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酒本欲打道回府,突然又望向寂靜的三樓。
想起那位月芽姑娘,她改了主意。
涼州辭的小侍女領著她登上三樓,笑吟吟道:“我們姑娘在學琴,聽說蘇側妃想見她,立即就應了。我們姑娘平日里很少見客人的,蘇側妃有福了。”
霜降不樂意,“我家小姐又不是男人,見個風塵美人,哪里稱得上有沒有福?!”
小侍女聽不慣別人貶低自家姑娘,于是氣鼓鼓地和霜降拌起嘴。
蘇酒聽著好笑,因此一路不曾打斷。
徐暖月居住的寶月閣大門緊閉,里面正傳出幽幽琴音。
小侍女稟報后,才出來道:“我們姑娘還在學琴,快要結束了,蘇側妃不介意的話,請進來稍等片刻。”
蘇酒打發霜降在外面守著,獨自踏進門檻。
寶月閣陳設風雅,地面鋪著光可鑒人的紫竹席,兩道珠簾隔開,曉寒輕和月芽正對坐彈琴。
曲子已至尾聲,裊裊樂音繞梁不絕,相當動聽。
曉寒輕十指放在琴弦上,“我已經沒有什么可以教你的了。”
徐暖月低垂眼簾,看不出情緒。
曉寒輕想了想,又補充道:“最后教你一句話,有多少山窮水盡,就有多少柳暗花明,永遠不要絕望。”
她起身,“蘇妹妹來訪,想必是有要緊事談。我便不打攪你們敘舊,告辭。”
侍女從外面掩上鏤花門,寶月閣陷入寂靜。
蘇酒望向紫裙少女。
煙紫色繡花裙裾在地面鋪陳開,猶如瑰麗云霞。
她仍舊戴著面紗,眉眼美如秋水,隨意一個眼神都嫵媚勾人。
蘇酒盯著她的雙眸,“曉姐姐用的詞是‘敘舊’,月芽姑娘,咱們從前認識嗎?”
徐暖月沉默不語。
蘇酒越看越覺得她眼熟。
她隱隱有一個大膽的猜想,于是試探道:“我從江南來,我有兩個特別要好的朋友,可惜其中一個多年前失去蹤影,至今音信全無。我和寶錦也曾試過用各種法子去尋她,卻終究一無所獲。在長安的這段日子,和月芽姑娘屢屢碰面,總覺像是那位故人。”
徐暖月按捺住落淚的沖動,笑道:“雍王妃找錯人了。我自幼被賣到長安,輾轉成了涼州辭的花娘,一身低賤,怎堪為雍王妃的閨中密友?”
“可是月芽姑娘的眉眼,與我那位故人確實有幾分相像。不知月芽姑娘可否摘下面紗,容我一窺真顏?”蘇酒不肯退讓。
徐暖月抬手撫上面頰。
半晌,她挑眉,“雍王妃之所以來見我,只是為了看我的臉?小女子容貌粗鄙,恐怕會叫王妃失去興致,還是不看為妙。”
“哪怕你只有萬分之一的機會是我那位故友,我也想努力驗證。”蘇酒目不轉睛,“月芽姑娘,可否摘下面紗?”
其實熟悉的不只是眉眼。
還有聲音,還有味道。
徐暖月默了默,輕聲道:“既如此,小女子只能摘掉面紗,希望雍王妃不要失望。”
纖纖玉手勾上面紗一角,緩緩摘落。
出現在蘇酒眼中的,是一張絕美容顏。
雖然和徐暖月容貌有三分相像,但絕不是暖月的臉。
夜風吹動珠簾,那張對蘇酒而言熟悉又陌生的面容倒映在每顆剔透的珠子上,組合成千萬張不同的表情,紅唇開開合合,聲音猶如千百遍反復回蕩在她耳畔:
“讓雍王妃失望了,我確實不是徐暖月。”
確實不是徐暖月……
蘇酒籠在袖中的雙手,悄然攥緊。
徐暖月笑了笑,“蘇姑娘在多年后仍舊不忘故友,仍舊竭盡全力地尋找她,這份感情著實令我動容。徐暖月很幸運,能有蘇姑娘這樣的摯友。”
這么說著,雪白的脖頸上卻隱隱有青筋跳動。
因為她幾乎是在拼盡全力,才不讓自己的眼淚掉落。
離開金陵的無數個日夜,她深陷仇恨無法自拔。
惟一的安慰,是蘇蘇和寶錦。
只要想起她們,她就覺得她仍然是當年那個傻乎乎的小暖月,她仍舊有人愛著,仍舊有人念著。
蘇酒沉默。
正無所適從間,守在外面的小侍女匆匆進來稟報:“姑娘,太子殿下來了。”
徐暖月道:“雍王妃不介意的話,可以暫時在屏風后坐會兒。太子不會久留,他喜歡與我說話,平時說幾句話就會走。”
私心里,仍舊想留下蘇酒。
仍舊想看看她,仍舊想跟她說話。
哪怕不能表明身份也沒有關系,哪怕隔著時光和陰謀也沒有關系,她就只是想跟她說說話……
蘇酒盯著少女的雙眼。
大約這女孩兒并不知道,她的眼睛里藏著多么熾烈的感情。
她應下了。
屏風后設了小幾和蒲團,蘇酒跪坐在蒲團上,透過屏風間隙,看見太子醉醺醺地進來。
他在珠簾外落座。
一坐下來,就捂住臉嚎啕大哭,“月芽姑娘,本宮這日子沒法兒過了!她欺負我,她又欺負我……這日子是真沒法兒過了!”
徐暖月挽起半截寬袖,親自為他斟酒。
若隱若現的凝白細腕,恰到好處的酒香,以及美人溫柔似水的氣質……
一切都很完美,她像是世上最溫柔體貼的女人。
元旭抹了抹眼淚,捧住徐暖月的小手手,“月芽姑娘,你不知道趙舞陽有多兇!本宮今天不過是偷偷親了一下府里的婢女,她就命人杖斃了那個婢女,還罰本宮跪了兩個時辰!本宮是一國儲君啊,她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里?!”
徐暖月嗓音輕媚:“太子妃是吃醋,所以才不允許殿下親近別的姑娘。或許手段殘酷了些,出發點卻是為了太子。”
“本宮也是這么想的……”元旭點點頭,深以為然,“就是她太霸道,本宮特別怕她!”
屏風后,蘇酒眼眸幽深。
她沒心思聽太子嘮家常,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曉寒輕的出現,月芽與暖月有三分相像的眉眼,以及她對自己那特殊的熾熱感情……
一切都昭示著,月芽就是暖月。
蘇酒想不通為什么她不肯承認,但毋庸置疑,她似乎在背地里謀劃著什么。
而她謀劃的東西,必定和金時醒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