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宸恩居高臨下地看著那老宮人,憨厚的臉上劃過一抹精明之色:“景仁宮的?那你不去服侍貴妃娘娘,跑此處來作甚?”
“回公公的話,貴妃娘娘就在前頭桃花林里賞花,奴婢原是服侍娘娘的,只是忽然有些內急,這就……”老宮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身子瑟縮著,既似害怕,又似尷尬。
趙宸恩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幾眼,方轉向三公主,躬腰稟道:“三殿下,這老嬤嬤是要去凈房的。”
三公主正自專意玩著手中的放大鏡,連紅藥嬤嬤都快給忘了,更遑論旁人。
此時聽得趙宸恩所言,她也不過是略略抬頭,清澈的眼睛向那老宮人身上一掠,便糯聲道:“那就讓她去罷,歡歡……本宮無事。”
小姑娘竭力板著臉,想要作出嚴肅端莊的模樣來,偏兩個眼睛總要往放大鏡上溜,顯是還沒玩夠呢。
趙宸恩忙應了個是。
他原瞧著此嫗行跡可疑,故喝住其問話,后聽聞她是景仁宮的,便不欲多管了,此時又得了三公主示下,自是樂得丟開手,遂轉過臉來肅聲道:
“罷了,三殿下憐你年高,又念在你是初犯,便不追究了。只咱家還是要提醒你一聲兒,下回見了主子再這么躲躲藏藏地,定不輕饒!”
擲地有聲地說罷此言,趙宸恩用力一甩衣袖,大管事的架子搭得十足。
那老宮人兩手扶地,唯唯喏喏地道:“奴婢不敢,奴婢再不敢了。”
“退開些,別攔在路中間兒。”趙宸恩氣勢十足地揮了揮手,當先朝前走去。
那老宮人嚇得渾身一顫,慌里慌張站起身,躬著腰退去不礙事的位置,重又屈膝跪倒。
也就在這個當兒,那道側一莖花枝將將掃過她身前,她下意識抬起頭往后閃了閃。
電光石火的一瞬,幾乎無人得見,唯有稍稍落于人后的紅藥,捕捉到了這稍縱即逝的片段。
那一剎,她腦海中閃電般劃過了一道身影。
那是個穿青衣的仆婦。
前不久去懷恩侯府吊唁回程時,國公府的馬車與東平郡王府馬車錯身而過,紅藥恰好瞧見一名青衣仆婦,走在王府馬國車邊。
此刻,那青衣仆婦的身影,與眼前老宮人滿是皺紋的臉,重合在了一處。
“啪嚓”一聲,紅藥的腦瓜子里響起了一聲炸雷 隨著雷聲碎裂,有隱約的畫面,緩緩浮現。
那感覺極為玄妙,如石子入水,擊出一圈又一圈的水波,將那模糊的漣漪,漸化作清晰的景象。
想起來了!
紅藥藏在袖中的手緊緊攥了起來。
全都想起來了!
怪不得她總覺得那東平郡王府跟車的仆婦似曾相識。
原來,她當真見過這人!
確切地說,是見過那仆婦和眼前這老宮人同時出現的情形。
那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紅藥曾一度以為,那恐怖的、令她做了無數噩夢的一幕,已經永遠地留在了光陰深處。
直至此刻,看見了這張熟悉而蒼老的臉,她方知曉,她其實從不曾遺忘。
一剎時,紅藥的心底泛起寒意。
然而,風拂了過來,溫潤地、清淺地,攜起春煙、卷落亂紅。
掌心的濕冷倏然裉去,春時光景重現眼前。
紅藥一下一陣子捏緊了拳頭。
她有什么好怕的?
如今她可是國公府貴女,誰要敢欺負她,她告訴她娘去!
這念頭讓紅藥的眼睛都亮了幾分。
不過,很快她便又凝住了心神,繼續回想。
說起來,那青衣仆婦的五官樣貌,與記憶中似乎有點對不大上,然其身形體態卻又一致。
紅藥堅信自己不會看錯,更不會記錯。
可那仆婦秀致的臉,確實是她不曾見過的。
雖心下疑惑,然紅藥的行止卻無分毫異動,很快便越過了那跪地的老宮人,徐步而去。
未幾時,那輕細而紛繁的足音便已漸遠,終至不復可聞。
老宮人伏地良久,直待確定三公主一行已然不在,方長出了一口氣,直起身來,抬頭望向寥無人跡的小徑,捶了捶酸疼的后背。
四下悄然,遠處林中的笑語亦漸息,似是賞花的人兒已然倦極歸去,唯東風掠過庭院,花樹搖曳,發出陣陣輕響。
老宮人捶了好一會兒的后背,方將手撐著地,動作艱難地爬了起來。
待站直后,她滿是皺紋的臉上,便浮起了一絲苦笑。
“老了,跪不動嘍——”她搖著頭喃喃自語,活動了一會手腳,又將衣裙撣凈,左右四顧一番,這才邁著宮人特有的小碎步,行出了小徑。
小半刻后,西北角的一片紫竹林中,現出了老宮人的身形。
“你來了。”尚未待她站穩,那林間便閃出一道身影,楚腰纖細、眉目清疏,別有一番淡然風致,正是充嬪。
她似是已在此處等候多時了,靛湖色的衣裙上,沾了兩三片狹長翠綠的竹葉。
東風繾綣,林中偶有細葉飄落,天色比方才更黯淡了些。
“奴婢來遲了,您恕罪。”見了她,老宮人并不吃驚,似是早有所料,上前屈膝行了一禮,灰白的發絲在風中輕顫著,一如她飄忽的語聲。
充嬪抬手道了聲“請起”,沖淡的臉上不見情緒,態度亦很疏離:“嬤嬤辛苦,些須小事也要您親自走一遭,當真是罪過。”
聽得此言,老宮人立時抬起頭,脧了她一眼。
不知是不是錯覺,這話中的意味,似是帶著譏諷。
然而,那張秀麗的臉如干涸枯井,看不出一絲情緒上的波動。
“沒法子,人手吃緊么。”老宮人筆直地望住充嬪,并沒有收回視線的意思,亦無奴婢對主子的敬畏。
又或者,那敬畏亦是裝出來的。
充嬪并不以為意,輕輕“唔”了一聲,側首望向身畔幾竿修竹,似在細察那青碧的枝葉,良久后,方道:“嬤嬤有什么話,但說無妨。”
“哦,也沒甚么大事,就是告訴娘娘一聲兒,貴妃應該打算動手了,眼下還差著最后一把火。”老宮人拍了拍衣袖,若無其事地說著自己的主子,針尖般的視線始終不離充嬪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