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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章 葉繡

  紅線怔怔地看著那雙繡鞋,片刻后,瞳孔陡然一縮。

  她識得這針腳!

  這是宮里大名鼎鼎的“葉繡”!

  這種“葉繡”針法,乃是針工局掌司葉三娘的獨門絕活兒。

  說起來,這葉掌司原為蜀繡高手,繡技本就十分了得,后她又借鑒蘇繡針法,獨創出了這一門“葉繡”,其繡品精細工巧、惟妙惟肖,走針獨到、色彩鮮亮,常人難以模仿。

  也正是因為這手繡技,葉三娘才能于一眾繡娘中脫穎而出,成為了針工局掌司。

  大半年前,葉掌司與紅線她們一樣,亦被清出了皇城,不過,她的去處卻比紅線好了太多。

  她被梅氏百貨重金聘為名下織坊的總教習,每年能掙上千把兩的銀子,且每教出一名繡技上乘的弟子,梅氏百貨還會有額外的嘉獎,不知羨煞了多少人。

  而其實,原先在皇城時,葉掌司就已經不大親手做活計了。

  她乃是先帝早年生人,歲數已大,眼神亦已不濟,是故,在皇城的最后幾年,她也不過繡些小桌屏、鞋面兒、扇袋之類的物件,衣裙卻是做不動了。

  而越是如此,她所繡之物便越顯精貴,每出一件,必定引來眾嬪妃爭奪,而通常最終能夠將之拿到手,皆是彼時最為受寵的嬪妃,經由陛下親自賞賜而得。

  因葉繡本就罕有,而出自葉三娘之手的繡品更是一年比一年少,故眾嬪妃無不珍愛至極,至少就紅線所知,從不曾聽見有誰拿葉繡賞過人的。

  而此刻,這宮女的腳上,卻穿著葉掌司親繡的宮履!

  這哪里是宮女?

  這分明就是個貴主兒吧!

  此念一生,紅線的后心已被冷汗浸透。

  身為貴主兒,卻偏要假扮成宮女模樣,還半是威逼、半是利誘地要一個奴婢幫她送信。

  何其詭譎?

  再往下深想,這封信可是要送進尚書府的,這其中,會不會還摻雜著別的用意?

  思及此,紅線便覺得有點呼吸不過來了。

  在離開皇城前,她便曾隱約聽人提過,道是皇城中有人與朝堂里的什么人勾結起來,干了好些見不得人的事兒,甚而還就連那年行宮走水,亦是這膽大包天之人所為,為的是把皇帝和皇后都給燒死。

  這等說辭,紅線原先還只是半信半疑,此際卻覺得像是真的了。

  莫非,這位貴人……便是那其中的一員?

  這念頭陡然而至,一時間紅線渾身的力氣都像被人抽干,若非背倚著殿門,只怕就得軟倒在地。

  她死死抿緊雙唇,將齒關咬住舌尖。

  劇烈且尖銳的疼痛,令她慌亂不已的心神暫得清明。

  花了約三息的功夫,她才終是調勻了呼吸,盡可能自然地收回了視線。

  那宮女……不,是那個扮作宮女的貴人,對此似是恍若未覺。

  剪罷燭芯,她便將銀剪擱下,擺弄起那只銅燭臺來。

  她許是認為,那一袋金豆子足可令人動容,索性便給紅線留出空暇,容其調整心緒。

  紅線吊得高高的心,稍許落下了幾分,又以絕大的力氣,強壓下了轉身逃跑的沖動。

  僵直地立了片刻,她便蹲下了身子,開始撿拾地上金豆子,籍此平息心底的惶惑。

  “噗哧”,燭臺邊忽地傳來一聲輕笑。

  紅線動作停了停,抬起頭,面上已然現出一抹恰到好處的難堪,與貪婪。

  “讓您見笑了。實在是婢……我窮得怕了,這些錢若是儉省些花著,后半輩子都不用愁呢。”她苦笑了一下,將金豆子裝進荷包,系牢抽帶,復又小心翼翼地將之揣進袖籠。

  一應動作無不珍而重之,顯出對這錢財的愛惜。

  “這么說來,你這是應承我了,是么?”貴人閑閑地問了一聲,視線猶自攏在燭臺上,并未去看紅線。

  紅線卻不敢露出半點行跡。

  她咬了咬嘴唇,用一種下定決心的語氣道:“是,這信我替您交給那位如夫人便是。”

  “那可真是多謝你了。”貴人終是轉過身,向她投去了意味不明的一瞥。

  因背對著燭光,那兜帽下的臉越發視之不清,故而這隱晦難解的眸光,紅線亦自無從察覺。

  她想了想,向前踏了半步,面上堆起了討好的笑,小聲地道:

  “論理該當是我謝您才是,您出手可真是大方。只是我這兒還要問一聲,您何以要給那位傅大人家的女眷送信呢?您與這位如夫人認識么?”

  于情于理,這一問都是該當的。

  畢竟,二人相見的場合太過怪異,問個究竟才是常理,且宮人本就疑心重,若連問都不問一聲,就顯得假了。

  那貴人聞言,腦袋微微仰起,仿似在回憶著什么,旋即便嘆了一口氣,道:“我和她也算是多年的故人了吧。說起來,你應該也是識得她的,她叫芳琴。”

  芳琴?

  紅線一下子張大了眼睛。

  那不是荀貴妃從前想要拉拔的宮女么?

  芳琴并其表姐芳月,當年雙雙被選進景仁宮,有傳言說,荀貴妃是要用這對姐妹花固寵。

  只可惜,后來陛下不知怎么要把六宮的人手給換一遭,這對表姐妹便又被打回了原處。

  卻原來,芳琴竟嫁進了這等高門么?

  紅線一時說不出是驚還是羨,面上的神情便也帶了出來。

  那貴人仿佛知曉她所思,亦笑亦嘆地道:

  “芳琴的運道是真好,去了那富貴之處,我與你一樣羨慕得緊。只我還不如你們呢,你們如今算是離了這地方了,偏我命苦,至今還留在這兒,也不知要熬幾年才能出得去。

  說起來,我與她姐妹兩個原先也很說過幾句話,如今芳琴揀高枝兒飛了,我就想厚著臉皮與她再交好些。不瞞你說,我這是給自己留退身步兒呢。往后出了宮,多個朋友也能多條路,你說是不是?”

  情理皆通的一番話,讓人挑不出毛病來。

  紅線情知此言占九成不可信,面上卻是一臉地贊同,點頭嘆道:“原來是這么著的。真是想不到,芳琴的腳步走得這樣穩,我們是比不上的了。”

  這話原就真假摻半,她一時倒也有幾分感慨,遂又低語道:“還有顧紅藥,那也是個命好的,如今竟成了誥命夫人。在我們這一撥兒里頭,她這算是頭一份兒了,咱們更是望塵莫及。”

  “嘖,你這話可就說錯了。”貴人搖了搖頭,雖瞧不見她的神情,那語氣里的不以為然,卻極鮮明:

  “若說你們紅字輩兒,如今站得最高的,可是紀昭儀啊。只要她一舉得男,一個妃位那是沒跑兒的。和咱們昭儀娘娘相比,區區徐五夫人又算得了什么?”

  雖說是假扮的宮人,可紅線卻覺著,這位貴主兒學起宮人的語氣來,倒還真像。

  可惜,首尾沒收拾干凈,卻教一雙繡鞋賣了個干凈。

  心底里冷笑了幾聲,紅線的面上則是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張口便要說話。

  不想,便在此時,窗外忽地響起一陣喧嘩,還夾雜著好些人的腳步聲。

  紅線大吃一驚,張開的嘴立時閉攏,面色亦變得蒼白起來。

  那貴人的反應比她更快。

  窗外響動方起,她已然快步行至窗前,湊去那不足一指寬的縫隙處,向外張望。

  紅線死死捏著衣袖,大氣不敢出,既盼著趕快來個人,又當真來個人把事情鬧大、不好收拾,心里直將那諸天神佛都求了個遍。

  這一打岔,她倒也忘了害怕,手腳的力氣都恢復了些。

  此時,那貴人自窗前回過了頭,沖紅線招手道:“無事的,是安妃娘娘過來串門兒,你過來瞧瞧。”

  紅線茫然地看著她,好一會兒后,方才想起,安妃娘娘便是從前的徐昭儀。

  因產子有功,她被晉為安妃,如今居于永寧宮。

  “她們都去正殿了,不會來咱們這兒的,你莫怕,過來瞧一眼也好放心不是?”貴人的聲音里帶著笑,顯是心情輕松。

  紅線哪里敢過去,干巴巴地道:“既是您說沒事兒,那就一定沒事兒了,我信得過您。”

  她此刻只求速去,能少一事便少一事。

  那貴人聞言,拂了拂衣袖,看向紅線的視線,如同凝固了一般。

  紅線被她看得心底發憷。

  那兜帽之下,不見人面,唯有一團濃濃的黑,如深不見底的洞,似能將人吞噬。

  “罷了,咱們還是先把信瞧了吧。時辰也不早了,你主子還等著你呢。”貴人開了口。

  極淡的語聲,不見情緒,卻也將方才那將隱而未隱的壓抑之感,一舉破去。

紅線無聲地呼了一口氣  說罷此言,那貴人便又轉身行至高幾前,自袖中取出了一張信箋,攤放于燭臺之下。

  紅線拿手指在腿上掐了幾下,總算聚起了些力氣,拖著酸軟的兩腿,一步一步挨了過去。

  信箋乃是最普通的粗麻紙,寫得極短,攏共也不過二、三十個字,信上既無落款,亦不曾自報家門,只在開頭以一句“還記得去年九月十七煙波橋之事么”含糊代過。

  紅線低頭看信,眼尾余光卻瞧見,那貴人站在稍遠的位置,暈黃的燭火半明半暗,將她的身形照得格外模糊。

  不過,她的語聲卻是溫柔和清晰的,此時說道:“我也不說我的名字了,總歸往后咱們怕也見不著。今兒也不過是我托你幫個忙,又給足了報酬,過后你把信送去,咱們兩不相欠。”

  抬手指了指幾上的信箋,她的語氣越發輕松:“那上頭我已經寫好了約見的日子、時辰和地方,只要芳琴到時候來了,你的事兒便也了了。”

  言至此處,她忽地停頓了片刻,方又施施然地道:“若是芳琴竟是沒來,那我也只好求貴主兒幫著說句話,替我主持主持公道了。我這話,你可聽明白了么?”

  言下之意,紅線若是只拿錢、不做事,宮里的貴人定然饒不了她。

  “您放心罷,我既然拿了錢,就一定會把話帶到的。”紅線討好地笑道,一只手緊緊抓著裝荷包的衣袖,生怕那金豆子飛走了也似。

  貴人仿佛滿意了,又一指高幾,閑話般地道:“那你就快些把這些默記下來罷,總歸也就這么兩個字。”

  紅線道了個“是”,又垂眸盯著信箋來回地看,試圖從中尋出一些什么來,比如字跡、墨色或其他特別之處。

  然而,那信箋委實再普通不過,她看了半晌,亦一無所獲,只索罷了。

  將信的內容牢記于心,又當著那貴人的面兒背誦了一遍,見果然無誤,那貴人終是抬起衣袖,施恩似地向紅線輕輕一揮:“得了,你這便請回罷。”

  紅線直是如蒙大赦,卻又恐被她看出自己真實的情緒,只得強作出一副笑臉來,千恩萬謝地說了好些奉承話,方才推門而去。

  “咿呀——咣——”,殿門開啟復又闔攏,一陣北風自門縫中鉆了進來,攜來雨點與寒意。

  那貴人緩步行至高幾前,將信箋放在燭焰之上點燃,眼瞧著紙箋漸漸化作殘灰,方才吹熄了蠟燭。

  殿宇中一下子暗了下來。

  那貴人倚窗而立,仿似在欣賞風景。

  窗邊漏下些許天光,卻也只在那方寸之間騰挪著,到底映不亮她的眉眼,更遑論這闊大的殿宇了。

  貴人抬起手,緩緩摘下了頭上的兜帽。

  一張淡然秀致臉,呈現在微暗的光影之中。

  正是充嬪。

  這一刻,她的臉上,有著一絲淡淡的譏誚。

  她半低了頭,她自窗戶眼兒里望出去,恰可見紅線惶惶遠去的背影,如喪家之犬。

  “傻子。”充嬪呢喃地道,搖了搖頭,面上的譏誚轉作了憐憫。

  幾星雨珠自窗縫間掠入,撲上了她的面頰。

  她取出帕子來拭了拭,復左右顧視一番,方才快步去到了后堂。

  相較于陰冷空闊的前殿,后堂卻是暖和得多了。

  屋角放著一只大熏籠,炭火燒得正旺,一套煙紫色織錦衣裙鋪陳于其上,旁邊的磚地上,還放著一雙楝紫色蝶戲牡丹宮履。

  在熏籠的對面,則設著一具美人榻,榻上鋪著狐皮墊,小幾上還有茶水點心。

  充嬪涼涼地笑了起來。

  這里原先乃是小公主的寢宮,而此刻,屋中已然再也見不到小公主生前居住的痕跡。

  荀貴妃這一步棋,走得實在是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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