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太夫人話音方落,劉氏便輕輕咳嗽了兩聲,佯作掩袖遮唇,不著痕跡地與常氏對視了一眼。
看起來,外頭的傳聞只怕是真的。
章蘭心要么并非病故,而是另有死法;要么,她壓根兒就是死遁。
不過,侯府既然連喪事都給她辦了,則章大姑娘就算還活著,也是“死人”無疑。
從今往后,玉京城再也沒有懷恩侯府大姑娘一說,縱使她過兩年悄悄回了京,也只能假她人之名,侯府正經姑娘的身份,她是休想再拿回來了。
當然,這一切還要看懷恩侯的意思。
而在劉氏婆媳瞧來,侯爺估摸著是不會再讓章蘭心回京城了。
坦白說,劉氏也覺著,沒了章蘭心,侯府也能安生幾分。
唯獨賀氏可憐,死得不明不白地,留下女兒孤零零一個。若是侯爺的續弦心眼兒窄些,這孩子怕是有的蹉跎。
而看章家兩位老夫人的意思,只怕這續弦之事,很快便要擺上桌面兒。
畢竟,章琰直到現在都還沒個嫡子,若是再拖下去,爵位都保不住。此事莫說兩位老夫人,便是劉氏這個外人也替他們著急。
陪著章太夫人說了會兒話,劉氏便起身作辭。
章太夫人頗為不舍,拉著她的手垂淚道:“我素常在院子里呆著也是無事,常盼著有個人能來說說話,若你往后得了空兒,便來瞧瞧我,也不必下帖子,我必在的。”
這話說得大是酸楚,劉氏心下亦自惻然,忙笑著道:“老太太這話就見外了,哪回我來都沒遞過帖子哪。您放心,等忙過了這陣子,我定登門叨擾,到時候老太太可別煩了才好。”
“再不會的,再不會的。”章太夫人拿帕子拭了淚,復又解嘲笑道:“我這又哭又笑的,真真沒臉,所幸咱們都是自己人,我也不怕你笑話我。”
劉氏忙又溫言相勸,直將她說得收了淚,這才領著常氏并紅藥出了屋。
門外正下著雨,午后的天空陰沉而灰,青石階上已經盡濕了,留著好些雜亂的足印。
邱氏親捧來油傘相送,劉氏推讓幾句,到底拗不過她,只得由她送出儀門。
直待馬車駛出懷恩侯府西門,劉氏方長嘆了一聲,道:“太夫人那一番話,倒教我怪不落忍的。”
章蘭心幾次三番算計蕭家,國公爺夫婦看在兩家交好、且理虧在先的份上,全都硬生生忍了下來,然兩府到底傷了情分,此乃不爭的事實。
而方才章太夫人之言,則是在隱晦地示弱兼示好,希望隨著章蘭心的“死”,兩家也能夠而化解芥蒂,重新走動起來。
劉氏顯然有些意動。
大齊朝的勛貴本就式微,哪怕身為一等公的定國公,在文官面前亦需謹小慎微,以免被他們揪住小辮子。
此等情形下,勛貴唯有抱成團兒,方有與之抗衡的可能,而國公爺與懷恩侯身為勛貴圈的中流砥柱,自是合比分更好。
紅藥對朝堂之事尚還有些懵懂,卻也隱約明白了劉氏之意,至于常氏,那更是一點就透了,此時便笑著接語道:
“母親便不說,媳婦也想說呢。二妹妹的及笄禮還缺個贊者,章太夫人出身名門、輩分又高,媳婦便想著,若是能請到她老人家出面,那就再好不過了。”
劉氏對兒媳的機敏十分滿意,同時亦覺這法子巧妙,遂笑道:“難為你替你二妹妹慮著這些,倒是我,這一忙兩忙的,卻是把這事兒給忘了,還好你提醒了我。過幾日我便把這事兒給辦了。”
說著又拍了拍紅藥的手,笑吟吟地道:“你這孩子,倒是福氣圓滿,真是我們家的小福星。”
先是救下殷巧慧,免了蕭家一場大禍;緊接著又拉上了東平郡王府,也算是給國公府添了助力;如今更借著及笄禮,讓國公府與懷恩侯府有了重新修好的由頭。
紅藥的到來,確實讓國公府諸事皆順,劉氏這話亦是出自肺腑。
紅藥抿嘴微笑,并不說話。
這等時候,裝個乖巧就成了,話多反倒讓人敗興。
果然,見她既不居功,亦不拿虛言自歉,劉氏越發瞧她順眼起來,張口正待說話,驀地車身一震,竟是停下了。
劉氏微訝地轉過頭,尚未言聲,跟車的江媽媽已然來到門邊,輕聲道:“啟稟老夫人,前頭是東平郡王府的馬車,奴婢斗膽,先叫停了車。”
這話一出,劉氏與常氏盡皆笑起來,雙雙看向紅藥。
再過不上幾日,東平郡王府便要登門行“問名”之禮,這是一早便約好了的,不想兩下里竟在此處遇見了,何其湊巧。
不必說,那王府馬車上的,定然是王妃朱氏。
只可惜,人家懷恩侯府正辦著喪事,他們也不好下車與王妃相談。
再者說了,紅藥這個未來兒媳婦還在車上呢,此時相見,那就是拜見未來婆母,卻是于禮不合的。
“這倒是沒法子去問好了,只做不知罷。”劉氏發了話,面上笑容愈盛:“好孩子,可別怪我這個當娘的狠心,實是時機不對。”
常氏聞言,“噗哧”笑出了聲。
被她兩個這般笑著、看著,紅藥再是老臉皮厚,亦是大不自在,只得繼續垂著腦袋裝害羞,心里念叨著:
不說不錯,不說不錯。
“那就讓他們先過去罷,咱們等一等便是。”常氏略提了聲音吩咐了一聲,又沖紅藥招手笑:“二妹妹何不過來瞧瞧?”
紅藥情知她在打趣,自是不會過去。
常氏也不過開個玩笑罷了,也并未當真去掀窗幕。
可誰想,就是那樣巧,便在兩車交匯之際,恰好拂過一陣風,吹得那窗幕翻卷起來。
紅藥正好于此時抬頭,入目處,是一道似曾相識的身影。
那是個收拾得很利落的仆婦,上青下藍、素帕包頭,年約三十許,單看側顏,眉眼頗為秀致。
一見此人,紅藥交握的手指立時一緊。
這人好生眼熟,似是在哪里見過。
然而,這念頭方起,風已息止,青簾覆下,遮去了那名仆婦的身形,唯窗邊雨漬點點,門外車聲轆轆。
紅藥一時有些怔忡。
那仆婦她分明是見過的,可細想來,卻又覺得恍惚,仿佛也并不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