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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還是你最重情義

  皇帝沒有想到,太后親自來乾清宮,是為了田義而來。

  難道田義這老狗,其實是太后的人萬歷想到這里,神色頓時陰郁下來。皇帝和太后說是母子至親,應該不分彼此。可是在這里,實際上的確存在后黨。

  這個后覺,就是當年太后參政之時,提拔任用的一批心腹太監,女官。這些人雖然也忠于皇帝,但更忠于太后。

  畢竟太后放權也就十年,并不太久。

  皇帝心中不滿,卻還是垂首恭聲道:

  “不想驚擾了母后,罪過,罪過。母后要氣惱,兒臣倒不是怪罪田義周全景陽宮,太后說的對,常洛也是我的兒,田義周全他并無過錯。

  “可是田義涉嫌勾結外臣,逼宮謀立常洛為太子,乃是謀逆,所以兒臣...”

  李太后冷然說道:“哦老身本以為田義是個忠厚穩重的,卻不想是個大奸臣吶。難道我皇明宰相,這么容易出奸臣張居正是奸臣,馮保是奸臣,如今田義也是奸臣這些宰相都是奸臣,你這個皇帝很光榮么”

  她其實不在意義如何,但今日上午,武侯專門送信入宮,請她為田義求情關說。她自然知道,弟弟得了田家的莫大好處。

  她向來很寵弟弟,為了娘家就干脆幫田義一次。反正義肯定不是奸臣,也應該幫。

可是她哪里知道,這都是朱寅為了解救田義,設下的暗線串珠局  皇帝此時也以為田義真是太后指使,所以太后才為他出頭說話。

  朱寅略施小計,就讓鄭氏、李氏、皇帝都被玩弄于鼓掌,而懵然不知。

  所謂知子莫若母。太后哪里不知道皇帝為何動田義不僅僅是聽了鄭妃的讒言,更是想要田義的家財!

  他是抄家上癮了。

  誰不愛財她也很愛。可是作為天子,這就有些過分了。

  太后也不管皇帝臉色尷尬,繼續說道:

“田義在宮中幾十年了,他這個司禮監掌印太監也是你封的,之前重用他的也是你。這些年他一直恭謹勤懇,內外共知,就是老身也聽說,皇上慧眼識珠用對了田義。怎么突然就成大奸臣了你說的這些罪名可有真憑實據  田義自己認罪了么認罪狀拿來我看!”

  “這...”皇帝神色為難,“他心存僥幸,暫時還沒認罪。不過快了...”

  “快了”李太后聞言,更是惱怒,“天子豈可兒戲!快了二字,何以服人!”

  “莫不是你還會讓錦衣衛屈打成招,嚴刑逼供不成!”

  太后本來只是半怒,此刻卻是真的惱怒了。因為皇帝這種輕佻之言,讓她感到有違天子的慎重。

  這個兒子,或許真不適合當皇帝。如果當年是潞王...

  皇帝郁悶無比,只能苦笑道:“母后息怒啊。是兒臣過于操切了,田義此罪,應該不實。”

  他不敢為此忤逆太后,只能在孝道面前低頭。

  “自然不實!”太后拉著臉,“就算屈打成招,那也不是罪證!既然是冤枉了他,那你就下道旨意赦免了吧。內外都在看著,不要寒了臣子們的心。”

  “田義雖然只是家奴,生殺予奪全憑皇家一言而決,可他畢竟是四十多年的老人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皇帝以為呢”

  皇帝點點頭,“母后所言極是。只是,只是田義貪墨之罪,卻是證據確鑿,板上釘釘,萬萬抵賴不得。兒臣若是放任不管,這吏治...”

  李太后忍不住翻了個白眼。你關心的是吏治么你關心的是銀子!

田義貪墨當然是真,天下能有幾個海瑞貪墨就要治罪,那朝堂都要空了。這是田義一個人的事然而明知是皇帝的借口,可是吏治這個大借口,太后又偏偏無法反駁。總不能說,貪墨的事情大家都干,就不能治罪吧  身為太后,這種話她也難以啟齒。

  “那就這樣吧,”太后也不能一點面子不給皇帝,“下旨赦免他的死罪,全家釋放。司禮監掌印的差事免了,放他回鄉養老吧。”

  “按照大明律法,籍沒之罪止三條。皇帝應該知道是哪三條吧”

  皇帝木然點頭:“籍沒之罪,只有叛逆、謀反、奸黨三條。”

  太后道:“皇帝方才也說,除了貪墨之罪,田義其他罪名不實,既然不是叛逆,謀反,奸黨任何一條,自然不應該籍沒家財。那便只追回所貪贓銀入庫,罷官免職。”

  太后這么干,就是讓田義免于被抄家籍沒,還能剩不少家財,不至于一無所有。

  田家有余財,也能兌現給弟弟的好處。要是田家被籍沒家財,答應給李家的好處也無力兌現了。

  皇帝只能苦笑一聲,“那便追回貪墨的贓銀五十萬兩,余皆不問罷。”

  太后的面子果然好使。皇帝只能饒恕田義性命,只要五十萬兩。

  否則的話,皇帝會拿一百萬兩。而且既然是抄家籍沒的罪名,那田義肯定也活不成了。

  現在,田義只是失去官位和一半家財,卻保住了全家性命。

  太后這才滿意的點點頭,“好,那皇帝就下旨罷。老身乏了,自回慈寧宮去。”

  皇帝道:“兒臣恭送太后。”

  太后轉身走出兩步,忽然回頭看著鄭貴妃,語氣有點嚴厲的說道:

  “鄭氏,你是皇貴妃,體例尊貴,也該當在后宮做個表率,平時多勸導皇上,不要近日只知安享,打牌、看戲這些要子雖是宮中消遣,終究還是要克制些。婦道人家,相夫教子、女紅親蠶才是最緊要的。”

  “母后教訓的是。”鄭貴妃斂衽一禮,肅然說道:“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雖然她神色恭敬,可心中卻不以為然,對太后也沒有什么敬畏。

皇上獨寵自己,說自己才是他真正的娘子。有皇上在,她只要表面上拿出兒媳的樣子敷衍過去,孝道上不犯大錯,太后又能如何  如今宮中,是她說了算。

  太后也知道這個兒媳婦心口不一,對自己向來陽奉陰違。可鄭氏有皇帝撐腰,她也無可奈何。橫豎鄭氏表面上能維持孝道,也就對付著過了。

  皇帝已經親政十年,今日不比往昔,她也無法像張居正和馮保在時那樣,再動輒訓斥皇帝了。

  太后想到這里,心中忽然有點不自在,不禁又對皇帝說道:

  “皇帝呀,祖宗創業不易,皇明二百多年的江山交到你手里,你可要多多上心!”

  她指指馬吊牌,“這些是婦人和清閑人玩樂的妻子,宮外坊間用來賭博,雖能怡情,終不能養性,君子都不可沉湎其中,何況是一國之君呢你若是閑來無事,倒不如練練書法,讀讀書,還能養養雅氣。”

  “唉,以老身看,皇帝的書法還不如當初,竟是退步了。大臣們見了皇帝的字,怕也覺得有些懈怠。”

  太后最敬重的就是學識淵博、儒雅溫良的讀書相公。可是偏偏這個兒子打小就不愛讀書,當了皇帝也沒有多少長進,不但沒有養出溫文爾雅的書卷氣,反倒養出滿身市儈的俗氣來。

  真就不如潞王啊。

  說到這里,太后找到了一些當初的感覺,語氣也嚴厲了些:

  “皇帝是天子,平時還是要多見見大臣,開開經,整日待在后宮也不像樣子。當年張先生的教誨,皇上如今都忘了不成”

  太后提到張居正,突然也覺得不妥,眼見皇帝神色不渝,她也懶得再耳提面命了。

  “好了,老身回宮了,皇帝珍重吧。”太后不再嗦了,“赦免田義的圣旨,宜早不宜遲。”

  萬歷壓抑住心中的怒意,拱手道:“母后珍重,兒臣恭送!”

  送走了太后,萬歷非常煩躁,逆反之心再次爆發。

  皇帝猶如一頭困獸一般,在大殿中的廊柱間繞來繞去,他身子肥胖,腿腳又有點不靈便,很快就走的氣喘吁吁。

  他一邊繞柱暴走,一邊怒道:

  “張居正視幼主,欺君罔上,專權擅政,他是奸臣!太后還要提他!朕年過三十,猶稚子乎!”

  “還說朕書法退步!朕當年最愛書法,讓大臣尋找名帖臨摹,可是張居正怎么說他怕朕沉湎書法,不許朕練!”

  “如今,又說朕的字不比當初了!誰之過誰!”

  說到這里,突然一腳踢翻了馬吊牌桌。

  “嘩啦”一聲,象牙制作的馬吊牌灑落在金磚地面上。

左右宮人都是噤若寒蟬,大氣也不敢出。乾清宮的內待誰不知道,爺爺脾氣暴躁  此時要是觸了霉頭,很可能會被拉出去杖斃!

  只有鄭貴妃敢上前勸解道:“陛下息怒。陛下仁孝之君,在母后面前受點委屈,也是天經地義啊。氣大傷身,皇上龍體要緊。皇上的書法早有晉唐真意,哪里退步了母后那是客氣話,替皇上自謙呢。”

  皇帝很多時候像個孩子,喜歡賭氣,也愛生氣,要么當眾發怒,要么生悶氣,她也習慣了,早就練出了讓皇帝消氣的本事。

  鄭貴妃說完拉著皇帝的手,摩挲著他的胸口幫他順氣,一邊吩咐道:“快給皇上點一桿福壽膏!”

  皇帝果然沒有繼續暴走,卻兀自怒意勃然的說道:

  “朕恨不得將張居正剖棺戮尸、挫骨揚灰!他欺朕十年,一直把朕當個孩子!朕要辦鰲山燈會,只要十萬兩銀子,他都不給!這也不能,那也不可,還動不動就訓斥朕,朕那十年過的什么日子!”

  “所以朕抄了他的家,讓他張家永世不得翻身!可是太后,還要提他!還要拿這個死了十年的人,來教訓朕這個二十年的大明天子!”

  皇帝怒氣未消,鄭貴妃已經點燃了白玉煙槍獻了上來。

  這位世上第一個使用煙槍的男人,立刻接過來美滋滋的抽了一口,整個眉頭都舒展了。

  胸中的怒氣,好像也隨著煙霧消散了。

  在美人的溫柔和福壽膏的煙霧下,皇帝的心情好了很多。

  鄭貴妃轉移話題嫣然笑道:“田義那老狗,原來心中向著太后。這次便宜他了。老嬤嬤,你要讓誰接任掌印太監”

  皇帝心情好了,她對皇帝的稱呼也恢復了。

  皇帝一笑,露出一口被煙膏熏得焦黃的牙齒,“娘子的意思呢內臣們你都熟悉,你說讓誰當掌印太監”

若是王錫爵等閣臣看見這一幕,估計會氣的請辭。掌印太監是和首輔大臣搭臺子唱戲的內相,總攬司禮監批紅大權,這么重要的任命,你問一個后妃  你是真不拿國事當回事兒啊。

  鄭貴妃早就習慣這種問題了,她當然也早就有人選。當下毫不猶豫的說道:

  “奴家早就替相公想好了。有個老熟人,相公一定會滿意的。”

  “哦”皇帝抽了一口煙,噴在娘子嬌花般的臉上,“娘子說的人選,莫不是張鯨那奴才吧”

  “咯咯!”鄭貴妃輕掩檀口的嬌笑,“相公真是圣明天子,一猜便知,可不就是張鯨那奴才么!奴家和相公是心有靈犀一點通啊。”

  和其他后妃不同,鄭貴妃喜歡在皇帝面前自稱“奴家”,而不是臣妾。對皇帝的稱呼也沒有那么講究。當然,這也是她才有的殊榮。

  “果真是他。”皇帝笑容可掬,“咱們真是心有心犀。張鯨本來就是司禮監太監,這次起復他正好。他是不是找過娘子了”

  鄭貴妃點頭,“田義一出事,他就來求我,說愿意獻出三十萬兩銀子孝敬,只想為爺爺分憂。’

  皇帝聽到三十萬兩的數目,不禁心情更好了些。

  “那便許了他!讓他明日來見朕!”

  三言兩語之間,就定下了張鯨為新一任掌印太監。

  要說這張鯨,資格其實很老,也曾是萬歷的心腹內臣。當年扳倒馮保、廢止張居正變法,為萬歷斂財,張鯨可謂“勞苦功高”。

  馮保倒臺之后,張鯨勝任秉筆太監提督東廠。后來因為胡作非為而被大臣彈劾,因為彈劾他的人太多,皇帝只好罷免了他。

  算起來,張鯨離開司禮監已經好幾年了。

  可張鯨不是田義這種穩重厚道,顧全大局的賢宦。他擅長弄權、陰險狠辣,一旦重新執掌司禮監,怕是要朝廷多事了。

  九月十四,距離田義下獄僅僅兩日,皇帝又下了一道圣旨:

  “查田義謀逆之事不實,而貪墨之罪難追,念其薄有勞苦之功,追贓入內,罷免本兼各職,冠帶閑居,回鄉養老,即刻出京,不得逗留...”

  皇帝釋放田義的圣旨一下,很多人都是松了口氣。

  雖然田義被罷免,還被趕回關中老家,可終究保住了身家性命,也不算被抄家,只是追回“贓款”,不至于山窮水盡。

  這個結果,已經很好!

  可是他們不知道,到底是誰救了田義。

  田義在詔獄接旨謝恩,出了只待了兩日的詔獄,只覺恍如隔世一般。

  他的頭發已經完全白了,再也沒有之前掌印太監的威嚴和體面。

  伴君如伴虎,伴君如伴虎啊。

  此時黃昏如酒,夕陽如血,秋風卷起秋葉,蕭瑟無邊。走出詔獄的田義,就像是這風中的落葉。

  此時也恢復了自由的家人,已經等候在錦衣衛官衙前。寧夫人、過繼的兒子,兒媳等人,全部到了。

  “老爺!”

  “爹!”

  眾人看到田義,都忍不住痛哭流涕。

  寧夫人的頭發也幾乎全白了。她趕緊上前給田義蓋上一件披風,含淚道:“夫君受苦了,受苦了。”

  田義拉住表妹的手,“夫人受驚了。”

  詔獄門口的幾個錦衣校尉,看到這一幕不禁取笑道:

  “看到沒有那就是宦官的媳婦,多此一舉!”

  “哈哈!這是多此一舉!看上去還真是有情有義,挺像那么一回事啊。”

  “唉唉,你們不要亂說話,傳到其他娶妻的公公耳中,小心腦袋!”

  田家人聽到幾個錦衣校尉的取笑,都是怒目而視。

  要是兩天前,就是借給他們十個膽子,他們也不敢這么說話。

  可是家主剛剛被罷官回籍,他們就敢如此無禮!

  世道炎涼,一至于斯!

  “看什么!”一個校尉喝道,“還以為你們是掌印太監家的人趕緊滾!”

  “住嘴!”話剛落音,一個清朗的聲音就傳了過來,“田公面前,不得無禮!”

  眾人一看,只見一個身穿三品文官官服的少年大臣,率領一大群官員,浩浩蕩蕩的來到詔獄前。

  朱寅!

  田義一看到朱寅,立刻心中雪亮,是朱寅救了自己!

  否則,自己絕不可能活著離開詔獄!

  雅虎啊雅虎,額沒有看錯你,還是你最重情義!

  PS:田義要回關中了,很長一段時間見不到了,大家送送吧。另外,根據史書,萬歷的脾氣不太好,性子比較急躁,雖然心寬體胖,但不是一個很有涵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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