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嫣見沈卿塵一臉沮喪與迷茫,哈哈一笑,“沈卿塵,你去哪?”
“我……我……”沈卿塵有些猶豫。
他本來是想在省城住1到2天,見見羅教授,看看情況。
沒想到事情辦的太順利了,過于順利,以至于自己的計劃看起來破綻百出。
“你什么你,年紀輕輕的沒一點干脆勁兒。”莊嫣雖然研究生剛畢業,但卻裝出一副老氣橫秋的架勢訓斥道。
“師姐,我也不知道去哪。本來我想住兩天,可現在看,好像沒必要了。”沈卿塵苦惱的說道,“我以為我在印度摸爬滾打了兩年已經百毒不侵,誰知道,唉。”
對此,沈卿塵有說不出的苦惱。
“走,上車,一起吃口飯。今天為了帶你看看真正的臨床,我都還沒吃飯呢。”莊嫣一甩高馬尾,干凈利落的要帶沈卿塵去吃飯。
帶我看看真正的臨床?
沈卿塵一臉茫然,眼神里透著清澈的愚蠢。
“是啊,這就是真正的臨床。綜合素質要高,否則呢,雖然你未必有事兒,但總歸違背了初心。”
沈卿塵想了想,反正也留不下,那就壯著膽子把該問的都問了。
“師姐,我能問您幾個問題么?”
“說唄,我只要知道就告訴你。”莊嫣的高馬尾甩啊甩的,颯地沈卿塵睜不開眼睛。
來到醫院地下車庫,上了車,莊嫣詢問過后還是自己拿主意吃什么。
“師姐,我見到的不是這樣。”
“那你說說,你見到了什么。”
“這么講吧,我大學本科的學校,說是從前一個組一個大體老師。后來收錢多了,反而變成一個班級共用一個大體老師。我們基本都碰不到,解剖什么就是糊弄一下。”
“哦,那很正常啊,他們上下其手,把大體老師的錢都給留下來了。你知道么,華西,從前鳥瞰是四四方方的一塊。21世紀初,東北角被校領導賣了,蓋了樓,叫華西美廬。”
“當時還有好多老教授、老專家抗議來著,但也沒啥用。”
沈卿塵震驚,這也行?!
“我給你講有多過分,當時連校園籃球場都成了別人的,華西的學生打球都不讓。”
“呃……”
“當時華西的老專家、教授去抗爭,最后還是沒掙過。”莊嫣又重復了一遍,加重預期,但最后還是嘆了口氣,“華西,百年歷史,硬生生少了一塊。雖然不影響什么吧,但看著就是別扭,刺眼。”
說著,莊嫣提高音量,“惡心!”
“……”沈卿塵怔怔的看著前方。
“對,你繼續說。”莊嫣感覺自己說多了,哈哈一笑。
至于陳勇說華西美廬影響了華西的風水,以至于后來出了大事,她覺得不太靠譜,所以沒和沈卿塵講這個八卦。
“我的意思是,我理解的世界,沒人做正經事。我學校的老師都在混論文,就為了晉級。有點科研經費也不想著做科研,就想著怎么報銷。”
“對了,我聽同寢的同學說,濱城早些年有過一次石油泄漏,后來是一個挺牛逼的課題組解決的。他們就是放了中和劑,看起來沒事,其實毒性加倍。
當時有領導表演吃海鮮,其實海鮮都是從東山那面運來的。”
“你要說的是這世界就是個草臺班子?”莊嫣總結了一下,提煉了沈卿塵的觀點。
“是啊。”沈卿塵點了點頭。
“這世界本來就是個草臺班子啊,要不然你以為呢?”莊嫣道,“師兄一早就這么說,幾乎已經變成他的口頭禪了。師兄還說,只要有百分之十的人做一點點正經事,這世界就會被推著往前走,欣欣向榮。”
“可就這百分之十,都很難遇到。”
莊嫣略有遺憾。
“做正經事的人越來越少,到最后就變成了王朝末年。當然啦,中間還有無數的東西,我也不太清楚。師兄還說,這世界就是個吃人的世界。”
“???”沈卿塵愣住。
“迅哥兒說的啊,什么救救孩子,孩子依舊吃人,他們吃的更兇。所以最后迅哥兒也很迷茫,湊合過吧,還能死時咋的。”
“人性本善吧,師姐。”沈卿塵訕訕的辯解。
莊嫣的觀點太過于激烈,以至于要發牢騷的沈卿塵都覺得太過了,開始反駁。
“那是美好的向往,要不然為什么要讀書明事理。本身就是要吃人的,大劉的黑暗森林法則,你不知道?”
沈卿塵愈發迷茫,他完全想不到這種黑暗到了骨子里的話竟然是從莊嫣這樣一個陽光明媚的女生嘴里說出來的。
“師姐,你真是這么想?”
“是啊,我爸也這么說,師兄也這么說,那肯定沒錯就是了。”
“你爸?”沈卿塵一怔。
莊嫣沒有不好意思,直接說道,“醫大一院現在的院長,老莊。”
“……”沈卿塵差點沒哭出來。
原來陪著自己從頭到尾觀察了一個什么什么綜合癥,從住院明確診斷再到手術全過程的人,是這家省內排名第一的醫院的院長千金。
“不過呢,知道吃人,卻不用那么沮喪,迅哥兒只是做個比喻。他迅哥兒不吃人?不見得吧。”
“啊?”
“他當年在本子那面留學,參加了一個什么什么會,說是要刺殺清朝的一個官員。就是汪精衛年輕時候做的那種事兒,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汪精衛牛啊,可惜了這句詩。”
“后來呢?”沈卿塵倒是不知道這段故事。
“迅哥兒慫了啊,迅哥兒這人一向都是很慫的。他媽媽逼著他娶媳婦,他就娶了,但也不知道同房了沒有,反正很快就走了,把原配扔到老家。”
沈卿塵聽著莊嫣八卦,早都忘了自己之前的迷茫。
迅哥兒還這么慫么?
在他的想象中、接受的教育中,迅哥兒可是無所畏懼的那種人。
“害,說這么多干嘛。”莊嫣笑道,“向來如此,那便對么?迅哥兒也吃人,他明媒正娶的老婆可是一直守著他,最后他去世了,迅哥兒自由戀愛的那位和孩子都是正妻照顧的。人家,可沒一絲一毫的對不起他。”
“所以吧,不用想太多,做好自己就行了。我知道你見過很多,我也見過啊。比如說今天咱們見到的Boerhaave綜合征患者,對小苗最有利的做法是——什么都不管,直接收入院。”
“這樣呢,出了事兒,和自己也沒關系。但小苗判斷是Boerhaave綜合征,所以偷偷給師兄發了個信息,讓師兄去替他壓陣。”
一道閃電在沈卿塵的腦海里劃過,他原本以為只是一個意外,一個巧合。
但世間哪有那么多的巧合。
羅教授之所以帶自己去急診科,是因為他收到了學生苗有方的求助。
苗有方沒有名分,他不管做什么,只要人家質疑,苗有方就無可奈何。
一套事情從頭到尾想下來,沈卿塵陷入更深的迷茫中。
“小苗寧愿折騰一下,師兄也不怕折騰,這樣呢小苗把自己懷疑Boerhaave綜合征的事兒告訴了住院老總,循環老總一看好像有道理,就可以針對性的進行檢查。”
“這就,明確診斷治療都將近15個小時的時間。要是收入循環內科,先按照心梗治療,等發現不對一點點循著線索開始找診斷的時候就晚了。”
“折騰是折騰,可最后患者人沒事兒啊。”莊嫣說到這里,好像有點開心,甩了甩高馬尾。
“呃……”沈卿塵遲疑,“師姐,羅教授也吃人么?”
“肯定吃啊。”莊嫣毫不猶豫的回答道。
“不說這個,哪有人不吃人的。狂人日記里怎么寫?開篇就告訴你狂人去當了候補官員。”
“我呢?”沈卿塵被莊嫣順利帶到了溝里,至于自己之前想說什么,他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你上大學,還想考研究生,被你擠下去的人就是被你吃掉的。”
這話有些強詞奪理,但仔細想,卻又沒有太大的錯誤。
沈卿塵哭喪著臉,“師姐,您別說的這么惡心。我……素食主義者,在印度啥都不敢吃,是真的臟啊。”
“師兄說,你這種就叫社會主義巨嬰。”
“我不是!”
“切,法律里明文規定學生要好好學習,你好好學了么?”莊嫣問道。
“自己都不好好學習,就指望著別人干活,養活你……小沈,我不是罵你啊,這都是師兄說的。
至于印度,咱醫學用的人體骨骼大部分都是印度賣的。至于哪來的,你想過么?”莊嫣問,“事情吧,就架不住多想。光一個醫學生的骨骼標本里就有那么多貓膩,算了,你還是省省腦子,別想這些亂七八糟的。”
莊嫣見沈卿塵臉色很難看,連忙解釋。
她不解釋還好,越描越黑。
沈卿塵嘆了口氣,想起那個什么什么綜合征的患者,想起羅教授收的學生一系列看起來“多事”的舉動,整個人都不好了起來。
“其實吧,我見過更多。學校里的老師做科研,從頭到尾就是糊弄,就為了騙補貼。我記得奉天當年幾千萬做了個動畫片,你說那不是開玩笑么。”
“但總歸有人做事兒,比如說師兄?比如說小苗?”莊嫣沒說自己,轉念說道,“比如說老孟,比如說旁邊工大的很多實驗室?”
“對了,想報考師兄研究生的人多了去了,協和醫院的張院長給師兄留言,后來被柴老板給擋掉。”莊嫣也有些愁苦,“我也愁啊,我以為師兄能收博士生后,我肯定是第一個博士,但現在看,懸。”
沈卿塵已經無法言喻,只剩下滿頭的驚嘆號。
“就這樣吧。”莊嫣嘆了口氣,旋即又開心起來,“小沈,我跟你講啊,你回去好好學習。學習這種事兒雖然看起來沒用,其實還是有用的,比如說Boerhaave綜合征,我估計小苗就是在樹上看見,理論聯系實際。”
理論聯系實際?
今天的事情讓沈卿塵明白了一件事——理論聯系實際到底有多難。
“你不好好學習,以后當了醫生,就是吃人的醫生。”
莊嫣開玩笑,但沈卿塵卻像是當了真似的。
如果是別人說這話,那就是爹味兒十足。可那個什么什么綜合癥的患者自己親眼看見,當時還對醫大一院、對苗有方有質疑。
現在看,莊嫣說得對。
自己還沒老呢,就變成了自己最鄙視的那種人。
沈卿塵很沮喪。
“哈哈哈,你別這樣么,我就是隨口一說。”莊嫣開導沈卿塵。
可她越說,沈卿塵的情緒就越是低落。
不過沈卿塵不會鉆牛角尖,畢竟在印度那口大染缸里住了一年多,早都百毒不侵。
看樣子是自己想多了,想要當羅教授的研究生,哪有那么容易。
回去試試?沈卿塵一想到要學習就頭疼欲裂。
吃過飯,莊嫣把沈卿塵送到酒店,開車回家。
“小嫣,回來了。”莊永強在看新聞。
他抬頭,目光順著老花鏡上緣瞥向莊嫣。
“爸,我回來啦!”莊嫣甩掉鞋,還沒等邁步,就聽到莊永強的聲音,“你放那,讓她自己擺。”
莊嫣看見母上大人想要幫自己把鞋放好,卻讓父親給制止。
不過莊嫣并不在意,只是嘿嘿笑笑,把鞋放到鞋柜里。
“嗯,今天都干嘛去了?”
莊嫣把今天的事情和父親“匯報”了一遍,莊永強的眉頭微蹙。
“爸,你這是什么表情?哪里做的不對么?”莊嫣問。
“小羅還是年輕。”
“當然,師兄現在還不到三十歲呢。”莊嫣道。
“我說的不是這事兒,而是小羅……還沒習慣當一個上位者。”
“爸,你說話真難聽。”
“是真的,上位者,就是既得利益者,一般都不愿意溝通,懶得溝通。”莊永強手里拿著手機,不知道在看什么,淡淡說道,“舉個例子,在科里寫病歷,不寫病歷的人會主動要求寫么?”
“會啊!以前都是老孟寫病歷,后來是我搶過來的。”
莊永強一時語塞。
他放下手機,哈哈一笑,“你們組不算,那是特殊情況。比如說洗碗,你媽媽每天洗碗,我會溝通說,今天我來洗吧。”
“對!你為什么不主動點!”莊嫣的母親瞪著莊永強問道。
家里真不是談事兒的地方,莊永強嘆了口氣,“你們無人醫院搞的怎么樣了。”
“師兄說房子已經蓋差不多了,就十多間平房,沒什么工程量。”
“什么時候能用?”莊永強問道。
“不知道啊。”
“你注意點這件事。”
“???”莊嫣一臉不解的看著父親。
“無人醫院,我估計是要打仗了。新聞上說,以后18歲以上的都要登記,服不服兵役暫且不說,但這里面的風吹草動還是要注意的。”
“爸,你的意思是?”
“你多參與無人醫院的事兒,以后這是一條康莊大路。打不打仗咱不說,ai無人醫院是未來的發展方向,你先占據生態位,省得以后沒工作。”
莊嫣不是很理解,但她聽話,把父親說的事兒記下來,以后經常琢磨。
“老莊你說的是什么意思?”莊嫣的母親問道。
“羅浩在帝都那面建了個無人醫院,估計今年就要試運行,搜集……你們叫數據?”
莊永強問莊嫣。
“嗯。”莊嫣點頭。
“我問的不是這個,你說要打仗?”
“早晚都得打,馬原里說的清清楚楚,不能靠著自己想象過日子。”
莊嫣有些不解,最近幾年國內的經濟的確不好,但也不至于吧。
“盯好無人醫院的項目,甘當……”
“大佬身上的腿毛。”莊嫣把莊永強的話給續下去。
“嗯,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南甘縣,縣醫院,柳如煙鉆進內鏡室。
他對內鏡室相當滿意,自己一個專科生,拼搏了一輩子,能有現在這幅基業,著實不易。
只是換完衣服,柳如煙對著鏡子戴無菌帽的時候看見花白的頭發,心里有一絲異樣。
老了,還是老了,柳如煙心里想到。
前段時間在醫大一院見到的那個年輕教授再次出現在柳如煙的腦海里。
他是那么年輕,要是自己有他那么好的運氣,該有多好。
不光是運氣,還有技術水平。
“砰”
內鏡室更衣室的門被推開,一個粗壯的聲音傳來,“柳醫生!”
柳如煙連忙應出去,跟孫子似的。
“趙總,您別進來啊。”柳如煙攔住矮壯的男人。
“有什么怕看的?你柳醫生還在更衣室里金屋藏嬌么。”趙總哈哈大笑,走了進來。
“這是更衣室,醫生……”
見那人進來,柳如煙也很無奈,只能跟著進來。
剛剛他差點沒被那人推一個跟頭。
縣城里的這些人,現在被叫做縣城婆羅門,幾個家族,幾十號人,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他們在縣城做事也很跋扈,就像是今天這樣,直接闖進更衣室。
“柳醫生,我大哥的檢查,你好好做。”男人大馬金刀的坐下。
柳如煙臉上五官都擰到一起。
眼前這位是小趙,他哥是老趙。老趙總說胃不舒服,要來做胃鏡看看。
本來是簡單的檢查,柳如煙也不是很在乎,可老趙總卻說不做術前各種檢查,嫌麻煩。
柳如煙幾乎是被強按著準備做胃鏡檢查的。
他也想了,前面的患者都有檢查,這位老趙總不做也就不做了,總之不會感染他就是。
了不起術后換個管子,當報廢了。
他惹不起縣城婆羅門,從上到下,哪怕是人家的一條狗都養活不起。
有時候柳如煙漸漸明白了書里寫的一些事兒。
不過那也沒什么意義,自己遇到了,還是要低下頭裝孫子的。
“趙總,趙總,您放心。”柳如煙賠笑,“我一定好好看。而且……”
“而且什么?你說話婆婆媽媽的,一點都不痛快。”小趙總鄙夷道。
“我和醫大的專家有聯系,做完檢查,我把影像發給專家,讓人家幫著看看。”
“哈哈哈,柳醫生你牛逼啊!”小趙總贊道,“能請專家來么。”
“不知道,我也是剛認識。”
“我哥可能是年輕時候喝酒喝的太多,胃潰瘍什么的。我聽說胃潰瘍容易導致胃癌,你們要怎么檢查?”
“做個病理就行。”柳如煙弓著腰,滿臉賠笑,“您放心,放心,我一定做好。”
小趙總拍了拍柳如煙的肩膀,“挺好一老爺們,怎么取了個女人的名字。你辦事兒也趕不上個好老娘們,磨磨唧唧的。進你更衣室,你還怕我看啊。”
柳如煙訕訕的不敢說話,他只是賠笑。
“去做檢查吧。”小趙總看著柳如煙,一撇嘴,輕蔑的無以言表。
“趙總,那我去了。”柳如煙離開更衣室,心里想罵,但最后還是把所有的委屈都給憋了回去。
這種縣城婆羅門自己沒辦法得罪,從上到下就那幾個小圈子,自己也幾乎沒有融入的可能。
算了。
人生么,總歸是會吃點虧的。
雖然不高興,但柳如煙還是強打起精神去給老趙總做胃鏡。
最開始一切正常,等鏡子下進去,柳如煙沒看見原本以為會有的胃潰瘍,而是看見了腫物!
腫物!
柳如煙怔住,他仔細看了幾遍,判斷腫物是惡性的可能性比較高。
他甚至都沒敢取病理,直接把鏡子給退出來。
柳如煙卑微的和老趙總招呼了一聲。
“怎么樣?”
“還行。”柳如煙打了個馬虎眼,隨后急匆匆的回到更衣室。
“趙總,是惡性的。”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小趙總一橫眼睛,“我哥前一段時間做的檢查,腫瘤標志物都正常。再說,我哥現在早都不喝酒了,每天養生,怎么可能得癌!”
柳如煙不知道該怎么解釋,面對即將暴走的小趙總,他只能低下頭。
“啪”
一記耳光抽在柳如煙的臉上。
“不學無術的混蛋玩意,竟然敢說我哥得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