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公務宴請,自然不能讓韓秀峰掏銀子。
王千里不但托溫掌柜幫著置辦一桌上席,并且找來一個信封塞進一百兩銀票,在信封上注明“百壽圖一軸”,然后守在會館門口恭候。
等到了前來赴宴的榮祿,發現榮祿還帶來一位工部員外郎,王千里熱情地把二人迎進花廳,等韓秀峰、石贊清以及一起作陪的黃鐘音、吉云飛陪二位客人坐下了,借口出去瞧瞧永祥到了沒,趕緊又準備了一軸“百壽圖”。
天色尚早,加之永祥沒到,眾人坐下喝了幾口茶,寒暄幾句,便在韓秀峰和黃鐘音陪同下參觀起會館。
文祥進士出身,自然要拜下文昌帝君。
從文昌閣出來走進對面的鄉賢祠,他這才知道重慶府那么偏遠的地方,自順治朝來竟出了那么多進士翰林。看到胡超老將軍的畫像和這兩年因平亂殉國剛供進鄉賢祠的重慶籍武官靈位,榮祿更是感慨萬千。
“志行兄,我能否給振威將軍上炷香?”榮祿回頭問。
韓秀峰曉得他父親和他叔父生前曾跟向榮一起平過亂,而他祖父跟胡老將軍也曾一起在西北效過力,并且就是在西北平亂時殉國的,不假思索地說:“這有何不可,胡老將軍要是曉得故人之后給他上香,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一定會很欣慰。”
“謝了。”榮祿拱拱手,隨即走到香案邊取出三炷香,舉到油燈那兒點上,然后舉著香對著振威將軍的神像三拜,恭恭敬敬地拜完之后才將香插到香爐里。
等眾人瞻仰完重慶府的諸先賢正準備回花廳之時,榮祿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竟摸出一把散碎銀子,放進了角落里的功德箱。
他這又拜祭又給香火錢的舉動讓黃鐘音、吉云飛和石贊清倍感意外,不是因為他身為滿人會拜祭漢人的先賢,而是因為他才十八九歲、而跟他這么大年紀的八旗子弟,有錢的聲色犬馬,沒錢的混吃等死,像他這般懂事的實屬罕見。
就在黃鐘音等人覺得榮祿前途不可限量之時,永祥在王千里陪同下進來了,一進來就忙不迭跟眾人告罪。
“聯順大人今兒個去我南營巡察,公務在身,剛才是實在走不開,讓諸位久等了,實在對不住。”
“我們也沒等多大會兒,再說辦差要緊。博川兄、仲華老弟,您二位說是不是?”
“是是是,我們也是剛到。”文祥沒想到年前還在到處求人的永祥,現而今已做上統領三千馬、步、守兵的巡捕營游擊,更沒想到他跟韓秀峰才做了大半年同僚,關系竟如此之好,甚至通過韓秀峰結交上了黃鐘音、吉云飛和石贊清等進士翰林。
榮祿終究年輕,一邊跟著眾人往花廳走進,一邊直言不諱地說:“永祥,聯順雖是你的上官,但我覺得你還是不要跟他走太近的好。”
不等永祥開口,韓秀峰便好奇地問:“仲華老弟,你是不是聽說了什么?”
“聽說過一些聯順的事,”想到這兒就有一位御史,榮祿不禁側身笑道:“志行兄,我估摸著黃老爺也一定有所耳聞。”
“永洸兄,究竟咋回事?”韓秀峰回頭問。
黃鐘音愣了愣,輕描淡寫地說:“人家圣眷正濃,又有定郡王撐腰,現而今風光著呢,連五城察院都不放在眼里。”
見永祥一臉尷尬,韓秀峰意識到他現而今的上司應該是得罪了巡城御史。
如果只是得罪巡城御史倒也沒什么,頂多被彈劾。可想到他那位上司的上司現任步軍統領定郡王載詮,好像跟肅順以及肅順的哥哥鄭親王端華關系不太融洽,韓秀峰不禁笑道:“永祥,看來你是得小心點。”
“韓老爺,我就是一個小小的游擊,既不能得罪上官,更不能得罪定郡王……”
“不說這些了,你心里有數就行,博川兄、仲華、永洸兄,永祥總算到了,我們入席吧。”
“韓老弟請。”
“今兒個您和仲華是客,您二位請。”
“是啊博川,今兒個你和仲華是客……”
韓秀峰、黃鐘音和吉云飛一番邀請,硬是把文祥和榮祿拉坐到主賓的位置上,然后將石贊清拉坐到上首,然后同永祥、王千里一道坐下作陪。
文祥和榮祿這才意識到這頓酒是永定河道衙門請的,這才意識到韓秀峰雖不再是河員,但河道衙門遇上什么事他并沒有坐視不理。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
眾人自然而然聊起戰局,在座的所有人中韓秀峰既在揚州呆過也去過上海,也只有韓秀峰正在上過陣殺過長毛,可他不但沒高談闊論,甚至極少發表高見。就這么靜靜地坐在那兒聽,時不時微微點點頭,直到被人問起才說幾句。
直到此時此刻,文祥才真正相信榮祿下午所說的話。因為如此謹慎的一個人,又怎會去巴結飛揚跋扈的肅順。心想外面那些人之所以認定韓秀峰是肅順的人,十有八九跟現而今的永祥差不多,只是攤上了個飛揚跋扈的上司。
正暗自感慨,黃鐘音突然笑道:“志行,回來時聽說恭親王和穆蔭因為軍務繁多,現有的軍機章京實在忙不過來,奏請皇上讓三個丁憂回京因額數已滿一直沒能補用的記名章京,跟你一樣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
“是嗎?韓秀峰下意識問。
“騙你做啥子,據說那三位已經入值了。”
文祥反應過來,不禁放下筷子笑道:“志行,這么一來內閣的那些中書就不能再妒忌你。你在軍機章京上額外行走不但沒擋他們的升轉之路,反倒讓他們的升轉之路更寬了,誰要是再針對你,那就太沒良心了!”
“博川所言極是,百姓還曉得吃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呢,現在相當于增加了四個‘小軍機’的額數,不只是內閣,連六部主事、郎中想入直軍機處都比以前容易多了。”
“永洸兄,話可不能這么說,我算啥子挖井人,皇上才是挖井人!他們無需感謝我,而是應該感謝皇上。”
“對對對,皇上才是挖井人!”
說說笑笑,酒喝得很快,時間過得也飛快,等散席時榮祿已經喝得東倒西歪,要不是王千里扶著都已經走不了路了。
韓秀峰和眾人一道將文祥和榮祿扶上馬車,王千里不失時機地送上“兩軸百壽圖”,一臉不好意思地提了提河工款報銷的事。
文祥早料到他們有事相求,只是沒想到竟是報銷,一時間竟不曉得該說點什么。榮祿也不曉得是因為喝高了,還是覺得這事不難辦,扶著車廂門笑道:“多大點事兒,包我身上,我明兒一早就去跟那幫孫子說,您幾位等著聽信兒吧。”
“榮老爺,這就勞煩了。”
“舉手之勞,談不上勞煩。志行、永洸兄,今兒個不勝酒力,先走一步,改日我做東……”
韓秀峰目送走文祥和榮祿所乘坐的馬車,踮起腳正準備瞧瞧馮小鞭堂弟馮小寶趕的另一輛馬車到了沒,余有福從陰影里跑了過來,湊他耳邊道:“四爺,圖克坦、沈佳、明安等老爺等了您一下午,富貴、云老爺、姜老爺、顧先生、蘇覺明和貴生、長春他們也在全在。王先生說他們難得能聚到一塊兒,也就沒讓他們走。”
黃鐘音和吉云飛意識到韓秀峰有事,立馬笑道:“志行,你有事就先回去,次臬兄和千里反正住會館,這邊有我們呢,我們幫你招呼。”
“永洸兄,博文兄,那就拜托了。”
“說啥子呢,趕緊去忙吧。”
韓秀峰探頭看了看剛把文祥和榮祿所乘坐的馬車送到巷口的石贊清、王千里,馮小寶趕的馬車已經從西邊來了,再次跟兩位同鄉作了一揖,這才爬上馬車打道回府。
趕到家一看,前院燈火通明。
云啟俊、姜正薪、顧謹言等人正同肅順保舉的圖克坦、明安、沈佳等滿官分坐在正廳兩側,富貴的大兒子吉祿提著茶壺守在一邊伺候。
見韓老爺回府,眾人紛紛起身行禮。
韓秀峰一邊示意他們無需多禮,一邊走到中間的太師椅上坐下,然后從云啟俊手中接過圖克坦等人的履歷,邊看邊低聲道:“吉祿,去把王先生請來了。”
“嗻!”吉祿應了一聲,連忙放下茶壺跑進內院兒去請王乃增。
“諸位一定很奇怪,這官咋來得這么容易。”韓秀峰放下履歷折,又看著圖克坦等人道:“一定很奇怪肅順大人為何讓你等領著官憑之后還得來拜見本官,現在可以告訴諸位,這官來得容易,做起卻沒那么容易,想做好這官……確切地說想辦好皇上交辦的差事卻沒那么簡單!”
居然跟皇上有關系!
除了知道一點內情的云啟俊,所有人大吃一驚。
“至于到任之后究竟辦什么差,本官的幕友王乃增王先生接下來不但會跟諸位交代明白,并且過兩天會跟諸位一道出京。本官現在想說的是,接下來要辦的差事講究一個‘密’字,誰要是膽敢泄露出半句,哪怕無意中泄露出去,到時候不但會丟官還會丟腦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