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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3章 雙影

  那男子的范陽笠拉得極低,遮住了大半面目,只露出了一角毫無特色的下頜。

  此刻,那長著青胡茬的下頜,正一上一下地蠕動著,接連吐出了一連串冰冷的話語:

  “李媽媽全家掙著徐五的工錢,就不虧心么?”

  “當年王妃給梅姨娘下毒,不就是從你這里過的手?你轉手又拿著梅姨娘的錢給她解毒,這雙份兒的賞錢拿著可舒心?”

  “梅姨娘死后,有人瞧見你大晚上地去亂葬扒她壽衣,卻教一群野狗給嚇跑了。李媽媽膽兒挺肥啊,就是奇怪了點,不怕鬼卻怕狗。狗比鬼可怕么?”

  “李媽媽現如今把這些陳年舊事都給忘了,還要我這個外人來提醒,難不成是人年紀大了記性不好?”

  男子每說一句,李婆子的面就白上一分。

  待他語罷,李婆子已是面無人色,看著那男子便如看著惡鬼,渾身上下都在哆嗦。

  “啪嗒”,捏在手中的酥餅不知何時掉在了桌上,又沿著桌面兒“骨碌碌”滾落于地,直到撞上李婆子的腳,方才停下。

  那一刻,已經完全被恐懼攫住的她根本未曾意識到,茶寮中已是空無一人,就連老板也消失得無影無蹤,而去外頭出恭的李二蛋,更是久久未歸……

  小半個時辰后,城東南某間普通的小茶寮中,行出了一個戴著大號范陽笠的男子。

  那男子中等身量、不胖不瘦,穿著件普通的灰布短褐,小腿處打著灰麻布行纏,足蹬麻履,行路時身子微向前傾,縮肩躬腰,瞧著不大有精神。

  無論是打扮還是氣韻,他皆與坊市間過往的大多數男子差相仿佛,混跡于人堆兒里,很是不起眼。

  離開茶寮后,他便邁開步子,在這有著蛛網般密集巷道的坊市里閑逛了起來。

  他對此地想是極熟,一路走得輕松寫意,時而連拐幾個彎兒,時而掉頭往回走,時而又突然消失在某家鋪子后門,卻又在數息之后,出現在另一條窄巷的巷口。

  就這樣走了約半個時辰,他才終是來到了坊市的邊緣。

  這里聚居著大批在玉京城的底層百姓,房舍集結成群,以縱橫交錯的小道相連,宛若一座巨大的迷宮,若有外人來此,很容易便會迷路。

  戴范陽笠的男子卻是熟門熟路,三轉兩繞間,便彎進了一所小院。

  那院子只有一進,雖是磚瓦所建,卻處處透著破舊,墻面傾斜、屋宇坍塌,屋頂上歪歪斜斜鋪著幾面草席,似是它曾經的主人用來遮風擋雨用的,如今早已爛了大半,荒涼得緊。

  這就是一所無人居住的空屋,與其左鄰右舍一樣,人跡絕蹤,唯衰草離離,在涼薄的日影下晃動不息。

  到得此處,男子終是摘下頭上斗笠,露出了真容。

  他年約二十許,有著一張線條堅硬的面龐,左眉骨上方并右頰近唇角處,各有數道傷疤,為這張臉平添了幾分兇狠之意。

  然而,與這兇悍相反的是,他的眼神卻溫和,唇角始終似有若無地勾著,仿佛隨時在笑。

  即便這笑容讓他的臉越發顯得猙獰。

  “你來了。”一個與刀疤男子衣著相仿、年紀則稍長些的男子,無聲無息地從破屋中走了出來,負手立于階前,淡淡地沖他打了個招呼。

  這男子的臉倒還干凈,既無傷疤,亦無那獰厲的神情,唯右耳缺了一角,觀其切口,平整利落,似是被人一刀割下的。

  而除了這一處較為明顯的特征外,這稍稍年長的男子通身上下只得一語可以形容:

  乏善可陳。

  “九影見過大哥。”一見此人,刀疤青年立時叉手行禮。

  年長男子“哈”地笑了一聲,懶洋洋往半朽的廊柱上一靠,面上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大哥個鳥!一群見不得人的玩意兒,還大哥呢!”他抬頭看了看天,又低頭望向腳下,旋即嗤笑:“也就只有個影子罷了,生死無人知的鬼東西。”

  帶著極強情緒的話語,說出口時,卻虛煙般地輕飄,風過時,便涼涼地往人耳朵眼兒里鉆。

  九影直起身,靜立了片刻,低聲道:“李婆子應下了。”

  初影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拿手指搔了搔發髻:“李二蛋這小子,倒也有點兒用處。不過,那李婆子和李二蛋到底是親戚不?”

  “是遠親。”九影的回答十分沉穩,與初影的跳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仔細地解釋道:

  “當年,李婆子和李二蛋的爹都是一個村里的,兩家的高祖是堂兄弟。后來,李二蛋的爹被賣進了國公府,他在府中娶妻生子。先帝登基的時候,他們夫妻兩個被亂軍吊死了,那年李二蛋五歲。”

  在他說話時,初影一直低頭端詳自己的手,神態極是懶散,此時更是打了個的哈欠,一面抹著眼角的淚水,一面懶懶地問:“李二蛋是真傻還是假傻?”

  九影皺眉思忖了片刻,道:“依小弟看,他多半是裝的。不過,當年他爹娘就死在他眼前,他受了很大的驚嚇,神智上應該多少都會有點問題。”

  初影點了點頭,伸了懶腰,一屁股坐在了殘損的石階上,抬手撥拉著眼前雜草,笑道:“這話也是。不過,要照你這話說來,李二蛋和咱們倒也挺像。”

  他笑著抬起頭,伸出食指在腦袋上虛繞了兩圈兒,笑得有些沒心沒肺:“說不得咱們九個也和他一樣,這兒都有問題,若不然,怎么會活成這等不死不活的模樣?”

  說完了,他順勢捏了捏缺角的耳朵,又“嘿嘿”笑了起來:“其實吧,你才應該是初影。當年若不是你手下留情,我這半拉腦袋就沒了。”

  雖是言及生死,可他的笑容卻輕松而隨意。

  他豎起手掌自己腦袋邊虛虛斜切了一下,張著嘴笑道:“只要你那刀子再往前伸一寸,咱就嘎崩脆,沒了!”

  “九影學藝不精,那一戰已盡了全力。”九影的聲音有點發悶。

  初影響亮地“嘖”了一聲,搖了搖頭,兩手撐在身后地面,翹起二郎腿,笑嘻嘻地道:“你這人就是太四平八穩了,主子又不在跟前,多說幾句也死不了人。”

  言至此,忽覺不妥,又飛孩子們推翻了此前的說辭:“罷了,你還是別聽我的,就這樣罷。所謂禍從口出,我就是個好例子。”

  他單手撐地,空著的手則倒轉來,拿拇指往自個的鼻尖點了點,一臉地自嘲:

  “千萬別學我,明明是鬼,卻總想著當人。結果呢?差點兒就陷在青云巷里出不來了。”

  他的唇角勾起一個笑,然眼底卻是荒蕪。

  九影沒說話,只直挺挺地立在原處,如同一根石柱,似是連風都吹不動他一根發絲。

  數息之后,他方才啟唇道:“此事乃向采青的首功。”

  “向采青?”初影歪著腦袋想了想,“哦”了一聲道:“就那個宮女是吧?眼下在朱家倒屎盆子的那個?”

  九影石像般的身形,在聽到這句話時,終于有一絲晃動的跡象。

  他抬起頭,猙獰而兇悍的臉上,竟有了一絲笑意。

  那笑意淺淡、遲緩,如微風吹皺的水面,于漣漪未起之時,便已歸于平靜。

  “對,就是……她。”他像是頗花了些力氣才說出句整話,面上的獰厲亦仿佛隨時都會崩碎。

  初影正將野草纏在指間把玩著,并未覺出他的異樣,自顧自地又道:

  “老九,你覺不覺得宮里的女人都特娘地忒嚇人?就比方那什么妃,親手干掉了自個兒的骨肉,她也真下得去手!還有那個半瘋的什么嬪,下毒就跟玩兒似地。跟人家一比,咱們這幾個就真是……”

  他搖了搖頭,以一聲低低的哂笑,作了收梢。

  九影沒去接他的話。

  他二人像是慣于如此相處,雖各說各話,卻并不妨礙彼此互通聲氣。

  停了數息后,九影方沉聲道:“再請大哥告訴主子,向采青在王府收買了一個姓周的老媽子,此人乃是王府世仆,很貪財,向采青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錢,才打探到了李婆子其人其事。”

  “明白了,向采青沒錢了。”初影笑著道,顯是聽懂了他的言外之意。

  九影也未否認,躬身道:“就這些了。大哥好走。”

  回答他的,是一片安靜。

  他緩緩抬頭,階前早沒了那個吊而啷當的身影,仿似他從不曾出現過。

  岑寂的小院中,唯風拂長草、斷瓦頹垣,屋脊上的陽光,越發地淡薄起來……

  紅藥這一晚睡得有些遲。

  徐玠直到亥初過半方才回屋,紅藥困得上下眼皮直打架,卻還是強撐著與他說了幾句話,方去安歇。

  安三娘與徐肅之事,說大不大,說小卻也不小,紅藥便覺著,還是提前知會徐玠一聲來得好些。

  自然,就算她不去說,徐玠想必也會很快知悉,只到底此事乃紅藥親歷,若是假旁人之口轉述,沒準兒就會有所疏漏,倒不如她一總說了。

  徐玠聽了之后,眉毛都沒皺一下,只點頭說了句“知道了”,便涎著臉拉著紅藥鉆進了帳子。

  一夜,不可言表。

  翌日一大早,徐玠神清氣爽出門干正事兒去了。

  摸著涼透了的半邊床榻,紅藥不由暗自咬牙:

  同是爹生娘養,何以她此際還腰酸骨軟,起榻都費勁兒,這廝倒是神完氣足,沒事人也似?

  這不公平!

  用力蹬了幾下床板,紅藥到底還是支撐不住,睡了個回籠覺。

  因今日朱氏免了晨定,丫鬟們倒也沒來叫起,由得主子睡到了日上三竿。

  紅藥這一覺好睡,實是沉且酣,待起榻后梳洗完畢,又用了一頓精致早膳,她的精氣神已是完全恢復了過來。

  荷露見狀,便笑著道:“廚下照著爺留的菜譜做的飯菜,真是又新鮮、又好吃。太太不知道,每回您沒吃完賞下去的,小丫頭們都搶著吃呢。”

  紅藥心說那當然,也不看這是誰的菜譜。

  雖是得意得要命,她的面上卻是一派云淡風輕,故作灑然地揮手道:“等年下的時候,我叫廚下整治一整桌的席面,讓你們吃個痛快。”

  見她粉面含春,顯是心情極好,一旁的蓮香便湊趣道:“太太也太小器了,一桌子怎么夠,好歹弄個三五桌的才成。那些小丫頭別看年紀不大,一個個都是飯笸籮,能吃得緊。”

  這話說眾人皆笑了起來,芰月便上前推她道:“你也莫拿別人說嘴了,你自個兒又是什么精細人兒不成?還不是一吃一大碗?”

  蓮香登時羞紅了臉,抓著她便要去撕她的嘴,紅藥直瞧得忍俊不禁。

  便在此時,遠處驀地傳來一陣喧嘩,竟將滿屋子的笑語給壓了下去。

  屋子里很快靜了下來,蓮香與芰月不再打鬧,荷露更是面色凝重,不待紅藥吩咐便沉聲道:“婢子去外頭瞧瞧。”

  便在她說話時,喧囂聲愈發強烈,紅藥隱約聽見了女子的尖叫,還夾雜著一兩聲哭嚎。

  她攏在袖中的手,緊緊握成了拳頭。

  那一刻,她在猶豫是該出去看一看,還是按兵不動?

  一息之后,她有了答案。

  “出去瞧瞧。”她閑閑地拂了拂衣袖,起身說道,那一襲大紅實地紗纏枝木芙蓉長裙在她身周散開,仿若燎原之火。

  她已然想得通透。

  外頭鬧得這樣厲害,顯非小事,且離影梅齋還頗近,身為影梅齋的主子,她豈能關起門來不聞不問?

  從前她是奴婢,身微命賤,芝麻點兒大的事就能把她壓垮;而今,她卻是一院之主,身邊更有無數助力,若仍舊照著做奴婢的那一套來,負人亦負己。

  她總要對得起徐玠的一片苦心,也總要對得起國公夫人劉氏的著力栽培。

  她顧紅藥,不可能永遠縮于人后。

  抱持此念,紅藥自是無所畏懼。

  帶著一堆丫鬟婆子出了院門,尚未行出多遠,那廂荷露便自花徑轉了出來,卻是打聽消息回來了。

  紅藥一見她面色,心里便格登了一下。

  荷露面白如紙,目中猶有驚恐之意,一見紅藥,立時快步上前,壓低聲音稟報道:“太太,安三姑娘……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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