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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家族

  順著這個思路,就好比時間與人物織成的網被扯起了一根線,連帶著,整張網都被周昂一把掀了起來。

  一時之間,他腦海里閃電般掠過許多念頭。

  想到就去做!

  約莫一盞茶的工夫,把事情理出一個脈絡來,周昂隨后就站起身來,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扭頭瞥見一摞線裝書上的藍布頭巾,取了來拍打一下,拿了帶子,仿著記憶中的做法,自己把頭巾帶好了——在這個世界,這叫正裝。

  男子二十而冠,加冠就算成年人,但讀書人又講究個束發而讀——七八歲之前,扎個小赳赳就成,那叫總角,但七八歲了,要開始讀書了,出去要見世面,就得鄭重地把頭發都扎起來,就叫“束發”。

  要是發髻上再包個頭巾,就比較講究了,這就好比現代社會,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同學弄一身小西裝穿上,就顯得很鄭重,參加個典禮什么的都沒問題。

  周昂幼年喪父,但束發讀書的事兒并沒有耽誤,雖然到現在還未加冠,只有名,沒有字,也就是沒有成為法理意義上的成年人,但規矩并不是死的,帶上頭巾出門,走到哪里,大家都會以成年人的的規格來對待他了。

  按說去自己的親大伯家,戴頭巾反倒顯得過于正式了些,但周昂卻覺得,這一步是必須的——越是親近的人,自己越是有必要透過一些細節的東西告訴大家,我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周昂了,我正在做出改變!

  因為過去的那個周昂,實在是太宅太書呆氣了!

  …………

  收拾完自己,周昂還特意跑到院子的水缸前低頭打量了一番,覺得可以了,這才隨手帶上門,也沒有什么鎖,邁步就上了街。

  大唐國實行里坊制,據說國都長安有一百二十八坊,翎州自然是沒法比的,但三十六坊的規模,擱在四十一個郡治里頭,也已經不小。

  周家搬過一次家,周昂的老爹過世前置辦的大宅子,在靖安坊,那里住的都不是普通人家,周家當時的宅子,在那里算小的,也有前后四進,家中已開始配上了仆奴十余人,但周昂的老爹臨死之前就在病榻上,做主把那宅子賣了!

  才住了一年而已,說賣就賣了!

  據說賣了一大筆錢,但這筆錢去哪兒了,周昂始終不得而知。

  后來周昂的父親一死,母親周蔡氏就將家中仆奴盡數遣散,帶著一兒一女,搬家到了現在住的這套破敗宅院——據說這里是周家的祖宅。

  這里的名字很大氣,叫萬歲坊,但住的都是像周家這樣的貧苦人家。

  陸春生父子倆在報國寺給人打工,負責殺豬,家境已算殷實。則這萬歲坊的貧困程度,可想而知。

  周昂的大伯家,并不住在萬歲坊。

  早年周昂的老爹混得闊氣,敢到靖安坊里置辦大宅,周昂的伯父也是跟著沾了光的,他們一家在城東北的靜善坊,置辦了一套前后兩進的小宅子。

  兩坊之間直線距離,感覺也就一兩千米,但進出都要走坊門,路程就一下子遠了起來。

  周昂循著記憶中的路線,一邊趕路過去,一邊略帶些好奇地張望著街道兩邊的風景。

  時間趕得巧,不然周昂也不會非得現在就出門。

  今天是四月初七,正是各官署、衙門、學校、私塾等等的休沐之日。

  也就是說,今天大家都不上班。

  大伯和大哥,十有八九都在家。

  而果然,等周昂趕到大伯家的時候,拍了門徑直進去,大伯和伯兄正在洗頭。

  周昂的伯父周安顯是已經洗好,正披散著頭發坐在太陽下梳著頭發等著干,伯兄周曄就正在洗——周昂直接推門就進,算是無禮,但院子里的人一看來的是他,倒也不覺怎樣。因為不是外人。

  周昂進了院子就問好,“見過伯父、伯娘,大哥安好,嫂嫂好!”

  “好!好!”大家都回應著。

  周曄的一雙兒女這時候也被奶奶招呼著,讓叫人,就都有模有樣地給叔叔問安,周昂笑著應了,忽然想起來自己該多少帶點零食什么的。

  這時候伯父周安問他,“你怎么過來了?”

  周昂就說:“我尋大哥有些事情。”

  于是周安就不細問,只是又道:“你母親和妹妹都好吧?”

  周昂答:“都好。最近有些忙,母親讓我代她給伯父伯娘問安。”

  周安這才滿意地點點頭,猶豫片刻,說:“你母親是個好逞強的人。”

  許是覺得自己不該當著兒子對母親多加什么評點,話說完就又轉了方向,問:“近來讀書如何?可有所得呀?”

  周昂笑笑,說:“正做了幾篇新文,改天一定拿過來請伯父斧正。”

  周安笑著點頭,摸了摸羊角胡,說:“正該如此,讀書要日日新,又日新,作文也要日日不輟,天長日久,自有所得。”

  周昂笑著答應了。

  又過一陣,周昂與伯娘說著閑話,周曄終于洗完了,這時周安卻站起身來,說:“你們說話吧,我去看會兒書。”

  又叮囑,“你既來了,中午就留下吃飯。”

  周昂卻并不答應,只笑著說:“我與大哥說完事情就要回去呢,家里還有些事情,改天過來給伯父伯娘問安,再陪您喝酒。”

  于是周安擺擺手,自去了。

  他家宅子前后兩進,周曄兩口子住在前院,家里的一個丫鬟、一個仆婦、兩個男仆,都跟著住前院,周安老兩口帶著孫子孫女和一個丫鬟住在后院。

  周安一走,周曄擦著頭發,拉著周昂到堂屋口坐下,曬著太陽,很隨意的樣子,問:“昂弟說尋我有事,是什么事?”

  周昂說:“我前幾天,得了場小病……”

  “啊?”周曄有些驚訝,“什么時候的事情?為何不來告訴我一聲?”

  周昂笑道:“小病,已經好了!”

  周曄這時候卻是認真地打量他幾眼,蹙眉,道:“臉色確是有些不大好,你回去當繼續調養幾日,最好還是去看看大夫,不要老是自己硬撐著!”

  雖然能感知到這關懷的真切,周昂卻只是笑笑,沒接話。

  停頓了片刻,他才又說:“病了這幾日,我仔細思量,覺得自己年紀也已老大,卻每日只知讀書,母親和妹妹每日介如此辛苦,實在有些不妥。我就想著,大哥每日在縣衙里行走,認識的人多,能否幫我打聽打聽,哪里有什么適合我做的事情,我想多少做點事。”

  他一行說,周曄一行訝然地看著他,在他的印象里,自己這位弟弟可不是什么能言善道的人。今天倒是有些意外了。

  等他說完,周曄想了想,問:“可是看病把錢花光了?若是缺錢,你只管說話,不必如此。”

  周昂笑,“不是的,只是想多少做些事情。”

  周曄有些蹙眉,問:“那書還讀不讀了?”

  周昂說:“正要說呢,若能不太忙,使我每日還能有些時間讀書,才是最好。”

  聽到這里,周曄大約是明白了。

  想了片刻,他道:“你愿意找些事情做,替叔母分擔些,本是好事。但讀書就是讀書,讀書出頭,本就不易,哪里是你三心二意還能成的?”

  說到這里,他頗有些“長兄為父”的樣子,很耐心地安排道:“你且不要著急,只管用心讀書,便是接下來沒有什么出頭的機會,為兄也定會想辦法給你安排一份前程……至少,你去學里教書的路子,總是可以走通的。”

  周昂聞言笑了笑,卻仍是道:“我只是想找個活兒。”

  周曄聞言愣了一下,認真地看他。

  在他的認知里,自家這位弟弟向來是個悶葫蘆,讀書就還好,字寫得尤其好,卻不是什么有主見有能為的人。是以他從小就覺得,雖然父親那一輩,叔父的確是特出的人才,但到了自己這一輩,卻是正好反過來,自己這位昂弟的性格稟賦,頗有些近似自己的父親,反倒自己更像叔父。

  正是因為有了這個認識,在他心里,是早就已經大包大攬地把自己這位叔伯弟弟未來的事情,都盤算在內了——跟自己的叔父當初安排自己父親一樣,他的打算也是如果將來讀書不成,可以讓這位昂弟去到學里教書。他就算學問不大,給孩子啟蒙總是沒問題的。

  誰曾想,自己這弟弟倒好像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安分。

  這個時候,他心中頗有些不悅,感覺事情出了岔子一般,眉頭微蹙,就要說話,卻在忽然間一抬頭的工夫,一眼瞥見了周昂的頭巾。

  他當時就愣了一下。

  此時再看自己這位昂弟,他的眼神下意識地就認真了許多,這時才發現,他臉上雖然面帶微笑,但那笑容之中,卻似乎帶著一抹說不出的堅持,與堅定。

  頓了頓,他心中有許多念頭閃過,最后道:“我此前沒有留意這方面的事情,今日休沐,且不說,待我明日回到衙門打聽一下,明日晚間,必有消息與你!”

  周昂聞言,當時就笑著起身,道:“那我就等大哥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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