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了幾句合宜的廢話,常氏終是轉上正題,笑道:“顧典事,卻不知您是如何遇上我們慧娘的?”
紅藥早便想好了托辭,聞言亦笑:“奴婢這也是趕巧了。原是聽聞貴府有個挺大的湖,正好三殿下又睡著,奴婢一時得了閑,便想著來見識一番,卻撞見了慧姑娘。”
她說著便伸手做了個請的動作,語聲壓低了些:“說起來,這事兒奴婢得親向夫人說道說道,還請夫人移步。”
常氏見狀,心下倒也有幾分感慨:
到底是宮中女官,一行一止大方得體不說,這一份利落勁兒便極難得了。
兩個人各懷心思,笑容卻是越見真誠,雙雙去到無人之處,紅藥方細細道明事情始末,還添上了方才那媽媽所言,末了又道:
“……奴婢到的時候,四下里空無一人,莫說玩耍的各位小主子了,連個下人都沒有。還好奴婢帶著的人眼尖,更可巧奴婢帶著的人里有精通水性的,若不然哪……”
她搖頭嘆了一聲,沒再往下說了。
千言萬語,盡在這一嘆之中。
想必常氏能夠明白。
常氏自是明白了。
此刻的她,面色委實說不上好看。
不過,她在來的路上便已然有了思想準備,是以很快便又擎出笑來,上前兩步,親昵地拉起紅藥的手輕輕拍了拍:“顧典事真是幫了我們一個大忙,這份恩情,我們不會忘的。”
紅藥怔了怔,旋即客氣地一笑:“舉手之勞,何足掛齒。”
話雖如此,她這心里卻頗有點不舒服。
就在方才拉手時,常氏悄悄塞過來一枚金錠。
捏著那堅硬冰冷的物事,不知何故,紅藥總覺得有點兒灰頭土臉地。
合著在這些貴人的眼中,她的一切舉動,皆不過是為了一個“賞”字。
一剎兒的功夫,她忽然便記起了話本子里瞧來的一句話:
為奴為婢,是沒有任何尊嚴可言的 此刻的感覺,便是尊嚴被踐踏的感覺么?
紅藥出神地想著,常氏與慧娘是何時離開的,她亦只恍然有所知。
她垂下眼眸,反復端詳著手中金燦燦的物事,頭一回覺著,錢這東西,若拿得不舒服了,也挺膈應人的。
用力地握緊金錠,紅藥想象著將它砸進湖中時那“噗嗵”的一響。
那一聲響,想必會是很令人痛快的罷。
她扯動唇角,手腕一翻,金錠落入袖籠。
她又沒傻,干嘛跟錢過不去啊?
這錢來得干干凈凈,她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拿點兒錢怎么了?與其丟水里聽響兒,不如買點好吃的。
正當紅藥獨立于柳煙深處,努力平息心底那幾分郁結之時,國公夫人劉氏的心情,亦頗郁結。
她端坐在水閣之中,身畔是臨時支起的玄漆木案,案上只一壺、一盞,再無別物。
水閣風涼,有曲聲裊裊而來,悠揚清越,似能化去這盛夏的炙熱。
劉氏略略挪動了一下(身子。
座上的錦墊亦是臨時拿來的,遠不及她常用的湘妃竹那般涼爽,然事急從權,也只好先將就著了。
她緩緩搖著手中紈扇,眉頭輕鎖。
方才常氏悄悄使人傳話,道是殷巧慧出了事兒,正由宮里來的顧典事陪著在湖邊兒呆著。
便是從那一刻起,劉氏這心里便火燒火燎地,偏外頭客人一大堆,好容易方才脫身出來。
所幸他們家地方大,清靜之處甚多,這水閣四面開闊,又離聽戲之處不遠,正合攻守兼備之意,劉氏便叫人布置起來,也算是個說話之處。
“啟稟老夫人,大夫人像是回來了。”半啟的門扇外,忽地傳來小丫鬟輕細的語聲。
劉氏搖扇的手一停,轉首望向身畔小軒窗,卻見那透雕竹葉壽石的窗格里,遙遙地嵌著兩道身影,正是常氏并許媽媽,另一位江媽媽卻沒跟著。
“等她們到了,直接叫進來。”劉氏吩咐了一聲,擱下紈扇,心頭莫名涌起一絲燥意,捧起案上茶盞,飲了兩口茶。
微涼而清苦的茶水入腹,卻并不能澆滅她心底燥熱,反而如同火上澆油,越添煩悶。
她重又拿起扇子扇著風。
誰來告訴她,究竟該如何安置這個殷巧慧?
只消一想起這孩子竟和老四定了娃娃親,且還立了正經婚書,劉氏就像一口吞了個蒼蠅,渾身都難受。
然而,再一轉念,想起那雙干干凈凈的眼睛、那軟軟糯糯的孩子氣的語聲,劉氏卻又總會心軟。
那就是個可憐的孩子。大人的事兒,并不與她相干。
可是,腦子里清楚,這心里卻未必能轉過彎兒來。
這三年間,劉氏每每思及此事,便覺無限煩難。
事實上,若非為著這件事,四郎的婚事早便定下了,又何至于一直拖到如今,外人還當劉氏挑花了眼,又如何知曉她心里的苦?
心智有缺,這可是大癥候,幾乎等同于無法受孕。
哪怕這孩子是個手腳殘疾的呢,劉氏咬咬牙,也就認下這個四兒媳了。可偏偏地,她先天便壞了心智,才來的時候天天發狂,幾個健婦都按不住,如今雖養得好些了,誰也不知她何時會犯病。
找了好些大夫來瞧,都說了,這種病沒的治,且還會傳給孩子。
若是老四這一支就此壞了血脈,你教劉氏這個當娘的,于心何忍?
退一萬步說,即便她狠心認下這門親事,再讓老四納幾房妾室,生下健康的庶子,那么,殷巧慧這個主母,又拿什么去壓伏這些妾室?
人心總是易變。
殷巧慧連最基本的自保能力都沒有,而國公府四夫人的名號,又足以令最軟弱的綿羊,變成吃人的虎狼。
若當真出了丑事,到時候她的四郎可怎么辦?
可是,一直拖著也不是辦法。
雖則殷家的婚書已然被那場大火燒毀了,可國公爺手頭的婚書卻還在。
劉氏無數次想要毀掉那份婚書,卻又始終無法下定決心。
人無信不立。
可憐天下父母心。
這兩種念頭,便是劉氏掙扎至今的因由。
到底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