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藥的眼睛有點發澀。
這個早早便離了人世的小女孩,如今正躲在她身邊的山洞里,問她會不會講故事。
真是孩子話。
或許,前世便是總也沒人說故事給她聽,所以,外頭才來了個不認識的宮女,她開口便要聽故事。
捺下萬般思緒,紅藥放柔語聲,問道:“殿下想聽什么故事呢?”
沒有回音。
像是那洞中的小女孩根本就不存在。
然而,紅藥卻能想象出小姑娘支著下巴、皺著小眉頭、苦苦思索的模樣。
前世有限的幾次,她亦曾見過三公主這個表情,就像一個滿腹憂愁的小大人。
雖然她才只有八歲。
紅藥耐心地等著。
夏風拂來,輕而且靜,似是生恐驚動了什么。
“那……姐姐會講……什么故事呢?”許久之后,小女孩終是問出了想問之事。
用著比方才更慢的語速。
很顯然,思索加上提問,讓她的反應變得格外地遲緩。
紅藥無聲一嘆。
三公主原先是很活潑的,話也說得很好,不過,自前年她母妃病故之后,她就不怎么愛說話了,時常一個人發呆,只有在太后娘娘跟前時,她才會像個真正的小孩子。
可是,三位殿下功課很緊,即便她們就住在仁壽宮后頭,每日里也就只能在晚飯后見上太后一面。
久而久之,三公主便越發地沉默,說話行事亦比常人慢了好幾拍,功課也落下了。
她心里約莫也是急的,聽人說,每天晚上,三公主寢宮里的燈,總是熄得最晚的。
然而,即便她花了成倍的時間與精力讀書,那功課卻還是越落越多,與兩個姐姐的差距也越來越大。
于是,她變得更加不愛說話了,有時候一整天也說不了一句,太后娘娘甚是著緊,請太醫來瞧過好幾次,而幾位太醫給出的診斷卻是一致的:
三公主這是心病,而這世上,心病只能心藥來醫。
太后娘娘便給她換了活潑的小宮人服侍,又想停了她的功課,可太醫又說,與兩個姐姐時常在一起,于三公主的病情是有益的,若是落了單,病癥只會更重。
看著一天天沉默下去的三公主,太后娘娘極心疼,好吃的、好玩的不知賞的多少,卻鮮少換來她一個笑臉。
前世時,直到三公主身死,紅藥亦不曾見她笑過一次。
可憐的娃兒。
紅藥憐憫地想著,面上仍舊含笑,柔聲道:“啟稟殿下,奴婢會說的故事特別多來著,要不奴婢就先講一個,殿下若是覺得好聽,就聽著,若是不好聽呢,殿下就告訴奴婢一聲,奴婢再換一個,好不好?”
回答她的,仍舊是如若無人的寂靜。
小女孩定是又犯愁了,這會子沒準兒連小手帕都要揪起來了。
直到又一陣微風拂來,六角亭下的馬蹄鐵發出一聲清響,三公主才低低說了一個“好”字。
那聲音險些便被蓋了過去,所幸紅藥一直側耳細聽,才不曾錯過。
她忙應是,張口便要開講。
然而,再下一息,忽又躑躅。
說起來,這故事卻也不好亂講,得好生揀擇一個。
說哪個好呢?
她摸了摸下巴。
前世時,她也是被三公主命講故事,只彼時她腹內空空,絞盡腦汁才講了個從于壽竹那里聽來的狐仙的故事。
如今的紅藥自不可同日而語。
她可是有話本子打底的宮女,故事一大把,可是,這選擇多了,卻也犯難,不知講什么才好。
要不……就講《嫡女宅斗私人手札》?
紅藥想了想,又飛快將這念頭按下。
不好,這書里見天兒地斗,一家子姐妹為塊布料都能吵上好幾章,一點都不友愛,會教壞三公主的。
那就換成……《重生之富貴大閨女》?
紅藥咂么了一會兒,又覺不妥。
書中最大的反派可也是個公主,這不正犯了三公主的忌諱么?
不成不成。
她連連搖頭,又將這故事給否了,再忖片刻,最終決定,就講農家女的故事。
一則這故事正新,她記得很清楚,二則這話本子不犯忌諱,那農戶的日子三公主沒見過,倒也算新鮮。
迅速做下決定,紅藥便清了清嗓子,娓娓開講:
“奴婢要說的這個故事呢,是說的一個村姑,姓費名珠,生在水鄉。這位費姑娘一大家十幾口子住在一起,雖家中也有幾畝薄田,只因年年災荒,收成很不好,且這費珠又是個姑娘家,根本算不上壯勞力,在家里便很不受待見,她祖母時常使喚她不提,每天連口飽飯都不給吃,日子過得特別地苦。不過,費姑娘很聰明,有一極手精湛的箭術,她便自個兒想法子……”
“吭吭吭吭……”山洞中忽地響起一陣悶笑,打斷了紅藥的講述。
她愕然停聲。
這說得好好兒地,三公主怎么笑起來了?
有什么好笑的?
然而,一息之后,紅藥忽又震驚。
天,三公主居然在笑?
她沒聽錯吧?
紅藥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沒想到,居然能親耳聽見三公主的笑聲。
此時,那笑聲已然越來越清晰,從開始的“吭吭吭”憋笑,到后來的“吃吃吃”偷笑,且笑聲中還伴隨著衣物摩擦之聲,以及幾聲很慢、很慢的“唉喲”。
這是……笑得肚子疼了?
紅藥猜想。
于是,越發震驚,以及不解。
她就不明白了,這故事哪里好笑?
這么苦一村姑,飯都吃不飽,多可憐哪,紅藥最初看的時候還挺揪心的呢。
“肥……肥豬……嘎嘎嘎嘎……”偷笑終于變成了大笑,三公主直是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而奇怪的是,這樣笑著的她,居然語速變快,說話也變得連結了起來:“這村姑的名字怎么叫肥豬……好好笑……嘎嘎嘎嘎……”
清脆的笑聲,小蹦豆兒似地一粒粒往外跳著,似能想見那張笑得發皺的小臉兒。
紅藥愣住了。
肥豬?
琢磨了一會兒,她驀地恍然大悟。
費珠,可不就肥豬么?
原來是這么回事。
因紅藥是看的話本子,自難以瞧出端倪,而三公主卻是“聽”故事,這兩個字字音相同,反倒比紅藥更早明白過來。
這一想,紅藥自個兒也繃不住樂。
這誰寫的話本子啊?女主居然叫肥豬,這也太促狹了,趕明兒定要告訴徐玠。
于是,寂靜的花園深處,一大一小兩個女孩子,“咭咭咯咯”笑個沒完,紅藥最后腳都笑軟了,一屁股便坐了下去。
“這是怎么回事兒?”驀地,一道清冷的音線響起在身后。
洞內洞外,笑聲俱皆一靜。
紅藥雖早有預感,卻還是微覺吃驚,忙息了笑轉首望去,便見不遠處站著個三十許的女子,著青衣、系黛裙,發髻梳得一絲不亂,豐潤白晰的臉上,眉頭夾得死緊。
在她的身后,方才那小宮女正束手立著,再不見之前兇巴巴的模樣,要多老實有多老實。
紅藥忙向身上撲打幾下,撣去浮灰,起身行禮:“紅藥見過吳嬤嬤。”
來人正是那小宮女所說的吳嬤嬤,亦是三公主的乳母。
“笑什么呢?”吳嬤嬤似極不虞,沉著臉走過來,看向紅藥的視線蘊著幾分責備:“大呼小叫地,成何體統?以為這里是外頭坊市么?”
說著又轉向洞口,語聲與神情同時變得柔和起來,屈膝道:“殿下,奴婢來了。”
洞中寂然。
方才還笑得喘不上氣的三公主,此時又不出聲了。
吳嬤嬤卻是一副習以為常的模樣。
她款提裙擺,從容跽坐于地,腰背挺直、頸項微曲,姿態之優雅,仿佛她膝下并非泥地,而是華貴的錦氈。
她就這樣安靜地坐著,不出一聲。
紅藥束手退至一旁,與那小宮女并立于側,亦是沉默不語。
“嬤嬤……我……本宮想……踢毽子。”良久后,三公主終于開了口。
這一刻,她又換回了方才那種慢吞吞的語速,唯一不同的是,尾音略略揚起,像是在撒嬌。
看得出,她與吳嬤嬤很親近,語氣中有著極強的依戀。
“殿下,奴婢很早以前就和您說過,您是全大齊最高貴的姑娘,說話行事自有體度。如今您不現身、不露面兒,只藏在那洞子里頭與奴婢說話,奴婢連您的臉都瞧不著,難不成竟向著洞子回話么?這成什么了呢?”吳嬤嬤的聲音非常溫柔,字字在理,諄諄教誨。
歇了一息,她又不緊不慢地續道:“殿下想踢毽子,這原也沒什么,等殿下身子養好了再踢也不遲。只奴婢不過略勸幾句,殿下便賭氣跑到這洞子里,萬一撞壞了哪里,奴婢自是罪該萬死,可殿下忍心教太后娘娘擔心么?萬一她老人家急出什么來,殿下心里就好受了么?”
說到此處,吳嬤嬤微抬起頭,雙眼平視,面上痛心的神色:“再,殿下乃是千金之體,那市井野話竟是少聽為妙。殿下如今還小,尚不懂得分辨好壞,萬一被那些歪話引去邪路,奴婢便是犯下了萬死莫贖之罪。”
她忽地伏地,重重叩首,那沉重的“咚”地一響,直震得地面都以顫抖。
而當她起身時,額頭正中已然留下了一個極為醒目的青印。
她肅容道:“說來說去,這都是奴婢的錯兒,奴婢一時懶散,忘了提醒殿下遠小人,奴婢稍后自會去領板子。只奴婢在這兒還是要勸一句,請殿下想一想太后娘娘,萬莫傷了她老人家的心。”
語畢,再磕了一個響頭,額頭青印迅速洇出紫斑,可見這兩下是下了死力的。
洞中許久沒有聲息。
吳嬤嬤亦不說話。
紅藥與那小宮女更是噤了聲。
不過,紅藥之噤聲,只流于表面,實則面色如常、低垂的眼底甚至還有幾分無聊,顯是對吳嬤嬤這番話毫無觸動。
那小宮女卻不同。
此刻的她,面色慘白如紙,擱在身側的手亦在輕顫。
“嬤嬤……不打……”許久之后,稚嫩的童音才慢慢響起,每個字都吐得極重,還帶著幾分鼻音。
隨后,洞中便響起衣物窸窣之聲,再過數息,一雙丫髻緩緩探出洞品,那髻上的珍珠一搖一晃,不多時,便晃出個白晰瘦弱、眉眼清秀的小人兒。
正是三公主。
她自己從洞里爬出來了。
“殿下您可算出來了。”一見三公主,吳嬤嬤登時面色一喜,不顧那泥地碎石,膝行上前,一把便將三公主摟在懷里,目中滾下淚來,哽咽道:“殿下怎么就跑到那里頭去了呢?奴婢真是……”
她似是哽住了,忙舉袖向眼角揉了揉,又將三公主略略拉開些,急急地端詳她的臉,還拉起她的手翻看,連聲問:“殿下有沒有傷著哪里?手上可破了?可撞著臉不曾?身上痛不痛?要奴婢給殿下揉一揉么?”
殷殷皆是關懷,縱是親生母女見面,亦不過如此。
三公主小臉兒瘦瘦的,一雙眼睛出奇地大,此時,那大眼睛里已然蓄了兩泡淚,盈盈欲墜。
“嬤嬤……不必領……板子……”她緊緊抓著吳嬤嬤的衣袖,似是生怕她走開,瘦小的面頰漲得通紅,帶著哭腔的語聲比方才更慢、也更斷續:
“都是……歡歡……自己……不好,嬤嬤……不挨……板子,歡歡來……替嬤嬤……挨板子,歡歡……不怕痛……”
短短幾句話,她說得極慢,面頰漲得通紅,像是想要快點把話說完,可偏偏舌頭打結,越說越慢,越慢越急,漸漸地,她的額頭布滿了豆大的汗珠,頰邊的通紅亦開始發緊,連呼吸都變得急促起來。
然而,在那“呼哧呼哧”的急喘聲中,她細瘦的小手卻始終緊緊抓住吳嬤嬤衣袖,因用了大力,手指都有點變形了。
“嬤嬤……嬤嬤……歡歡……”她像是還有話要說,卻怎樣也說不完整,面色由紫轉青,兩眼反插上去,瞧著竟似要暈倒。
紅藥大駭,想著,若是三公主暈倒了,她只怕討不得好去,腳下動了動,忍不住就想過去幫忙。
然而,再一轉眸,卻見那小宮女始終站著不動,蒼白的臉上,表情一如方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