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廷議在王錫爵、沈一貫為主的主戰派堅持下,通過了以戰逼和、救朝抗倭的對策。
朝廷一方面挑選精兵強將,組建十萬人的入朝大軍。一方面征調運輸糧草。
務必在兩個月之內,大軍和糧草全部在遼東聚齊。
另一方面,派人出使日軍大營和日本國,和對方談判。能談談判,不能談也要盡量拖延,施展緩兵之計,為朝廷調兵遣將爭取時間。
除此之外,還要加強沿海防備,抵御倭寇登陸侵擾。
朱寅知道,雖然還是壬辰之戰,可是因為蝴蝶效應,和歷史上的壬辰之戰已經不同了。
歷史上的壬辰之戰,明朝第一次只派了幾千人入朝,在祖承訓的率領下,象征性的支援朝鮮,結果全軍覆沒,祖承訓僅以身免。
第二次派李如松入朝,兵力五萬。
第三次派了文臣監軍,兵力增加到八萬人。
現在呢直接計劃派出十萬大軍入朝!
這主要是因為,西北大捷和收回河套,讓王錫爵等主戰派嘗到了一些甜頭,信心也更足。被朱寅用繳獲孝敬的皇帝,對入朝大戰的態度也有了轉變。
當然,是不是要派遣這么兵馬入朝參戰,還是要看萬歷皇帝是不是批準。最終的決策權,還是在拜金帝手里。
還有大軍的文、武統帥,也需要拜金帝決定。
王錫爵道:“我等就這么上奏吧。司禮監那里,多半也會同意。”
朱寅聞言微微一笑,司禮監肯定會同意的。
石星卻是大失所望。可首輔和沈一貫堅持主戰,很多人也改變了主和的態度,他也沒有辦法。
他只能向內閣提議,由他負責派員去朝鮮和日本談判。
王錫爵答應了石星的要求。他既然想議和,就讓他主導談判吧,萬一真能談的日本退兵,那也是天大的好事。
朱寅沒有提及反攻日倭國本土的話題,因為他很清楚,肯定通不過。
就是堅定主戰的王錫爵、沈師,也不會同意跨海遠征倭國本土。
即便是朱寅自己,也認為第一階段應該將朝鮮作為主戰場,把日軍主力消滅在朝鮮。
也唯有第一階段大勝,他才能說服皇帝和群臣跨海遠征日本。
沒有一場大勝,就算他讓皇帝相信日本有金山銀海,皇帝也不敢下詔遠征日本。打不贏,有金山銀海也拿不到。拜金帝喜歡錢不假,可他不傻。
此時廷議也算達成了“共識”,即將散會出宮了。可一貫忽然問道:
“朱寅,你在西北平叛,前后斬獲數萬人,也算朝中知兵善戰之人,又是兵部侍郎,你來說說,朝鮮這場大戰,該如何去打”
這就是故意給朱寅表現的機會了。
朱寅暗中給沈師點了個贊,從容不迫的侃侃說道:
“回沈閣老的話,下官竊以為,朝鮮之戰可有上、中、下三策。最上策,乃是水陸配合,調動水師參戰,切斷日軍和日本的聯絡,讓在朝日軍成為孤軍。”
很多人聞言點頭。倭寇跨海而來,用水陸配合的法子對付他們,的確是上策。
兵部尚書石星冷笑一聲,搖頭道:
“水師參戰我大明并無像樣的水師,就算有兵船,那也只是乘船的陸師。哪里能在大海之上,和履波濤于平地的倭寇爭雄那是以己之短,擊彼之長,這也是上策”
朱寅正色看著自己的上官,耐著性子說道:
“大司馬,大明雖然沒有專門的水師,可朝鮮的水師還是能夠一戰。再說,大明沿海的巡海衛所,也勉強算是水師了。出海雖然不行,近海還是能戰的。將其中精銳組織起來,臨時編為一支水師,聯合朝鮮水師,就足可抗衡 日本水師了。”
朱寅說到這里也很無語。
因為明朝永樂之后,的確沒有真正的水師了。永樂之后所謂的明朝水師,其實就是擁有戰船的陸軍。
無論是編制、組織、戰術,獨立性,都不算是真正的水師。戰船對于明軍而言,主要是水上交通工具。
就算當年和倭寇、洋夷打海戰,也是東拼西湊的將有戰船的陸軍暫時集中起來,還不敢離岸太遠,就是依靠著海岸打,這也是真正的水師 歷史上,陳和鄧子龍統帥入朝作戰的一萬多廣東水師,也只是臨時拼湊起來的,海戰實力可疑,戰后就解散了。
當然,朱寅提起水師的目的,卻是另有深意,只是埋下一個伏筆,并非真的指望那些戰力喜人的沿海衛所。
石星聽了朱寅這話,冷哼一聲道:“你這是讓他們去送死。他們要是真有用,當年還需靠戚繼光訓練新軍么”
“此策說起來是上策,”王錫爵也搖頭道,“但其實不可行。”
“不要指望巡海衛所的那些軍士,他們雖然有軍籍,其實比漁民強不到哪里去。”
“指望他們組織起來和倭寇打仗你太高看他們了,你是讓他們去送死。”
沈一貫也搖頭道:“水陸配合,的確是上策,可惜沒有像樣的水師,無法實施此策。朝鮮雖有獨立的水師,可數量也不會太多。說說你的中策吧。
朱寅繼續道:“下官的中策么,就是征調聽話的女真、蒙古兵入朝,幫助王師抗倭。如此一來,朝廷有了強援,更有勝算。”
王錫爵點頭道:“是個好法子。這是一箭雙雕。可是朝鮮未必答應,朝鮮和女真是死敵,豈能同意朝廷用女真兵朝鮮王要是不同意,上書對皇上哭訴,皇上也不會同意。”
“下策呢”
朱寅拱手道:“回元輔話,下策是既沒有水師斷倭寇海路,又沒有征調女真、蒙古兵助戰。那么就只能依靠騎兵和火炮的優勢,和日軍死磕。倭寇騎兵不行,弓兵也不行,可火槍卻十分犀利,士卒也兇悍野蠻,不畏懼白刃 “到那時,就看誰的拳頭硬了。”
沈一貫神色沉吟:“不用指望水師在海上切斷倭寇海路。至于征調女真、蒙古兵入朝,倒是可以試試。”
朱寅這三策,雖然都有道理,但其實說的很簡單,只是泛泛而論,具體的戰略戰術都沒有涉及到。
他當然不會當眾說太多。
因為他未必就是出征的統帥。他若不是主帥,無法主導這件大事,那還不如不說。
“這便散會吧。”王錫爵說道,“今日廷議到此為止,諸位各自回衙。”
說完他就率先站起來,對著空蕩蕩的御座行禮,然后轉身而出。
眾人也對御座行禮,魚貫而出。
此時,剛剛到了午時初刻,秋陽照在身上懶洋洋的。
出了文華殿,朱寅立刻跟上石星的步伐,說道:
“大司馬,下官要告假半月,處理一些家事,但并不離京。”
“嗯”石星腳步一停,眉頭微皺,“朱少司馬雖然剛從西北回京,的確需要幾天假期,用不著立刻履新上任,可半個月也太長了吧何事需要告假半月”
朝臣請假自有制度,若無必要理由,焉能告假半月之久 朱寅微微一笑,淡定而自信的說道:“婚假。下官本月十二,就要娶妻成親。婚前各種事情糾纏,委實無法去兵部履新。”
“原來是婚假,可喜可賀。”石星眉頭一松,神色變得有點揶揄,“我大明朝,請婚假的官員可是少之又少啊。絕大多數官員,入住時都已經成家,鮮有未娶妻者。”
“你倒好,入仕年紀太小,免不了要休婚假啊。”
“既是婚假,本官就準你半月。你寫個告假稟帖,我批了再轉交吏部。”
“嗯,你娶妻成親了也好,免得京中多少貴女惦記,也算絕了她們的念想,就當是你做好事了,呵呵。”
他雖然不喜朱寅,可朱寅要請婚假,他當然要同意了。
朱寅笑道:“下官謝過大司馬。到時,還請大司馬去寒舍喝杯喜酒。”
朱寅當然也不喜歡這個頂頭上司,可口頭上還是要客氣一番。
“當日定會去貴府討杯喜酒。”石星撫須微笑,趁機說道:
“少司馬,你雖是本部右侍郎,可畢竟少年熱血。兵部事關重大,我等身為部臣,不宜有好戰之心,若能慎重軍事,也是國家之福。善為之,善為之。”
朱寅心中不以為然,卻只能拱手道:“石公大教,下官銘記在心。”
石星也知道朱寅聽不進去,點點頭就自行走開。
朱寅看著石星的背景,眼底的笑意十分清冷。
就在朱寅參加文華殿廷議之時,整個皇宮最冷僻的景陽宮中,一個小小少年正踩著梯子,趴在墻頭上,撩開墻頭上的秋草,望著南邊的重重宮闕。
可是哪怕他踩著梯子,那重重宮闕也像重重山巒,遮住了他的望眼。
他的眼睛,寫滿了期待和憂郁。
“唉,我看不到先生。”
“聽外面的宮人說,先生打了大勝仗回來了。謝天謝地,先生終于平安凱旋了。這段日子的擔心,總算可以放下了。”
“先生昨天在午門獻俘,今日一定參加大朝。先生應該去了文華殿參加廷議吧”
“可惜,我不能和先生見面。父皇不會同意的。”
“父皇是那么討厭我,討厭娘親。那么,父皇會不會也因為我,討厭先生”
“父皇,我不稀罕當太子,不稀罕和你喜歡的三弟爭奪什么,我只要自由。”
“聽說,后天就是恭賀大捷的麟德殿宴,那是朝廷打了勝仗的慶功宴,是為先生準備的。慶功宴那天,我可以去麟德殿看看先生嗎可是,怎么樣才能去麟德殿呢我出不去啊......”
朱常洛剛剛對自己說到這里,忽然外面一個帶著呵斥的聲音傳來:
“幼海!誰讓你趴在墻頭你要窺探宮禁么快給咱家下來!”
他往下一看,只見景陽宮外,一個少監等級的宦官,正橫眉冷對的仰望著自己,鼻孔朝天,盛氣凌人。
朱常洛忽然想到先生之前教導的話,霎時間身上就憑空生出一股勇氣,立刻小臉一板,居高臨下的說道:
“我是大明天子的長子,我想念自己的父皇,這才趴在宮墻上,看著乾清宮的方向,這是為人子的孝道,難道有什么不對嗎”
“你一個奴婢,也敢呵斥我誰給你的膽子”
那宦官沒有想到,向來柔弱可欺的皇長子,居然好像變了人一般。
他愣了一下,趕緊堆起笑臉,賠罪般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子,“哎喲,奴婢該死!原來是幼海一片孝心吶,幼海小孩大量,別和奴婢一般見識。”
說完行個禮,趕緊灰溜溜的離開。
朱常洛看著這欺軟怕硬的閹人的背影,忍不住哼了一聲。
“先生說的對,人善被人欺,這些宮人就是狗眼看人低。以后我不能再怕他們,我越怕他們,他們的膽子就越大。先生說,只要我堅強起來,宮里自然就有人關照我,那個女人就越不敢太過分。”
“下一次看到先生時,一定讓先生看到我的長進。”
朱常洛抬起頭,看到一行往南飛的大雁,看到景陽宮屋檐下空空如也的燕巢,小臉上滿是向往和惆悵。
朱寅手中捧著誥命,一路和遇見的官員打招呼,在同僚恭賀升遷的聲音中,滿面春風的出了午門。
站在高大嵯峨的五鳳樓下,朱寅回望雄偉威嚴,至高無上的紫禁城,目光幽遠。
這令人心生匍匐的巍峨皇宮,從來沒有讓他真正感到畏懼。深宮九重中那個高高在上的人,更是從來沒有獲得過他的尊重。
可是這深宮之中,畢竟還有一個他還算在乎的人。
洛兒,先生想見見你,可是先生見不到你啊。
你的父皇太狠心,他是個混賬父親,也是個渣男。宮里太冷漠了,先生希望你能早點飛出皇宮。
你等著,先生一定帶你出去看看宮外的風景。
朱寅剛出了端門,還沒有上轎呢,就見到一個七品官員,垂頭喪氣的坐在端門外廊的石凳上。
這七品官員帶著獬豸冠,胸口也是獬豸補子,乃是監察御史特有的官服,卻不是郝運來是誰 “主公,請上轎。”康熙上前說道,“晌午了,主公也該餓了。”
守在轎子邊的蘭察等人,也立刻簇擁過來。
“先不急。”朱寅呵呵一笑,他沒有立刻上轎,而是向著運來走去。
郝運來聽到腳步聲,轉頭一看,不禁一呆。
朱寅施施然走到運來身前,自顧自的坐下來,將綾緞誥命輕輕放在漢白玉石桌上,然后似笑非笑的看著郝運來。
“雅虎,少司馬。”郝運來神色苦澀,干巴巴地說道,“你是來看我笑話的”
“看你笑話”朱寅的笑容比秋風還散漫幾分,“真不至于。實際上你是得意還是失意,成功還是失敗,我根本就不在意。何來看你笑話”
“哈哈。”郝運來自失的一笑,掃了一眼朱寅的升遷誥命,“我明白了,你從來沒有把我放在眼里,從來不把我當成一個對手,所以才不在乎”
“雅虎,你知道我最討厭你哪一點吧”
“哦”朱寅長眉一揚,好整以暇將象牙玉笏在腰間,“愿聞其詳。”
郝運來道:“我最討厭的,就是你的傲慢。你看不起我,一直看不起我,是也不是從我加入宣社被你拒絕,我就知道你看不起我。”
“你一開始就有錢有勢有靠山,我什么也沒有。所以你瞧我不起,一直在高高在上的俯視我。”
“雅虎,你很可愛,也很可恨。”
“我承認,彈劾你是我不對,可我沒得選!如今你升官發財,名利雙收,我呢”
“在別人面前,我覺得自己功成名就,志得意滿。可是一到你面前,我又覺得自己失意落魄、一無是處啊。”
“雅虎,你說,你是不是很討厭”
“我娘子讓我不要和你作對,要和你誠心交好,可是我一想到你看我不起的樣子,我就想和你作對,就想看到你倒霉。我承認,我是嫉妒你,記恨你。”
“你說完了”朱寅毫無火氣的微微一笑,“你可別想不開,恨我不要緊,不要讓你娘子失望。”
郝運來看到自己說了一大堆,朱寅居然一點也不生氣,不禁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
雅虎竟然一點也不生氣!
“算了。”郝運來苦笑著搖頭,“反正你也不把我當回事,我就是咒罵你一頓,估計你也只當是犬吠吧雅虎,你可能是天下最傲慢的人。你的傲慢不是盛氣凌人,而是說不清道不明,就好像...就好像你真的本是神仙,不屬于 此方人間。”
朱寅目光一閃,笑道:“化吉兄這么說,我倒是有點對你刮目相看了。”
他拍拍郝運來的肩膀,“你雖然彈劾我失敗,可有鄭氏罩著你,皇上也不會治罪于你,但是北京城....恐怕你是待不下去了。”
郝運來嘆息一聲,“原本以為,能敘功升遷,在吏部任職。誰知...稚虎,我大概會去哪里”
朱寅道:“天心莫測,我哪里知道你的去處我估計,可能會當個知府,五年內估計難以回京了。”
“知府...”郝運來極其失望,滿臉蕭瑟。
他相信朱寅的判斷,既然朱寅說大概是知府,那多半就是去地方上當知府了。
按照朝廷慣例,巡按御史卸任回朝后,只要有功無過,下個官職往往是連跳幾個品級。要是外調,一般是按察使、布政使、巡撫。
自己還是有軍功的,若只是當個知府,真是好不甘心。
這是貶謫。
“你就知足吧,起碼不會罷官下獄,知府就很慶幸了。”朱寅笑道,“有靠山就是好,沒有鄭氏撐腰,你會被削籍為民,知縣都別想。”
“我來找你,可不是安慰你。”朱寅一點也不客氣,“你彈劾我,最后自己搭進去,也是你咎由自取。
郝運來嘿嘿一笑,“你說不是來看我笑話,又不是以德報怨的來安慰我,那是因何而來”
朱寅道:“請你做個媒,去秦良玉的公館一趟,當我和采薇的冰人。怎么樣,這個差事接不接”
“請我當冰人”郝運來一愣,隨即就明白了。
雅虎啊雅虎,真有你的。
我都要被貶出京了,你還想利用我一次,成全你胸懷大度,不計前嫌的美名!
你哪里是個少年你簡直是只老狐貍!
好,這個忙我郝運來幫了。你胸懷大度,不計前嫌,我也能借此迷惑一下百官。
“我幫你這個忙!”運來的心情忽然好了很多,“今日下午,我就去找秦良玉!”
“我希望喝了你和采薇的喜酒,再滾出京師!”
PS:關于郝運來和小老虎的關系,某些書友要理解一下,官場之中的敵我關系就是這樣詭異,沒什么奇怪的。方逸倫終于演男主了,為他高興下。蟹蟹,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