非宋偈一身正氣,下官今日有口難辨啊。下官年僅十五,可經此一事,對仕途已經有點心灰意冷了。唉,為國做事,何其難也,何其難也!”

  少年說到這里,神色居然有點悲涼,蕭瑟之意一如殿外的秋意。

  眾官員看到這一幕,不禁都有點動容。

  這封信,看樣子應該不是假的!

  朱寅果然不能以其年少而輕視之,反手一招就將彈劾他的人逼到死角啊。

  厲害!

  沈一貫微微一笑,彈彈自己的帽子,好整以暇的端起茶杯。

  王錫爵卻是面沉如水,瞇著眼睛盯著李世達手里的信。

  “你!你少惺惺作態!”鄭國望氣的胸脯差點纏不住了,柳眉倒豎的怒視朱寅。

  “朱少司馬!你拿出這封不知真假的信,就信口開河的憑空捏造么本官彈劾你是職責所在,并非受到家兄指使!”

受到親朋指使彈劾大臣,無論有理無理,本身就是罪過,她怎么能承認  郝運來腿肚子直打哆嗦,只覺眾人看他的目光像鉤子一樣,頓時一身冷汗,他也只能硬著頭皮說道:

  “大司憲明鑒!諸位相公明鑒!下官彈劾朱少司馬,確屬一片公心,絕非受人指使啊!”

  “下官和朱少司馬還是江寧同鄉,南雍同窗,鄉試同年,會試同年,私交甚好,怎會因為受人指使彈劾他下官是見他確有過錯,不敢因私交而壞國法,這才出于職守、履行職責!”

  “好了!”禮部尚書羅萬化斷喝一聲,“這是文華殿廷議!不是市井爭執之所,禮儀體統何在退下!”

  鄭國望和運來身子一顫,不敢再爭辯,只能忍氣吞聲的閉嘴。

  鄭氏黨羽們也噤若寒蟬。

  正在看信的李世達抬起頭來,冷冷掃了鄭國望和郝運來一眼,緩緩說道:“大司寇,請你和大廷尉看看這封信吧。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一起看完這封信,都是一起點頭。

  “元輔,三位閣老,要看看這封信么此信內容,確如朱少司馬所言。”

  王錫爵微嘆一聲,搖頭道:“不看了。那就去文淵閣大庫查對筆跡吧。”

  沈一貫等三人也搖頭,“不看了,先去大庫查。”

  朝廷的積年奏疏,原本存放在文淵閣,叫內閣大庫。副本存放在六科廊。

  文淵閣就在文華殿邊上,所以很快就查到了結果。

  三年來,鄭氏兄弟的各種奏疏,加上賀表,一共有二十七道,其中有十二道的筆跡出自一人,和這封信的筆跡一樣。

  而且看墨跡的痕跡和氣味,這封信最少也寫了十幾天,絕非兩三天內新寫的信。

  都不需要傳刑部和大理寺的筆跡辨認高手,就能斷定這點。

  “鄭國望,郝云來,你們還有話說么”李世達的聲音聽著很平淡,怒意卻難以掩飾,“朱寅沒有自辯,這封信就是最好的自辯!難道他能未卜先知,知道你們會彈劾他”

  “受人指使,捏造罪名彈劾大臣,這就是你們身為御史的職責操守”

  鄭國望深吸一口氣,梗著脖子拱手行禮道:“大司憲,各位相公,下官萬萬不敢受人指使彈劾朱少司馬。也不敢捏造構陷。”

  說到這里,她看向朱寅,強詞奪理的說道:

  “朱少司馬,你認為下官是捏造事實,可你沒有請旨,沒有請示兵部,就擅自賞賜將士,數額幾十萬兩,這難道也是捏造么”

  她抬起纖纖玉指一指外面,“出征西北的七八萬將士,誰沒有拿過你的賞賜將士們誰不說你的好話此事一問便知,是能憑空捏造的這么大的事情,誰敢信口雌黃”

  她再次恢復了一點信心。因為朱寅確實用繳獲的金銀,大手筆的賞賜將士,大約是三月的軍餉。

  這是無可辯駁的事實!

  “對!”郝運來也一臉正氣的像個君子,“挪用繳獲的金銀,減少記賬,截留上交,這難道不是事實下官要是明知而不報,那就是徇私枉法,枉讀圣賢書!”

  眾人聽的眉頭直皺。

這兩人也真是有點混不吝了。朱寅這封信一拿出來,他們不但彈劾失敗,自己反而陷了進去,自身難保,如今揪住這點不放又有什么意思  截留、挪用繳獲,是不是罪過是。有沒有犯法有。

可問題是,如今打勝仗哪有不截留,不挪用的  能上交一半就不錯了。

就像吃空餉喝兵血、貪墨錢糧等事,早就成了普遍風氣,管的過來么怎么較真  朱寅就算挪用了繳獲,擅自賞賜將士,可他上交的更多啊。

  很良心了。

  朱寅不疾不徐的說道:“下官二月底出征前,兵部尚書是云衢先生(王一),還不是如今的石大司馬。”

  “當時,下官給云衢先生上過陳文,請求到了西北之后,補齊將士欠餉,并且在戰時,發雙倍餉銀,以激勵將士。”

  “云衢先生說,欠下的軍餉可以立即補齊,他會給戶部咨文。至于雙倍餉銀也不是不行,但必須是在打了大勝仗有了繳獲之后,才能下發雙倍餉銀。

  “所以,下官并非擅自賞賜將士,就算收將士之心,也是為了打勝仗。難道大敵當前,下官身為統帥,不敢收將士之心,而要失將士之心嗎”

  “如今,雖然云衢先生積勞成疾,已卒百日,兵部印主換了石大司馬,可下官之前給云衢先生的陳文,卻還在兵部檔庫中,一查便知。”

  兵部尚書石星淡然說道:“是么當時我是兵部左侍郎,并不知此事。你的那道陳文,我卻是不知道。”

  石星對朱寅這個新鮮出爐的副手,心中很不滿意,干脆說沒有這道陳文。他是兵部尚書,那道陳文在與不在,有與沒有,他說了算。

  當然,他也知道這沒有太大意義,主要是想讓朱寅難堪。

  “有這道陳文。”沈一貫忽然說話了,“云衢先生當時是大司馬,他曾經來文淵閣,提到了朱寅上的陳文。”

  沈一貫說到這里,微微一笑,“陳文就在文淵閣的西檔房,可查。”

  他的笑容像只老狐貍,竟然在這藏了一手。

  “是么”王錫爵老眼一瞇,“我都不知此事。這可是涉及幾十萬兩銀子的將士賞賜。”

  他確實不知道。

  老夫乃是首輔,這事老夫卻是不知!這個沈一貫...心術不正!

  沈一貫笑道:“元輔當時正忙著奉旨為貴妃和皇三子建廟布施之事,幾日沒有回文淵閣。而且這只是一道兵部的陳文罷了,并非奏本、塘報,是以我也不必打擾元輔。哦,此事張閣老倒也知道,張閣老”

  張位點頭道:“嗯,我想起來了,確有這道陳文,快半年了,都要忘了。唉,想不到當時云衢先生已經時日無多,今日音容宛在,怎不叫人唏噓啊。”

  王錫爵張張嘴,一句話又咽了回去。他面無表情,心中卻暗罵一句蘇州臟話:“短棺材的狗戳!”

  石星的臉色也很陰郁,腹誹死去的前任多事。

  此時,正在殿角旁聽的一個內,眼見鄭國舅要倒霉,立刻悄悄出了文華殿,直奔乾清宮。

  娘娘如今肯定在乾清宮,準備陪著陛下午膳了,要趕緊去稟報這位菩薩。

  朱寅最是心細眼尖,早就瞧見那宦官去溜出文華殿報信,可他也無可奈何,不能阻止。

  鄭國望仗著有宮里撐腰,心一橫的撒謊道:

  “諸位相公,焉知不是那宋偈勾結朱寅陷害下官前段日子,下官訓斥了宋偈幾句,說要辭退他,他肯定懷恨在心,投靠朱寅,賣主求榮。他的信能證明什么”

朱寅呵呵一笑。還要頑抗么  他看似無心的掃過幾個科道言官,目有深意。

  監察御史吳禮嘉忽然站起來說道:

  “下官山東道監察御史吳禮嘉,面參御史鄭國望!鄭國望昨夜派人指使,誘使下官彈劾朱少司馬!”

  浙江道監察御史王有功也站出來道:“昨日,鄭國望也曾暗示下官,彈劾朱少司馬!下官沒有答應,今日也要當廷面參!”

鄭國望氣的渾身發抖。她什么時候讓吳禮嘉、王有功聯名彈劾朱寅了  不熟!

  她的確是暗自安排其他人,準備聯名彈劾朱寅,可都是鄭氏夾袋中的朝臣,不是吳禮嘉、王有功!

  朱雅虎居然連施奸計,不但輕松脫身,還構陷自己,真是卑鄙無恥的小人!

  “你們...本官何曾讓你們彈劾朱寅!”鄭國望怒道,“不是你們...”

  說到這里頓覺失言,立刻戛然而止。她本是個聰明人,此時卻急中出錯。

  眾官都不禁搖頭,郝運來忍不住嘆息。

  李世達冷然說道:“鄭國望、郝運來身為御史,涉嫌受人指使,捏造罪狀,彈劾國家大臣,本官會奏請罷免議罪。”

  吏部尚書孫立刻說道:“本官也奏報罷免罪!”

  無論是吏部還是都察院,都無權罷免御史,都只能上疏皇帝,提議罷免或議罪。

  王錫爵搖搖頭,緩緩說道:“還愣著干什么你們二人回去聽參吧。估計今日,就有圣旨了。

  “是。”鄭國望和郝運來失魂落魄的行個禮,臉色慘然的退出文華殿。郝運來更是如考妣。

  原以為因為這次軍功,能敘功升遷的。誰知道,卻是這個結果!

  謀虎不成,反被虎傷!

  朱雅虎,你贏了!可如果不是你人緣好,你是贏不了的!

  文華殿內,李世達宣布道:“經過廷議,朱寅有功無罪。本官會奏明陛下。元輔,三位閣老,可有異議”

  王錫爵只能搖頭。

  沈一貫等三人一起道:“并無異議。”

  李世達又環顧眾人道:“諸公可有異議么”

  眾人也一起搖頭。

  笑話,此時有異議又如何白做惡人而已。

  眾人看到坐在那里腰背筆直的少年侍郎,心中都是感慨萬千。

  不愧是江左朱郎,民間大名鼎鼎的雅虎先生啊。

  面對彈劾,輕松寫意間就全身而退,不染纖塵。

  王錫爵看了朱寅一眼,吐出一口濁氣道:

  “接下來,就廷議朝鮮戰事,陛下昨日還問起,要朝廷拿個章程。”

  既然廷議軍務,接下來就是兵部尚書石星來主持廷議了。

  石星第一句話就是:“諸公,晚生以為,朝鮮之事,以和為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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