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時的誓言依稀浮現在耳畔。
他不敢忘記那個誓言,這些年南征北戰,終于從區區小卒一躍而成鬼獄四絕。
他等了那么多年,終于等到鬼獄對中原宣戰。
他恨中原,每征伐一座城池,他就屠盡那里的士兵和百姓,可屠殺再多人,也始終無法挽回弟弟的性命。
在旁人眼里,他手握兵權位極人臣,風光赫赫前程錦繡。
卻只有他自己明白,他仍舊是當年那個痛失兄弟的少年。
他孤零零行走在黑暗冰冷的戰場上,刀劍無法給予他溫暖,血液無法消弭他的饑渴,胸腔里的野獸叫囂著殺戮,他無數次在午夜夢回時悔恨,悔恨自己向弟弟提起中原。
在他恨不能自刎謝罪時,那道娉娉婷婷的身影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他從沒有見過那么美的姑娘,手持香扇,眼波如水,清清冷冷地瞥向他時,他的心湖像是被春風吹起漣漪,第一次明白什么叫做繞指柔。
他每日都要偷偷前往她的深閨,送上一枝帶著露水的綺麗白梅。
她是那么清冷艷絕的姑娘,唯有白梅才能配得上她。
每次宮中宴會,他都會坐在人群之外,悄悄用余光觀望她。
少女的一顰一笑都極美,那份獨一無二的驕傲更是令他折腰。
而她身份尊貴,是上京城權貴家的掌上明珠,他不過行伍出身的匹夫,在那些權貴們的眼里,他只是用來沙場征戰的走狗,他是配不上她的。
和她的唯一一次交集,是上京城郊外的一場狩獵。
那日風雪很大,她的功夫也算不錯,因此穿了戎裝前往林中打獵,卻因為暴風雪而和大隊伍走散。
他始終悄悄跟在她身后,直到天色漸晚,她支撐不住從馬背上摔下來。
他把她抱進了一處山洞,生了篝火為她取暖,可她染上了嚴重的風寒,就連呼吸都很勉強,更遑論睜開眼看一看他。
篝火并不能讓她清醒過來,他干脆褪去了細鎧和衣物,親自為她取暖。
鬼獄并不在意清白和貞潔,他們的第一次,就在山洞里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等到第二天晨曦,他騎馬出去找大夫和援兵,再回來時,山洞里空空如也,她已經不在了。
再后來,她愛上了君王陸執。
他沒有感到任何意外,因為那樣美的姑娘,本就該配世間最位高權重的男兒。
他繼續征戰沙場,偶爾聽到從上京城傳來關于她的消息,她在宮宴上為君王獻舞,她第一次被君王召幸,她為了懷上皇嗣前往天嵐山求醫問藥,她成了君王的皇后……
他由衷地為她感到高興。
卻不成想,君王竟是個薄情之人……
料峭寒風吹過涼亭,吹滅了溫著酒水的小火爐。
程錦衣靠在圈椅上,血液從他的眼耳口鼻緩緩滲出,他死死扶著扶手,眸色依舊出神。
如果無法讓君王對她忠誠,那么他愿意為了她,弒殺君王后宮所有的美人。
她合該被人捧在手掌心,集萬千寵愛于一身。
他的呼吸漸漸微弱。
一枚藏在袖中的翠色令牌被他捏碎,破風聲起,幾道紅衣暗衛恭敬地跪在了地上。
程錦衣聲音沙啞:“傳本將軍旨意……不計一切代價……弒殺貴妃!”
破風聲悄然消失。
男人的目光落在人群之外,忽然像是看見了什么,激動地從圈椅上跌倒在地,艱難地朝那個方向爬去。
他已然不在意自己是否中毒,已然不在意是誰要毒殺自己,天地浩大,在那個女子出現的剎那,他的心里眼里便只剩她一人。
細密的雪花簌簌飄落。
妃扇香一襲紫色宮裝立在白梅花樹下,手持流蘇香扇,絕美的面龐始終透著高高在上的驕傲,眼波流轉間清冷涼薄。
似是若有所感,她微微偏頭,人群攢動,剛剛那道灼熱而熟悉的視線仿佛剎那錯覺。
“娘娘,奴婢打聽清楚了,君王帶著阿九去了小山亭,正在煮茶閑聊呢。”貼身宮女急匆匆趕回來。
妃扇香面色漠然,從寬袖里取出一枚丹藥,“拿去,記得做得干凈些。”
“娘娘放心!”
小山亭。
這里地勢極高,可以俯瞰整座香雪海。
亭外栽種著紅梅,幾枝梅花橫斜著探進亭子里,平添古色風雅。
蘇酒跪坐在蒲團上,專心侍弄煮茶的小火爐。
她的茶藝是跟蕭廷琛學的,一手君山銀針煮的極好。
“好香……”陸執笑著輕嘆,“姐姐真是個萬里挑一的全才,會香道醫術,還會烹茶釀酒,真是難得。”
“我這點兒本事算什么,蕭廷琛才厲害呢。”蕭廷琛不在場,所以蘇酒稱贊起他來并無顧忌,“我的字是跟他學的,香道是跟他學的,就連烹茶也是跟他學的。好在學有所成,也不算辱沒了他。”
陸執聽著,唇畔的笑容淡了些。
腦海中隱約勾勒出畫面,春夜落雨芭蕉聲聲,金陵城的書樓里燭火葳蕤,黃銅青蓮香插里插著水木線香,彼時還是小姑娘的蘇酒與蕭廷琛共對西窗,青梅竹馬,賭書潑茶……
那么靜謐安寧,是他無法插足的歲月。
“嘗嘗。”茶已經煮好,蘇酒笑著替他倒入瓷盞。
熱氣氤氳。
陸執淺淺啜飲小口,微苦之后是甘甜,令人仿佛置身于山野之間,格外沁人心脾。
“好茶。”他稱贊。
鬼獄同中原一樣,也有喝茶的習慣。
只是百姓粗野,隨便拿點沸水燙一下便算是喝茶了,不像蘇酒這般精細,水要用梅花雪水,瓷盞和炭火也十分精貴講究。
“君王喜歡的話,將來如果有緣去了江南,我可以為君王烹制最地道的南方茶。”
陸執臉上的笑容便真切了幾分,“會有那么一天的。”
這廂說著話,一名小宮女端著托盤上來,恭敬道:“君王、貴妃娘娘,奴婢來送花糕。”
她把兩碟花糕放在幾案上,又恭敬地退了下去。
蘇酒望去,花糕都只有拇指大小,制作得精致可愛,每一份都不相同。
陸執笑道:“打聽到姐姐喜歡吃花糕,特意綁了個——哦不,特意請了個江南的名廚回來,以后姐姐每日都可以吃到花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